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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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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皓命五年六月初,白玉麒莲盛开的时节,西夕岛上负隅顽抗的叛军终于尽数被灭,九王爷引颈自刎。慕容国内欢声震天,百姓纷纷奔走相告。
六月末,白玉麒莲仍然怒放着,南宫大兴帝即将率军回国的传闻遍布全国。盘亘在慕容上空三年之久的另一朵乌云也将散去。
大兴帝归国那日,皓命帝率众臣送行。
已经长成为一个修长俊俏少年的皓命帝,神色依然冷峻,看着大兴帝的目光复杂难懂。大兴帝承受着这样的目光和众多臣子暗地里的打量,不为所动。他倚在棕色的马匹边,一面应承着京畿守官成亦持的谢意,一面眺望着城门内,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无人怀疑,大兴帝等待的人,亦是如今慕容国上下最痛恨的人。
以色媚上的无耻男子,弑君不轨的可恨男子,首辅大臣百里夕雾。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三匹白马自城门内急急的冲出来。
在接近两位君主十丈开外的时候,三位骑手身手矫健的自马上跃下,为首的一位目中无人,大步的走向大兴帝。
紧紧随过来的赫然是扮作男装的秀丽女子和二皇子慕容潇。两人对皓命帝行礼后便退在一旁。
皓命帝神色阴沉,盯着对面着银灰色纱袍男子的一举一动。
“三年,也够了。”夕雾轻声道,浅浅的笑,仍是媚惑无比。
“真的够了么?……罢了,既然是你的希望,朕也不好勉强。”南宫雍道。眼前的男子已经是将死之人,再多的怜惜,再多的不舍,也无法留住他了,他自是明白得很。
“望皇上看在这三年……,今后与慕容交好。皇上是位英明的君主,希望夕雾的恶名不要污了皇上才好。”
“即使死了,你还要护着这国家么?”无奈的一叹,更多的是了然。
“是。夕雾为了另一个人,势必要守护这方土地。”既然是那人的托付,他必定不能违背。
“好罢,朕会在每年的今日,命人为你烧上两柱香的。”南宫雍利落的翻身上马,马儿甩蹄喷气,准备踏上归途。
夕雾没有退后,只是笑。
就在南宫雍要拨马时,他突然拉住了缰绳。南宫雍回首,看着他娇媚而悲凉的笑容,双眸微黯,俯下身来。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皓命帝与百官的面,两人拥吻。
□□无比……放荡不羁……
祸国殃民的妖孽百里夕雾,做了一件千年之后仍然无人敢做的事,也是一件让他最终走上绝路的事。
吻后,夕雾舔舔唇,笑了,风情万种。他依然拉着缰绳,回头唤摇微。
摇微自白马上解下三坛酒,与归风抱着上前来。
“这是我曾与皇上对饮过的酒,玉麒麟,皇上不是说喜欢么?那就送给皇上,最后的三坛。”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让此刻正气得脸色青白的慕容徽听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很宝贝么?为何要送给朕?这可是日晖帝亲自酿制的酒啊。”既然要做戏,索性就陪着他做,反正已经三年,不差这一回。南宫雍也提高了声量,故作惊讶道。
“正因为宝贝,才要赠给皇上。”
“既然如此,朕就收下了。”吩咐侍从将酒接过,南宫雍深深看了夕雾一眼,拨马奔远。庞大的军队随之迅速迁移,马蹄扬起的灰尘,几乎遮住了天空。
夕雾笑看着,看着,倏地转身望向慕容徽,敛去了笑容,面无表情。
慕容徽按着腰间长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剑上系着的明黄色剑穗子在风中飘动。百官开始骚动起来,已经有人呼喊着圣上手刃妖孽,渐渐的,呼声越来越大,竟然掩盖住了马嘶与马蹄声。
慕容潇脸色惨白的奔过来,拉住夕雾的手,恳切的望着天子冰冷的双眼。
夕雾反手握紧他的手腕,突然奔向白马。摇微紧紧跟上。
三人上马,并没有入城,而是朝着凌宜正北方的山区而去。
“皇上!妖孽要逃掉了!”官吏之中有人喊道。顿时守在慕容徽身边的数名侍卫举起弓弩,蓄势待发。
“放下!”
天子冷冷的道,话语中蕴着的怒火让百官不敢再吭一声。
“他会回来的!”丢下一句后,皇帝径直上马,飞骑回了皇城。留下百官,被皇帝的威势吓得冷汗涟涟,迟迟说不出只言片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东方——南宫军队掀起的尘土,北方——三匹白马渐渐的消失在高大的城墙后。
那天稍迟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从未时一直到深夜,没有停息。
天亮时分,被归风与无歇抱回夕照宫的夕雾、摇微、慕容潇在暴雨中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昏迷了数日。
此期间,皇帝不曾驾临夕照宫。
夕雾醒来之时,已经是四天后的夜晚。周围没有熟悉的人影,映在床帐上的影子,陌生得让他蹙起眉头。
掀开帐子一看,重重叠叠的纱幕不知何时全被撤下了,内室内空空荡荡的。一位看不清面孔的侍女趴在矮几上打盹。
原来墙倒众人推就是这样。他自嘲的想着,环视四周。曾经的过往,在这样的夜里也能平静的回忆起来,在撤去纱幕的空间里,一切美好的表相都被剥去,余下的是惨淡的结局。再真实不过的结局,不必找任何借口——就在这里,他亲手杀了皇帝。
突然有些想念起御花园来,夕雾轻轻一笑,只找了件袍子披上,赤足走出了寝殿。夕照宫沉寂得仿佛人都空了,夕雾顺着长廊,再度巡睃了这片曾经独独属于他与他的天地。没有遇上半个人,他很顺利的出了宫,来到御花园。
对御花园的印像实在少得可怜,先前终日难得出夕照宫一次,而后为国事忙得不可开交。他想起御花园,无非就为着记忆中慕容斐流泪的模样而已。
夕雾走上亓善亭,带着无限留恋,一一抚摸着庭中的椅子,石桌。曾经有不少臣子上奏,说是于情于理也要让他搬出宫廷。幸好他以照顾二皇子为名,留在了夕照宫内,不然,这样流连忘返的时刻往那处寻去?只有这个宫廷,才载满了他过去的时光;只有这个宫廷,才能找到他过去的日子。
缓缓的坐下,夕雾支着额头,望着黑暗中的花丛。
大病初愈,如今又在微凉的夜中行走,他不禁觉得头脑有些昏昏沉沉。
许久,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疾,而后,在他身边停住。
夕雾费力的回首,睁着迷茫的眼,看着那张记忆中鲜明的脸。
徽儿,当真长得越来越像他父皇了,只是这郁怒的神情却相差了许多。他想着,笑出声来,然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次睁开眼,夕雾望着金色的床帐上盘龙白云的绣图出神。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曾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半年有余,直到慕容斐赏了他一座新建的宫殿,赐名夕照,然后他便搬离了这个时时让自己不安的地方。
慕容皇帝的寝宫紫辰宫东阁。他正睡在久违的龙床之上。
他坐起来,拉开帐子,瞧见外室闪烁的灯火。想赤足走过去时,一个修长的人影立在了他身前,俯视着他。
夕雾看不清慕容徽此时的神情,也觉得还是不必清楚比较好。他将一双已经被石子、草叶刺伤的脚缩回,慕容徽却突然蹲下,拉住了他的脚踝。少年的手中或许拿着药,轻轻的揉擦着他的伤痕。
借着外室隐隐射入的光芒,夕雾看清了内室的雕饰与摆设。
仍然华贵大方,仍然让人不敢碰触,这便是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但是,也有些许细微的不同。大概是因为三年前重建的关系罢。
“有些不同。紫辰宫重建花了多久的时间呢……好像是整整一年罢。”国库空虚,若是在百年前慕容盛世时,就算是重建三四个紫辰宫,也可只用半年时间。
“皇上还在净念殿住了一年……甚是不便。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轻轻一叹,自己明明知道,却仍然要问出来,只是……想弄清眼前的孩子,已经怨恨自己到什么程度。或许,自己真是个残忍的人。
“那时……徽儿正在等着夕雾传来的消息。”舍去了尊贵的自称,慕容徽轻声回道,带着些哀伤。
“本来想着,如果夕雾立刻回来,就算是九王爷叛乱持续下去,让徽儿亲征也没关系。本来想着,夕雾杀父皇的仇恨,徽儿可以尽力的忘掉。本来想着,皇叔父对徽儿的教导,徽儿可以置之不顾。因为……夕雾是徽儿的娘亲……是徽儿最喜欢的人,也是最疼爱徽儿的人。”
可是……他却派了无歇回来说借得三万精兵,十万石粮食。夕雾有些怅然。
“但……无歇的传令,让徽儿觉得好痛苦。就像……看见父皇受伤、知道夕雾刺杀父皇、得知父皇驾崩的时候……那么的痛苦。没想到,夕雾会以身体,换取了那些兵士、那些粮食。夕雾会与别的男人一起,会再度背叛父皇,背叛徽儿和潇儿。”
“好耻辱,真想将眼前的所有人都杀掉。所以……便摧毁了这宫殿……若不这样,恐怕遭难的是人了吧。记不请当时……怎样的狂乱,只记得……后来拔出剑来乱砍,将屏风一一削去,震碎了厅中的蟠龙柱……然后,起风了,深秋的风,吹起剑上的穗子。徽儿看着穗子的荷包上,那条赤色的小龙,就这么哭了。”
慕容徽抬起头,泪流满面。
“徽儿看见母后悬梁自尽也没有哭!可是……那时候,想到夕雾你承欢在男人身下,想到夕雾你忘记被你杀掉的父皇!徽儿就哭了!比现在更厉害!哭了好几个时辰!”
夕雾怜惜的抹去他的泪水,没有言语。他知道那传令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让无歇传达了;他明白与南宫雍的纠缠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没有后悔的投入他的怀中。都是他逼的。
慕容徽站起,突然将他横抱起来,走向外室。外室所有的宫灯都点燃了,明亮无比。慕容徽将他放在长长的软榻上,正对着一座水晶雕成的茶几,茶几上一壶热茶正冒着白色的蒸气。
慕容徽斟茶。
淡淡的香气扑来,夕雾微微眯了眯媚惑的双眼。
“徽儿,你可知道,四天前,我们去了哪里?”
“父皇和母后的陵寝。”擦擦泪,将茶杯推到他跟前,慕容徽道。
夕雾笑着点头:“是呢。半路上下暴雨了,摇微和潇儿都央我回去,但是……我执意去了那里。我想,至少在临终之前,应该瞧瞧他罢。……你父皇与母后的陵寝仍然如故,宏伟壮美。我站在陵前,怔怔的看着麒麟神像。”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你父皇淡淡的面容。”
“若是时光倒流,我仍然不会犹豫,再度杀了他。你不必知道缘由,只要晓得是我杀了他即可。”
“我知道……我知道夕雾必定有不得不杀父皇的理由。”慕容徽黯然道。就因为从席浩然和成亦持口中知道了夕雾要杀父皇的理由,他才会迟疑那么久,始终不能狠心痛下杀手。可,到如今——
夕雾抿抿没有血色的唇,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
慕容徽静静的看着,也喝下另一杯。
“这是我最喜欢的茶……徽儿,你可真是用心呢……”鲜红的血丝,从唇边滑下,异常的艳丽。
慕容徽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
“我所……做的……事情……都不曾……后悔……你……不必内疚……”
鲜红的血,刹那间变为黑色,夕雾艰难的喘着气,双手紧紧的交握着,指甲深深的刺入手背,划出长长的、暗色的血痕。
“咳咳……”大口血喷出,染黑了灰白色的袍子。
夕雾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了金色的长榻上,蜷缩起身体,痛苦的颤抖。
“你……你……”
又一阵自内脏深处涌来的痛苦让夕雾呻吟一声,咬破了唇。忍受着巨大的折磨,他将要出口的话,全数锁在心中。
慕容徽望着他,闭上眼。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径直入了东阁。慕容徽起身,拔出长剑,戒备的看向来人。
摇微——摇摇晃晃的扶着门,看向榻上蜷缩着,如同婴儿一般的尽量弓着身子的夕雾。“公子。”她喊道,无力的滑倒在地上。
“公子!”
一声比一声,更痛入心扉。
榻上的夕雾微微一动,突然睁大了迷惘的双瞳。慕容徽见状丢下剑,倚到他身旁,泪水,再度流下,盛满无任何侨饰的悲伤。
“原来……毒……竟如此……磨人……”
几不可闻的声音。
慕容徽哽咽着,泪珠落在他惨白的脸上,一滴、两滴,汇成一线,滑下。
夕雾浅浅的勾起唇,合上眼。
“公子!”门边的摇微绝望的嘶喊一声,挣扎着爬到水晶茶几前,拿起地上的三尺长剑。
慕容徽没有阻止,纵使,他瞧见东阁的门后,还有一个人正在无声的流着泪。
鲜血满地,将青石板的缝隙添满。
为何朕喜欢的是你,要杀的也是你?朕的娘亲,朕的兄长……朕的……夕雾!慕容徽拾起长剑,拭去血迹,割下夕雾一缕乌黑的发丝,小心翼翼放入剑穗上的荷包中。
二皇子慕容潇终于跌倒在门前,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