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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年华

      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们只是看着,如同看厕所坏掉的龙头下哗哗的流水一般,看着自己的时间流逝过去。
      一开始,或许还会伸手按住开关,试图挽留。时间长了,也就默然了。
      流吧流吧,不绝的流淌,挥别那人面桃花、挥别那烂漫春光。
      直到被石子磕碰的那一刹那,才觉得自己应该回头看看了。
      一路走来,才发现脚下踩的,是过去记忆的碎片。琉璃一地。
      而年华,如水般的年华,就这样的逝去了。
      不再回头。

      在那一刹那撞入眼帘的身影,至今依然清晰的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伴随着夏日连绵不绝的蝉鸣与汗水轻微的粘腻感,出现在扭曲的视野里的,是他深邃的眼眸,以及睫毛下那抹英国式的忧郁。
      这样的人我过去还从来不曾接触过,他和我凑的那么近,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然后,我就在片刻的迟疑间,遭遇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带着那种惊艳的感觉坠入黑暗。
      当我再次醒来,看见的是他的脸庞,就像小鸡一出生便认定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般,从那刻开始,我知道我的人生不同了。
      你没事吧?
      我盯着他,然后傻傻的笑:没事。
      他的目光中含着怀疑,兴许是认为我撞到了脑袋。就在方才他踩着单车赶去学校时,一只野猫突然从面前窜过,他猛地转弯,却因为速度太快,一时间没有煞住,摔了下来。而正在人行道上的我就很无辜的成了他的垫被,不幸被一人一车压在了下面。
      你真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我继续朝他笑笑,心里清楚的很,方才片刻的晕厥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吃早餐而引起的低血糖症状,以及轻微中暑症状的连锁发作。
      他还是不放心,撕下便笺,迅速的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塞进我的手里。
      我点点头,走了几步再次回头,他还站在那里。我以为我看见了一幅画,单车靠在一旁的梧桐树下,绿色的树和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他的身上是层层叠叠的光影,如同潮水涨落般,一波波的涌起又退去。额前的头发是碎碎的那种,时不时的被顽皮的风扬起几簇。
      突然,他笑起来,似乎是算准了我回头的时间一般,朝我伸出手。
      温和的嗓音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我叫樱泽泰德,你呢?
      ……宝井秀人。

      惠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坐起来了。
      在想什么?她问,在我旁边坐下。
      我露出一丝搪塞的微笑。
      她便心领神会,是樱泽吗?
      近来我越发感到自己在惠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了。自从那个雨夜我第一次在她怀里哭泣开始,她俨然成了我肚子里的回声虫。虽然很多时候,为了顾忌我的面子她并没有说出口。
      但我知道,她了解一切。
      于是,我朝她点点头,我想起了碰到泰德的那天。
      他站在树下,穿着便服,领口敞开着,白色的衣衫随着黑色的发丝飞扬,我就在心里暗暗的想,这便是我所渴望的吧,无所顾忌的、不被任何事所束缚、随性所至的人生。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似乎是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梦想。

      不仅是一年级A组的学生,就连全校师生都知道,风纪委员宝井是个绝对循规蹈矩的学生,每天准时上学,准时参加社团活动,准时回家。
      逃课、迟到、不良帮派、不纯洁异性关系、夜游、私斗……这些每个高中生都或多或少会涉及或者曾经涉及的东西之于我是一片空白。
      我是众人眼中的优等生,而所谓的优等生便是不被大家所接受,总是形单影只的典范。
      我以为我已经在尽力和人相处了,我想法设法的讨好大家,父亲也好,继母也好,哲也也好,老师也好,同学也好……但我却永远无法成功融入任何人的圈子。他们和气的与我说话,友好的微笑,我却知道在那温和的假面后所隐藏的冰冷的不屑与嫉妒。
      很多时候即使是被包围在同学中间,也只是觉得身体越发寒冷。
      我厌恶这虚伪做作的一切。
      我想改变,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不再有那么多顾虑的坦率的自己。
      然而,梦想这种空洞的东西,从存在的那一刻起便只是一个空壳。
      但在那一天,空洞的梦想里涌入了新鲜的活力,我认识了泰德,我以为他可以带给我改变。
      就这样,我一直期待着与他的重逢。

      后来惠对我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认定什么的话怎么都拉不回来。你把樱泽当作梦想的那刻,你可曾想过他是不是真能承载这些呢?
      惠一直在暗示我,她从来都不挑明,或许是为了顾忌我的心情。
      我这才想起来,最初见面时,泰德睫毛下那抹英国式的忧郁。
      当时我明明是看见了的,却什么都不原意承认。因为我手制了那样一件衣服,谁穿上他便是我的梦想,泰德出现的时间显然太过糟糕,而我果然把梦想的外衣硬套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我开始忏悔,泪水低落在白色的被单上,把头埋进惠温暖的胸口。
      泰德……泰德……
      是我太贪心了吗?
      是我要的太多了吗?
      我以为你可以带我远离世俗的喧嚣,开辟通往净土的道路,我以为你是世间的勇士,我以为你可以借给我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我以为只要我们握住彼此的手便无所畏惧……
      我真的错了吗?
      惠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在上方梳理我日渐稀疏的头发。

      从小我就被大人们批评是个冷漠的孩子,他们说我对什么都无所谓,在哲也如同鱼一般在水里游泳时,我只是坐在伞下;在哲也开开心心抢着拍皮球堆沙子时,我只是站在边上;当哲也不小心摔倒时,我也只是看着他满脸的泥巴与泪水,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
      我和哲也是义兄弟,六岁的时候父亲再婚,哲也是继母带来的,只比我小两个月。
      这么多年我们关系一直不好,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善,他过去就是那种经历丰富的孩子,成绩勉强,但人缘好得惊人。如果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问他准没错,虽然我从没这么做过,知道又如何,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高中的时候我们曾经同班过,那时哲也剃着短短的板刷头,像只精力旺盛的猴子般在全班到处窜。而我是风纪委员,班级起码有三分之二的学生被我训过。许多人看不惯我,他们说我假清高,自以为自己是模范生就瞧不起别人。结果我的桌子上被放上了白色的菊花,我没什么反应,但得知此事的训导主任却气得要死。犯人后来前去自首,居然是哲也。
      哲也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随母姓小川,问他原因,居然是说“宝井”这个姓不好听。气得继母赏了他一顿暴栗,却依然无可奈何。
      我们的关系从未公开,而且我一向对人冷淡,哲也周围的人才无法把“小川哲也”和“宝井秀人”联系在一起,作为小集团的首领,哲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后来哲也不再捉弄我,与我作对,他说我像块木头,像个死人,没意思。
      他说,我最讨厌你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了!你以为你是神仙吗!
      那天晚上哲也走后,我几乎要哭出来,我的痛苦攀升到了最高点,我以为自己空了。他们说我不在乎,他们说我冷漠,他们说我无所谓。
      ——他们都错了!
      我是在乎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不会表达,口笨舌拙的我,觉得羞愧,不敢与人交往的我。
      哲也在玩耍的时候,我也想一起的,哲也摔倒的时候,我只是手足无措,哲也把白菊花放在课桌上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个玩笑。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一夜未眠,也没有吃早餐,饥肠辘辘的赶去学校,夏日刺目的阳光令人晕眩。面前有黑色的猫一闪而过,我还在想这是否代表不详时,泰德便连人带车的倒在了我的身上。
      他对着我微笑,那样真诚的笑容我很久没有见过了,于是我也只能僵硬的傻笑。
      泰德是我救命的稻草,他在我以为自己众叛亲离的时候出现,他在我极端自暴自弃的时候出现。那个时机太好也太糟,他的自然与无所顾忌是我的梦想,他是拯救我的英雄。
      从小大家都说我冷漠,然而遇到了泰德我才知道,自己如同冰层下的岩浆,一旦喷发,惊天动地。
      泰德那点热情在强烈的火焰前显得微不足道,很快便消散的没了影。
      我却依然激烈的烧着,烧着,我的固执与执著几乎将属于我们两个的生活毁灭殆尽。

      从小我就是个固执的人,这种性格遗传自我的母亲。
      母亲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她在大学里结识了我容貌出众的父亲。
      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们的结合,在他们看来,长相俊美的父亲不是个足以托付终身的可靠人选。
      两个人私奔到了海边,共同生活了六年后,终于各奔东西。
      我的长相不知道遗传谁更多些,若不是终日板着面孔充当优等生执行风纪委员的职责,也一定会被指责是空有一张漂亮面孔的没用男人。
      我刚认识惠的时候她是泰德现任的女友。
      这个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的女人让我一度紧张害怕,她小鸟依人的站在泰德旁边,眼神却无比坚定,如同女萝草依附在伟岸的松树上以后便有了顽强的后盾,让我心生羡慕。
      我以为这便是泰德的力量,他能够使每个人都坚强,他是勇士,他是猛者,他能够将我带出生活的泥泽。后来我才知道,泰德才是那个需要别人支撑的人。
      在他高大伟岸外表下,暗藏的是脆弱不堪的灵魂。
      现在想来,我和泰德之间永远是不平等的。
      主动的人永远都是我,而泰德的态度却依然闪烁不定。
      从小到大,我从没对任何事情表现过执著,只有对泰德,如同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般,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放手。在短暂的几年和睦交往后,他便退缩了。
      想方设法的躲避我,尽一切方法堕落。
      泰德,你为了把我逼走,竟然不惜毁灭自己。

      我的病症是不久前刚查出的。
      泰德被抓后,我的胃时常毫无规律的疼痛,我以为这是巨大压力下的产物,所以没有在意。
      为了支付泰德高额的保释金迫使我没日没夜的工作。
      我在冷藏库干着搬运猪肉的活,只因为这比背死尸高尚不了多少的工作回报颇丰。
      在零下几十度的冷库里每干半小时,按照规定就必须到库外休息一会儿,但工钱是按照搬运的件数计算,我没有休息的空闲。
      我在开车运货的途中,渐渐失去了知觉,差点酿成车祸。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原本只是因为长时间滞留冷库而引起休克,却连带查出了二期胃癌的结果。
      我和泰德的事情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父母亲朋早就对我失望透顶,生病的时候,听见隔壁病床幕帘后不断的人声,自己越发显得孤单。
      第一个来看我的是惠。
      她接到了哲也的通知,医院曾经往家中打过电话,父亲却依然在对我生气。
      不久以后,哲也本人也来了。

      我从小生长在海边,但一直很怕水,所以始终没有学会游泳,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偶尔和哲也谈起的时候,他突然低头向我忏悔。
      他说这都是他害的。
      小时候他曾经说要教我游泳,又怕鼻子进水,于是就偷偷拿了父亲香烟的过滤嘴让我塞住鼻子,然而一进到水里,水就顺着过滤嘴沽嘟嘟往里面灌,害我呛到了。从此以后我便对水产生了心理障碍。
      哲也告诉我的时候,其实我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看他认真的表情,才估计大约真的有这回事。
      哲也说,快点好起来,我一定会教你。
      我也点头,好。
      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个约定实现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面对死亡这个永远无法战胜的敌手,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本以为至死不渝的某些东西,突然剥落了,什么似乎都能被放下。泰德被保释后,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他大概至今还在本能的逃避与我有关的一切,不知道所发生的事情,我们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惠留在了我身边,在旁人眼中,她是我的恋人,甚至是结婚的对象。或许就连她本人也认为自己已经爱上了我。但我知道她只是那样一个人,习惯于支撑别人,无法放着脆弱的人不管。
      正如很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当我看见泰德时,我便以为他是我的梦想,疯狂的想要靠近他一样。
      其实,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如此。
      你以为自己爱了,而且还爱得轰轰烈烈,其实,不过是爱上了一个自己创造的幻影。
      而年华,如水般的年华,就这样的逝去了。
      不再回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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