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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   最近,我身子总是匮乏得厉害。
      韵寒每每握着我的手,担忧的眼里蓄的都是满满的泪水:“小姐,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别自己糟践自己。”
      韵寒是我陪嫁的丫鬟,自我十五岁嫁给太子煜祺,现在的皇上,她就没有停止忧心。如今三年了,她依旧唤我小姐。
      韵寒推开了窗,初春的气候带着沁透心脾的凉意,莫名将我心里的焦灼都剿灭了,却也连带着起初纯真的希望。
      我慢慢支起身体,韵寒正准备晚膳,立马停了手,匆匆跑过来扶起我,以眼神责备我,不依不饶说道:“小姐,你有事就叫我,何故自己劳神?况且……况且身体要紧。”
      我笑了笑,很是虚弱:“韵寒,太医说要多走动走动,就你每次都扣着我,连一步都不行。”
      韵寒吐了吐舌头,眼角有着烛光摇曳的温热,“小姐,这宫里能有几个是能相信的,我……”
      我打断她的话,头晕眩得厉害,我问她:“园子里的红梅开了吗?我怎么没有看到。”
      窗外,夜幕初降,皓月当空,去年一直伸到我梳妆台前的那枝我找寻了许久都没有看见。韵寒吞吞吐吐半天,脸色竟如死灰般灰暗,只拼命摇头,渐渐眼里都有了打着转儿的水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燕尾激起的水纹,一圈一圈荡漾。
      我的心有了少许的感触,是疼的。
      我颤抖着牙齿,扶着韵寒的手也不觉微微使力:“是皇上派人砍掉的吗?”
      韵寒到底落了泪,全打在我俩握着的手上,她哽咽着说:“是仪贵妃命人砍掉的,皇上只是没有责怪。”
      “我懂……”我应了声韵寒的论断,吩咐她,“把晚膳撤了吧,我想就寝了。”
      韵寒眼泪落得越发厉害,她抽动着双肩,连同被扶住的我也感同身受。我拍了拍韵寒的手,“韵寒,把槐花粥端过来吧!”
      韵寒擦干泪,扶着我倚着床栏,‘唉’了声。
      槐花粥是小时候娘亲时常为我做的粥,单单只为我,就连之信,之仪都不允许吃。槐花酿成干,是道冗杂的程序,大部分缘于云水国的气候过于湿润。而我,三年没有再吃,前几日,娘亲竟托付爹爹带来了一斤的槐花干,说是三年积攒下来的,让我多吃点。
      前几日,也就是身体开始匮乏的那一日。
      我记得,那一天,我在这深宫里,第一次吃了一碗槐花饭,把韵寒高兴地一连两天都嘴角带笑。只是,没有后来的后来。
      韵寒端着的槐花粥,是她亲自烧火熬的,熬了一个时辰,老远就可以闻到香味。
      可我觉得作呕。
      又怕韵寒难过,这几天都是逼着自己吃几口,算是应付韵寒嘴里的‘好歹是夫人亲自酿的,老爷亲自送过来的’。
      我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好不容易咽下去的两口好似哽在咽喉的鱼卡,随时可以置我于死地。
      “小姐,要不要再吃点?”韵寒担忧地问。
      我点了点头,皱着眉头咽下她递过来的一勺,摆了摆手:“撤了吧,再吃怕又要吐了。”
      韵寒幽怨地看着我,见我没有放软的姿态叹了口气,把玉碗放在床楣,扶着我躺下,掖了掖被角,小着声音,好似怕惊了我一般问我:“小姐,把窗户关起来,可好?”
      我摇了摇头,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韵寒,风吹着,舒服些。”
      韵寒探手摸了摸我额头,叫起来:“小姐,你发烧了?”
      我闷闷地扯着被子盖在脸上:“你家小姐没那么虚弱,吹一会儿风就受凉,你快点去收拾吧!”
      耳边很久都没有了声响,大概韵寒遵我嘱咐,乖乖去了新建三年的画坊。是的,画坊,等同于御膳房的存在,三年前,煜祺搂着我的腰,面庞温润如玉,声线有着夜色迷离的美,他告诉我,会一直宠我,我的存在便是画坊等同御膳房的存在。
      我那么那么相信,煜祺哥只爱我一个,大千世界,姹紫嫣红,他独独爱上了我这枝傲寒开放的红梅。我以为,爱情的坚贞,就算海枯石烂都会不变。每每坐在花下,窝在他温暖的怀里,总会被自己的诗意感动得一塌糊涂,那时,他也会点着我的鼻尖,吐气如兰,你个小妖精,梅花妖。
      我羞红的脸,像极了一闪而过的晚霞。
      惆怅而遗憾。
      凉凉的春风不断吹拂进来,渐渐,有了停停顿顿的脚步声。我躺在床上几日,听觉倒似乎敏锐许多。
      不多久,床陷下去一块,有双带着外面凉意的手抚上我的额头,不多时顺着额头往下长久地停在了脸颊的右侧。不用照镜子我也知晓,自己定是发髻凌乱,脸色晕黄,哪里还有十五岁那年的娇艳,哪里还有十五岁那年我为嫁于情郎欢喜的美丽。
      煜祺叹道:“画画,你竟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吗?”
      我紧闭着双眼,挪开他放在我脸颊上的手,“臣妾身子不适,不能恭送皇上,请恕臣妾的罪。”
      煜祺许久未言,也未离开,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带着沉痛嘱咐我:“画画,你要照顾好自己,否则,否则……”
      他终究没能否则完,就被门外候着的太监总管给叫了出去,隐约听到,仪贵妃有喜了。
      仪贵妃,就是顾之仪,我的孪生姐姐,比我早一点出生,曾经我最爱的人,只因我觉得世上唯一离我最近的人就是姐姐,我们注定会是最亲密的,彼此知晓,彼此帮扶。只是我幼时不明白为何爹爹、娘亲对姐姐冷冷淡淡,对我却是热热乎乎,照顾我的生活比对我的哥哥顾之信还来得周全。
      十五岁,我代替姐姐嫁给太子煜祺,因为她的一句:她有爱的人,是二皇子李佑怡。我孤身冒险,带着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入住皇宫。爹爹、娘亲知道后,两年多不见我,但对姐姐越发好起来。
      半年前,知道姐姐嫁给煜祺,当上皇上堪堪半年的煜祺,姐姐嘴里不愿嫁与的人,我便了悟,只是不明白这条性命为何留了这么久。
      我自记事起,因为夺走家人的宠爱,怀着愧对姐姐的心,大事小事都会相让,这一次我把我三年里唯一的喜怒哀乐都让给她,我不知道,这够不够还尽她自认为受尽的苦痛。
      她有喜了,甚好。

      第二日,大概是日上三竿的时候,韵寒难得批准我去园子里晒晒太阳,说是今天日暖玉生烟,对我的身体有帮助。
      园子里只剩一把破旧的摇椅,偌大的凤华宫形单影只。韵寒扶着我坐上去,找了件两年前煜祺打虎剥得的白色虎皮盖在我身上。熠熠的阳光里我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欢乐。
      七岁的时候,爹爹带着娘亲、姐姐、我去泛舟。还没登船,我就被荷塘景色给迷得神魂颠倒。我追着蝴蝶跑,不时扑着,欢叫着爹爹、娘亲,姐姐站在爹娘的身侧,温和的笑如同荷塘里的一丝风,轻轻卷走了我的顾忌,带来了我以后肆无忌惮的掏心掏肺。
      是在不远处,我跌跌撞撞摔倒在煜祺的脚下。他皱着严肃的脸蛋儿教育我,姑娘家应该稳重矜持点。可拂去我手心伤痛的手,那般温暖,我很久都没有忘怀。
      跟着煜祺的佑怡不多话,只是在我眼神触及的时候,会龇着牙,爽朗一笑。
      那年的欢笑同当下的惨烈一对比,我额头的虚汗早已沾湿了微黄的头发。我不敢想起,可这梦总是藏在我眼里,睁着痛,闭上更痛。

      入夜之后,韵寒告知我,仪贵妃来看望我这个重病的皇后,没等我拒绝,她已然闯进来。
      看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时,我心里抽痛,眼睛却不听使唤地直直看着她。那是我半年前该有的美丽,曾经的美丽。
      华美刺绣紫披风,半掩里面的白衣纱裙,依稀露出锦绣腰带与凤佩,长发半以凤簪束起,数缕垂落至胸前,眼中泛着幽幽笑意,薄唇勾起迷人的弧度,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有着糯米的粘稠。
      “姐姐,妹妹我担忧你的身体,带了一直服侍我的太医来帮你看看。”
      我笑道:“劳烦仪贵妃了。”
      顾之仪含羞一笑,仪态里是战胜者的高傲:“我就是想为自己的孩子积点德。”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喊了她姐姐十七年半,我以为我会一直喊下去,可将将快半年了,她称呼我为“姐姐”,如同我们注定的命运被我聪明的姐姐抽调,我是傻得迷糊,傻得可悲。
      太医颤颤抖抖着手,半个时辰之久,才猛地跪在了顾之仪面前答复:“回仪贵妃,皇后已经有两个月身子了,身体并无大碍。”
      顾之仪笑起来,矜持地笑起来:“恭喜皇后了!”
      临走的时候,她看我的眼悲悯而怨恨,“若想留住菀儿,自己看着办。”
      菀儿是我十六岁生下的女儿,可爱极了,像个粉瓷的娃娃,我亲手带到她一岁半多,被一道皇后品性不断的圣旨剥得了权力,从此想见不能见,从此我仅仅只能从偷听宫女的话里描摹出我女儿每日的姿态。
      韵寒问我:“小姐,你怀孕,我怎么不知道?”
      我揉了揉越发疼得厉害的太阳穴,模糊回她:“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韵寒,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韵寒呆呆的、湿润的视线,可我不敢睁开眼,我怕自己会后悔。

      煜祺吩咐下来的御医来得很快,诊断的时间也是光阴如梭般的飞速,仅仅一壶茶泡好的时间就肯定地跪在他面前。
      “回皇上,皇后并未有孕,只是身体有恙,开些药补补身子就好。”
      他挥手打翻了韵寒泡的苦茶,落地的一滩,晕染了烛光的昏黄。
      这是第一次煜祺对我发火,用着咬牙切齿的声音:“画画,我没想到你竟然学会勾心斗角,你……太令我失望了!”
      我问他:“你听到传闻的时候,是喜是忧?”
      他很久,久到我又快沉入睡梦中才说:“画画,我对你已经没有喜了。”
      曾经,他对我说,见到我便是七月夏,满心燃烧的欢喜。
      现在,他告诉我,他对我连丁点感觉都不剩了。
      我觉得我好似没有了伤悲,没有了仇恨,我淡淡地说道:“煜祺,祝你们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后,不用再来了,我这张黄脸皮就当是梦里的丑陋吧。”
      他没有反驳,仅仅是握了我的手一下,大步离开的步伐,果断,不拖泥带水。

      我在睡了七个时辰后幽幽醒来,韵寒红着眼一把就抱住了我,哭着说:“小姐,你吓死我了,小姐……”
      我动了动手指,御医的药果然奇效,匮乏了几天的身子竟然有了力气,拍了拍韵寒的背,安抚她:“我没事,你瞧瞧现在的我精神多好。”
      韵寒松开我,皱着鼻子上下打量我一番才渐渐止住呜咽,抽噎着说“是好一点了,再不好,我也……也不要活了。”
      我勉力微笑,“韵寒,你若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或是做这样的事,我就算死也不会心安。”
      韵寒点了点头,“娘娘,奴婢谨遵凤言。”
      韵寒很少称呼我为娘娘,如今,这皇宫,认我为皇后的,也仅仅只有眼前喊我小姐的韵寒了。
      我忽觉苦涩,吩咐韵寒:“韵寒,帮我梳一个待嫁时的发髻,可好?”
      韵寒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在我笑意连连里不情不愿地拿来梳妆盒,捋着玉梳轻轻打理我的头发。尽管轻,还是一根一根不断缠在梳齿上,如同生命的刻度,盘绕的愿景。
      我记得三年前,为梳这个样式的发髻,韵寒花了一个时辰,现在半盏茶的功夫就好了。许是技术娴熟,许是我头发脱落太多,所剩稀疏了。
      我摸了摸插在发环上的凤簪,问道:“韵寒,三年前,我是这个样子吗?”
      韵寒勉强一笑:“小姐怎么样都是最美的。”
      我扶了她的手,笑道:“嘴尖牙利。韵寒,去御花园坐坐吧,晌午菀儿会在那里。”
      韵寒本来拒绝的话因我最后一句,终究没有说出来,额上堆叠起来的皱纹,都堪似老太婆了。

      凤华宫到御花园一路都是莲叶涛涛,也不知煜祺使了什么手段,今年的湖面绿得比往年快了许多。
      我和韵寒躲在玉柱后面,菀儿将将两岁了,走路稳稳当当的,我看着她走近煜祺和之仪,甜甜着嗓音喊道:“父皇,额娘,菀儿想吃嬷嬷做的绿豆糕。”
      我捂着嘴,牙齿生生咬着嘴唇,可泪还是一点一点落下来,韵寒早已慌乱,只这一点儿声响,煜祺贴生的护卫便已感知,力气很大地一脚将我和韵寒踹跪在了他们面前。
      我硬生生止住泪,指甲的长度刚刚好,陷进肉里的长度刚刚好。我抬头,对煜祺说道:“臣妾自当有罪,甘愿受罚。”
      他的那句询问被我堵在喉咙间,瞬时便有了怒气。
      菀儿脆生生地问之仪:“额娘,这是哪里来的宫女,长得跟您真像!”
      菀儿的一句童言,令之仪赏心悦目的脸变得狰狞,她委屈地哭起来:“皇上,臣妾就这么难看吗?还是快点命御医治好姐姐的病吧!”
      之仪的话,两面俱到。煜祺一面安慰,一面命手下送我回凤华宫,再转冷宫。
      原来,就连一间空荡荡的宫殿,我都住不得了。
      我站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该笑笑,我说:“煜祺,我们之间的诺言,我会统统忘记。”
      他瞪大了眼,我可笑地竟然看到了伤痛。
      原来,我不仅容颜苍老,还双眼昏花了。

      今天的夜特别黑,路上的笼火怎能照亮前行的路?
      我命韵寒去画坊拿娘亲酿的槐花干,她不得已我的坚持,留下我一人在空荡荡的凤华宫,脚步急匆匆的,告知我,片刻就回来。
      我把殿里唯一一把灯笼递给她,嘱咐她,慢点走,要安安稳稳,平平安安的。
      她似懂非懂,看了我一会儿才放心离开。
      我穿上了那件黄色的凤袍,不为曾经的尊贵,只为曾经执我手的那个人,只为那个曾经说过陪伴我生生世世的人。
      烛火不多时就从床幔燃烧起来,我甚至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坐在床沿,顶着我的红盖头,有着等待我的夫君揭开盖头的那种紧张,却是此紧张非彼紧张了,我只是紧张,我死后,能不能在再生的时候彻底忘记,能不能不用再轮回。
      有一刻,我听到韵寒撕心裂肺的喊叫:小姐,小姐……
      还有他的,沉吟:画画,画画……
      我想是烟火迷糊了我,我怎么会听得那么清晰。
      我记得自己说的,祝他们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仅当是梦里的丑陋。
      我记得自己说的,我们之间的诺言,我会统统忘记。
      我记起,十五岁,他挑掉红盖头的欣喜,他说,画画,是你,真好,以后我会护你生生世世,你也要生生世世和我在一起。
      我在烈火燃烧里,手指交叉着疼痛,红盖头落下的阴暗,很长时间我看不到明亮,在揭开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说:我不愿。
      爱上你,爱着你,太痛苦了,煜祺。
      我愿用尽力气,只为求得不再相遇,永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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