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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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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在不知不觉间睡去,在梦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吵得他心神混乱。他不耐烦地皱皱眉,转过身去,企图用后背把它们屏蔽掉。
没有用,不管怎么调换姿势,那种声音仍像有生命一般,一丝不差地钻进他的耳朵。若要形容,就像很多人小声地哼着一个平整的曲调,高低声部混在一起,悠悠扬扬,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这一觉没有睡好,他醒来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是风的声音。狂风卷着雪块,打在帐篷的防水布上,风灯被摇晃地忽忽闪闪,让吴邪有一种外面有个大家伙企图撞进来的幻觉,这种环境令他有点恐慌,于是他点起根烟,压住心惊,开始思考。
这一口吸了整根烟的四分之一,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身在长白山深处。也想起来,昨夜里与闷油瓶的谈话。
对,他放弃了。等到天亮,他就会离开。不过,至少在这之前,他想看到那个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祭奠的方式,他勉强自己笑出来。实际上,进了山之后,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有些恍惚,有时候,他也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他按灭了烟,定了定神。然后幽幽的叹出一口长气,眼前的冰冷的空气一时水雾氤氲,很温暖。哈气打在脸上是柔软的,就好像是无形的轻抚。终于,他下定决心,做最后的道别。
于是吴邪站起来,拉开帐篷的拉链。突然灌入的冷空气让他一缩脖子,然后他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变了,变得很奇怪。
眼前的绵延山峰不见了。往远处看去,竟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雪原。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一时间不能接受。
难道是自己缩小了?他想,面前的高山雪冠地带不可能无边无际,他往前走几步,发现在外面守夜的闷油瓶也消失了,就连昨晚升篝火残留的痕迹都没有了。
在他面前,只有一排笔直插入雪原深处的脚印。
吴邪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认为闷油瓶提早离开了。他的不告而别,着实令人恼火。然后问题是,事到如今,吴邪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暗骂一声,回到帐篷里收拾他的登山包,里面太沉的东西直接丢弃。等他再次出了帐篷,外面骤然下降的气温还是使他打了个冷战。
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脚印只出的路线,一路跟下去。如果不这样,他无法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本来一件一厢情愿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性质突然转变了。吴邪说不出这种感觉,反正不太好受,他不是个没皮没脸的人,有些情况他也不想去面对。何况昨天晚上他才下定决心放弃这场无谓的追逐游戏,他退出了,现在却又被迫入局。
想到这里,烦躁的情绪浮现上来。他停下来,看着脚底下的脚印,登山鞋的钉子插进雪里,这个脚印很新鲜,痕迹也非常明显,周围的碎雪还没有融化的痕迹。正证明了闷油瓶刚刚离开不久。再往前望,他真的希望一抬眼就能看见远处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但是,没有,他的眼前除了一排印记什么都没有。
吴邪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因为这个地方,不正常。没有太阳,他抬头,看见浓厚的云彩黑压压地盖在头顶上,使得视野里的一切极昏暗,远方覆盖千万年的雪层,泛着深蓝。黑云压日城欲摧,他感到环境对他影响加剧,那是一种心灵上的窒息感,就像在黑夜中行走在无垠的旷野。
凡是极旷之地,都不免从人的灵魂深处,勾出一股恐惧感。何况是这种糟糕的天气,那云层也说明了,暴风雪就要降临,这另吴邪更加不安了。
可是地上的脚印就如同雪原本身一样,看不到终点。
他现在看不清方向,只能把LED头灯打开,看着眼前的路途,心里悲凉得几近泣血。又走了一阵子,吴邪被雪下埋着的石头绊倒,他摔在雪地上,糊了一脸雪。挣扎着爬起来后,才把挤进嘴里的雪水吐了出去。他的牙龈被磕出血了,吐在雪上,鲜红的颜色显得特别突兀。
预计袭来的暴风雪,却迟迟没有降下来。云层仍旧黑乎乎地压着,吴邪终于开始害怕。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声音。没有松软的雪层被挤压的声音,没有风滑过耳廓留下的鸣叫,他快速说了句话,发现自己也无法出声。
于是,他胆怯了。他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人世,是否已经死了。这条没有目的地的路,将要把他指引向何处,而这串脚印,已经不像是人类留下的。
他的心里想着各种可能性,然后就发现自己所学到的任何知识,没有用武之地。所有的常理科学,根本无法解释破朔迷离的事态。
其实一开始,他就应该考虑到了,所以他开始后悔离开自己的帐篷。出于潜意识,或者是该死的惯性思维,他愚蠢且毫不怀疑的认定闷油瓶趁着他睡觉的空档离开,然后留下脚印。
这个结论从源头上就是不可能的。他睡在帐篷里,听了一夜的风声,然而打开帐篷的瞬间,风声刚好停了,而雪上的印记不可能不被狂风抚平。
想到这,他忍不住全身的颤抖。但是,隔了一阵子,吴邪想了想,还是想继续走下去。滞留在原地越久,他就越心慌。与其坐以待毙,他宁愿自己累死在迷途中。所以他下定了决心,继续前进,哪怕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邪的行进速度不快,他尽量保持放空思想,使自己处在机械动作的状态里。
然后,他就看到一样区别于深蓝与灰白的颜色。
那是快显眼的荧光色,只露出一个小角。但在他看来,简直像是救命的色彩。
吴邪用仅剩不多的体力,一口气跑过去。那是一个微微隆起的雪坡,雪坡下就是他急于去求证的东西。
他一口气跑上坡顶,从上俯瞰。
是一顶帐篷。吴邪傻了,那是他自己的帐篷。
他站在高处,还能依稀看到帐篷前,两排重叠的脚印。
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里,前方的脚印向下延伸,停在帐篷边上。吴邪深吸口气,慢慢地走下去。看到这顶熟悉的帐篷,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安全感。
会不会,拉开拉索,看到帐篷里坐着另一个自己?他踌躇了,久久不敢伸出手。他更怕事态演变成,其实自己已经死了,而灵魂永远地困在这里,无尽的徘徊……
他几度伸出手,但中途都气馁地收了回来。吴邪又陷入思考,他想从这件事最开始的地方找出些头绪,然而实际上,他的脑子已经变成一团找不出线头的毛线,但他还是忍下来,找了找。直到他发觉自己的行为有点愚蠢,因为本身就不合常理的事,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的。
所以,他最后一次伸出手,捏住拉锁。出手动作非常缓慢,而拉下拉链时却异常快速。下一秒,他就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
那种万人哭丧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是这次,吴邪真正醒了过来。
闷油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到帐篷里的,反正吴邪睁眼的时候,就是闷油瓶把他提起来的时候。
“你被靥住了。”闷油瓶说。
吴邪还没完全清醒,听罢,动作缓慢地点头。
这真不是一个好梦,某种程度上,吴邪还停留在梦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抬起眼皮看着闷油瓶,就看见闷油瓶眉毛和鬓角上挂着雪,想必他也是刚刚进来。
随即,他转头看到帐篷里,收拾了一半的登山包。
“你要走??”吴邪立即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拉住闷油瓶的胳膊。
他本以为闷油瓶会马上挣脱开,可是他没有,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表情有点木然。
“又要一声不吭的走?”吴邪的火气被拱了上来,他握住闷油瓶的手下了死力气。
这一刻,他开始觉得现实与刚才梦靥缓慢地重合,这么多次,咬着牙一路走下去,哪一次不是回到原点。
而且,从一开始到现在,大家各自的命运,和最后的结局,没有人是这个局里的赢家。想到这里,吴邪觉得自己有点崩溃,走到最后,他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在梦里,他绕着一个圈子,独自行走。现实中,他再次站在起点上,怎么也挽留不住一个人。闷油瓶的离开,就是在昭示这样的结果。他行走的地方,就是永无止境的鬼蜮。
“你太累了。”闷油瓶低声说。
吴邪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幻听。累,的确很累很累了。情绪就像不断上涨的水,这个坝口,怕是拦不住了。只需裂开一小口,就是一次毁灭性的垮塌。
他咬牙,但是忍不住一滴眼泪。他知道自己没用,而且这种行为也是没有意义的。
闷油瓶无话,点了根烟塞到吴邪嘴里。吴邪愣了,然后又流着眼泪笑出来。
“其实很简单,你只要回头,就会知道所谓的我的世界,距离你真的不遥远。”吴邪说。
闷油瓶这个人很少有表露感情这么频繁的时候,这么反常的表现吴邪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他不说,说明他还心怀希望。
印象里,吴邪没怎么见过他笑,几乎每一次,都是在离别的时候。现在他眼前的闷油瓶,皱着眉看着他笑,这个笑容相比之前几次,真是难看到让人心酸。
他动了动嘴,无声地说出了三个字。
虽然不容易解读,但是吴邪第一时间就听懂了。
他暗暗猜测,自己的记忆会停在这一刻很久,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吴邪回到杭州后,总是回想这个片段。闷油瓶微微垂着头,特别认真地说着那三个字。吴邪后来想想,觉得这件事又变得好笑,那么认真的表情,就好像急于告诉他什么似的。
两年后,吴老板参加了一个户外探险活动,说是探险,也不过是几个驴友凑在一起,以联谊的目的组织的一次登山活动。
那是他这么久之后,再一次见到雪山。
他们住在珠峰一号营地,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几个人住在大本营里,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喝酒侃大山发愣。
就这么过了三天,吴邪自己决定,还是要上山看一看。
在往上走就是二号营,海拔6000多米,含氧量是平地的三分之一,他带着氧气罩,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来路,突然不想动了。
他身后是比长白山更巍峨耸立的雪山,眼前是阳光洒满的雪冠。自己的脚印就像是一条长龙,蜿蜒地伏在雪地上。
其实他这么久以来,总是重复着那个梦境。隔三差五地都要梦到一次,几百次下来,梦里面那种窒息和恐惧的感觉都慢慢消散了。撇开感觉不说,其实那片雪原还是很美的,他不止一次想象在银白色的绸卷上,自己缩小成一个黑色的墨点。
至于为什么会做梦的原因,吴邪觉得,自己一定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在了长白山上,否则它不会总是在召唤自己回去。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不由地笑出来,就想找根烟点上,可是摘下氧气罩,就会缺氧致死。
于是他放弃了,只能坐下来休息。
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但是不一样了,他明白自己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自己的结局,他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这一次他有信心把注定悲剧的结局逆转,因为有个人告诉他,活下去。
哪怕看不清来路,也找不到归途,一次次回到原点,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这一生总归是要回到黑暗的起点去的。他想。
珠峰大本营在他眼底缩小得像个儿童玩具,他再次发自内心的笑了,世间万物,冥冥渺渺,都已经回归到那股浩大的洪流里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