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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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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卿与桃符
昭卿和桃符是一对亲兄弟。
桃符比哥哥小两岁。从小,桃符最大的乐趣就是跟着哥哥到处乱跑,调皮捣蛋,欺负邻里的孩子,兄弟俩都聪明,又从来不肯吃亏,若是闹得狠了,别家孩子告状到大人那里,挨揍的总是昭卿。昭卿挨了揍也不哭,哭的就成了桃符,小小的一个粉嫩的娃娃,脸蛋儿就像沾了露水的桃子,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抹眼泪,抽抽搭搭。昭卿就摸着桃符的头,低声说:“桃符,不哭不哭。”一边喃喃地说,一边将孩子揽在怀里,亲他的额头眼睛。
俩人一起上学,桃符成绩好,总是压着昭卿一头,先生也拿这个敲打昭卿,有的尖刻的学生,故意在俩人面前排揎昭卿,昭卿便温和地笑,总也不生气,一手紧紧牵着桃符:“我家的小弟总是最好的!”
那时候家里也不富裕,桃符又嘴馋得厉害,爱吃腌杏腌李子,饴糖吃起来没完,母亲只有在逢年过节才买一点儿,又怕两个孩子吃馋了嘴,就总是欠着些。昭卿每次都将自己的那些给桃符吃,桃符也不羞,给了就吃,吃完还要,昭卿就亲亲他的额头,笑着摊手:“没有了。”后来桃符吃坏了牙,半夜疼得睡不着觉,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捂着腮帮子哭,昭卿就起来点灯,倒水,喂他吃药,搂在怀里哄他睡觉。
桃符的身体不好,小孩子总免不了七病八灾,今天咳嗽明天发烧,桃符又被父母哥哥娇养坏了,一难受就闹,母亲气狠了,干脆甩手不管,只有昭卿耐心十足地哄他,抱着他喃喃地念叨,漫天许诺,甜言蜜语地诱他吃药。
桃符有的时候也很乖,小时一见到哥哥,就伸手要抱,直到后来,昭卿都一直纵容他这样。
后来?后来俩人就长大了。
不过十几年的时间里,父亲由一个小军官变成了将军,母亲也变成了将军夫人。家里换了大房子,来了很多服侍的佣人,来了很多拜访的客人,父亲也有了很多的姨娘,还有很多弟弟妹妹也出生了。父亲不再抱他们,也不和他们笑闹,更不拿胡子扎他们的脸了,他变得越来越忙,几乎没有时间见他们。桃符想,他们长大啦,父亲不能再用胡子扎他们啦。
昭卿和桃符的确长大了,很多人见到他俩都会对父亲感叹:将军的庭前芝兰玉树,令人欣羡啊!
突然一天,前朝皇帝死去,他没有儿子,遗诏里吩咐由昭卿桃符的父亲即位。
父亲当了皇帝,母亲成了皇后,姨娘们成了妃子,昭卿成了太子,桃符和弟弟妹妹们成了亲王和公主。
可是,皇帝却很少见太子,人人都说,他不喜欢太子。
他也不喜欢皇后,虽然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但她已经不再年轻漂亮了。
皇帝也已经老了,荣光到来得如此之晚,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要与它告别,于是他要抓紧时间,皇帝很喜欢年轻貌美的少女,她们能给他带来欢乐,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还是个青年,他处理政务,上朝,打猎,钓鱼,打马球,蹴鞠,封禅,游宴。他活力充沛,他不想老。
他每一次看见太子,看见昭卿平和的面容,沉静的眼睛,端庄的姿势,得体的话语,他就没来由一阵恐慌,这个年轻男人,太年轻,优秀,聪明,这个人,是他的儿子,但他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
这个人,只是一个和他竞争皇位,并且最终一定会胜出的陌生人。
他忍不住会攻击他,嘲讽他,令他忐忑,令他惊慌,警告他:你再优秀,也不过只是我的儿子而已!
这令他感到畅快。
但是,他见到桃符,就完全想不起来这些。他最宠爱的儿子,和他的长子一样优秀,或者更优秀,更聪明,机敏,写得飞白鼓得琴,会作优美的诗歌,也会细心地校勘书籍,而且比他的哥哥更加温柔谦和,从不会向人高声说话,而且是如此敬爱依恋他的长兄。
皇帝看着蹴鞠场中桃符的身影,他的爱子到哪里都理所应当地引人注目,他一身锦绣在场中奔驰躲闪的样子,像头刚刚长成的雄鹿,美丽得令人目眩。
桃符是无所不能的。皇帝让他做什么,他都会高高兴兴地完成,脸上带着孩子般天真快活的神气,不像他的长子,什么也不说,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剩下沉默。
于是很多人都认为,桃符将取代昭卿,成为新一任太子。
其实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桃符是昭卿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两人年纪相仿,皇帝皇后都很偏爱,而且,明显,他比他的哥哥更会做事,更会做人,也更受欢迎。
可是,两个当事人却毫无察觉般,昭卿依旧故我,桃符依旧粘他的哥哥,几乎能看到太子的地方,就有桃符的身影。有时候,他会孩子气地向昭卿撒娇,耍无赖,闹脾气,但人们看得出,他是多么爱自己的兄长。
当然,昭卿对桃符也是这样。永远的宠溺的温和的神气,就算是被桃符狠狠地大闹一通,也不过就是一脸无奈地妥协。
人人都知道,桃符总是依赖昭卿的。
皇帝举棋不定,又难过又为难,太子羽翼已成,而桃符又是这样令人喜爱。
就在这种踟蹰中,他死去了。
皇帝的突然崩逝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皇后一夜之间变成了太后,昭卿成为了新皇帝。
冬天的灵堂又阴又冷,寒风从大敞的殿门呼呼地灌进来,桃符穿得少,又跪在后面,离皇帝很远,离殿门很近,风毫不吝啬地扑在他后背上,冻得他紧咬着牙还在不停地浑身哆嗦。他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他一哆嗦,泪水就被憋回去了,全身都是冰冷的,但心口又火辣辣地难受,不知是冻得想哭,还是心中的确悲哀。
桃符觉得,自己就想像冬天被人抛在冰面上的一尾活鱼,蹦跳挣扎着大口呼吸,但马上就被冻得僵直坚硬。
他觉得自己已经慢慢冷硬了。
几天后桃符就发起烧来,人事不省牙关紧咬,他一个接一个地做梦,纷繁错乱,有时是小时候哥哥昭卿欢快的笑靥,有时是年长的昭卿和柔的低语。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但他感觉到,他在等的人还没有来到自己身边。
一直等到他清醒过来,烧退下去,病好起来,昭卿都没有来过。
桃符想,哥哥是太忙碌了,没有时间。
昭卿成为了皇帝,感觉一切都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了。
所有人见到他都行礼,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的笑容,甚至他的亲生母亲皇太后都对他毕恭毕敬,客客气气,以前那些隐藏在背后的窃窃私语和阴奉阳违的漠然态度犹如被大风刮过,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他不再感觉无依无靠,人人都在向他表示自己的忠诚。
可是,桃符呢?
他为什么不来?
他又是怎样的态度?
是不是——是不是先帝死前向他许诺了什么?
昭卿的脑子里不停地徘徊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几日他一直睡不好,他听说桃符被冻病了,但他不想去,他现在太忙了,忙得自己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他想,等到自己忙过这阵子就去看他。过了几日,有人说桃符的病已经好了,他松了一口气,想,等忙过这阵子就去看他。
一直到春天的蔷薇都谢了,昭卿登基的时候,桃符才远远地望见了昭卿,那个渺小而遥远的身着衮冕的人影是那么陌生,那人的声音、动作、衣着,都像是个陌生人。
桃符看着那个陌生人,一边端庄地跪拜,一边想,他是谁呢?
桃符也感到,很多事情不同了。
好像是一夜之间,不再有人和他亲近,人们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躲闪,表情暧昧,话里话外总是想要向他打听些什么似的。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桃符说不上来。
连哥哥都彻底不同了。
以前,哥哥昭卿绝对不会有这种客气疏离的口吻,绝对不会有这种烦躁不耐的表情,绝对不会有这种冷淡刻薄的眼神。以前,哥哥总是微笑的,伸出双臂揽住自己,和声叫道,桃符,桃符。
桃符。
现在,昭卿甚至不再叫他的名字,他被年轻的新皇帝称呼为,齐王。
皇帝总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桃符说,齐王甚是孝悌,齐王甚是有德,齐王才华朕自愧不如,齐王,齐王,齐王。
桃符心绪抑郁,却又无处发泄,以前有哥哥在他身边,现在哥哥离开,弟弟们与他又不亲近,朋友们不少都在躲着他,母亲一个月都见不上一次。
薄暮,残秋,暗窗,冷雨,疏竹。
寂寂无人。
桃符坐在窗前,将灯挑亮,用笔尖饱蘸了松烟墨,缓缓落下第一字。
他的笔下开始有了鬼怪狐仙,有了离合悲欢,也有了春日冶游,有了煮酒烹茶。他一篇接一篇地写下去,恍恍惚惚,漫无目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他的心里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给自己的哥哥听,这个机会就消失了。于是,只能这样,看着满纸墨迹淋漓,他觉得人生太长。
有时候,他几天都不再碰一下笔墨。他也不再出门,一切社交都取消了,齐王仿佛消失在世上。桃符常常趁着春末夏初午后晴暖的时候,躲在木芙蓉的幢幢花影下喝酒,喝醉了就蜷起来睡觉,一觉睡到夜半,闲闲地透过树梢看云破月来。或者有时候借书来看,自己的书看着没有意思,借来的趣味更多,他一边看,一边勘误,用很秀气的小楷做旁批。也有时候他会想起哥哥,于是就一个人立在露台上吹箫,一直吹到天明。
桃符再也没有见到昭卿。
后来桃符又生病了。
一开始只是极轻的风寒,后来就咳嗽不止,渐渐沉重,终于在一个刚入冬的傍晚,桃符吐了一口血。然后开始发烧,烧得神志不清,伺候的人这才慌了,忙报了宫里。
宫里派下太医来,看过之后就开始摇头。
他们纷纷说,齐王这病,不太好治。
有人告诉昭卿说,齐王病了。
昭卿看了那人一眼,不咸不淡地说,病了就好好治,朕又不是医生。
朝里有人说,齐王受皇帝排挤,心绪抑郁,方才得病。皇太后天天在皇帝面前嘤嘤哭泣,请求自己的小儿子能够就国,言外之意,不过是埋怨哥哥连自己的亲弟都容不下。
昭卿心下烦闷犹疑。
齐国封疆广阔,又有渔盐之利,富甲天下,自古以来,封到齐国去的,除了皇帝爱子,就是觊觎皇位的不臣之徒。
或者,二者兼之。
昭卿冷冷地想。
冬至那天大朝会,昭卿终于见到了桃符。
他有点微微吃惊,没料到桃符竟然病成了这样子,苍白得像一张纸,单薄颧骨上两抹病态的潮红,玄色绲边的朝服过分宽大,空荡荡套在身上,转身摆袖间,衣袂拖曳出一片淋漓阴郁的暗影。
又有人站出来,请求皇帝同意齐王之国。
在昭卿眼角余光中,桃符就站在阶下,敛袖而立,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没来由地,昭卿胸臆间堵住一口闷气,他恶狠狠地想,天高任鸟飞?想去齐国?想得美!
皇帝愤怒地驳斥那人,高声怒喝,齐王不就国!
大臣们噤若寒蝉。
殿内寂静如死,西风惨厉,卷起几片朽烂枯叶,呜咽咆哮着奔向天空。
桃符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皇帝拂袖而去。
人们散去。
桃符觉得很冷,身上的朝服又沉又硬,铠甲一样,难受得要命,他快走了几步,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将它们换下来。
啊,对,今天还要还书,已经借了两个月了,他暗暗提醒自己,可千万别忘了。
他又紧赶了几步。
视野里的路突然模糊起来,天旋地转,耳朵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有人在惊叫。
一口血溅在地上。
天冷得很快,但雪迟迟不下。地冻得坚硬如铁,泛出隐隐黑色。
昭卿蹲下来,仔细看地上那一大片血迹。
虽然隔了一天,血色深紫,但依旧浮动着血腥气,夹杂着稀薄的鸡舌香。
皇太后已经哭昏数次。皇帝偏过头,闲闲问道,齐王是死了?
那人弓着身子,惨白的日光将他的身影铺在地上,拉出很长的痕迹。
2012年3月6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