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第六十五章 ...
-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本朝喜食五石散之风由来已久,朝中权贵好此道者大有人在。五石散令人成瘾,强行戒除并非易事。此时突然下令禁用五石散,不是过于仓促了吗?”皇帝服用五石散虽成公开的秘密,但宫中禁令仍在,无人敢在皇帝面前直言。
襄王应道:“五石散流毒已久,拔除其害,才能使我朝廷安宁。风闻宫中近来出现五石散,只要京城中还有五石散在售,宫中之人就一定有方法弄到。臣弟以为,要根除其弊害,必须从源头上下手,禁止私自产销五石散。皇兄忘记,曾经矢志革清吏治、整顿朝政吗?”
皇帝声音闲散:“记得。不过,这与五石散似乎关系不大。事在人为,五石散并非什么神物,能控制人的神识,不过一种药物而已。革清吏治、整顿朝政,根源不在于人吗?宫闱之秘,似乎不是仁礼你该插手的地方。为何你与陈皇后,总是那么默契呢?”皇帝眯起细长的眼睛,透露着危险讯号。
襄王刚正答道:“恐怕是因为臣与皇后殿下,都怀着一颗忠君护主之心。”
皇帝冷淡的嗤笑令襄王如坠深渊:“今秋大旱,粮食歉收,中州百姓流离,恐为祸患。西南战事久无进展,虚耗国库,我已将陆锴召回,暂停与嘉政的作战。”
“已将陆锴召回?皇兄不曾与我商议!”西南战事不利,早在他们的预想之中。中州的旱情并没有严重到可以产生叛乱的地步,襄王认为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对南方的战事。随着时间推移嘉政帝在南方养精蓄锐,以后攻打南方会越发艰难不说,若嘉政帝挥师北伐,才是最可怕的。但自从攻下京城,皇帝对于战事就一直很不热心。
“此事是枢相与兵部共同议定。兵戈之事,似乎不是你的职责所在?”皇帝的笑容带着警示意味。襄王管的太宽了,似乎是这样认为。身为副相,却将文治武功都统揽在手,撇开本来就只有虚名的宰相,甚至撇开君王。襄王察觉到皇帝的暗示,赶忙下跪:“臣知罪。但是……”
皇帝笑着走下丹陛:“何必如此惶恐?我身为兄长,看到仁礼你如此忙碌,觉得自己似乎太不尽责。你应当给自己多些闲暇,至少,考虑一下你的婚姻大事。我若下一道诏书,要为襄王选妃,朝臣名门一定会争相将女儿送上。王妃纵有千般好,也不该令你终身守着灵位过日子。天下间诸多美好,不信没有能中你的意的。”
“多谢皇兄,皇兄政务繁忙,实在不必为臣弟操心。臣弟岂敢用这样的小事来令皇兄烦扰?此事情让臣弟、慢慢——”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倩影,襄王确定自己在那一刻愣了神。他没有去思索那个掠过思绪的女子是谁,只是惊诧为何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念想。
他恍惚的瞬间自然逃不过皇帝的双眼:“不是强迫,为兄只是建议,你该多为自己想想。”
围裙都没来得及卸下来,李三娘坐在桌前随手翻了翻叶清茹给她送来的账目,拿了一碗水喝下。“这几天都不见你身影,很忙吗?”叶清茹问。
李三娘的声音停滞了一会儿,“我娘病了。”李三娘来京城的时候是带了母亲的,她在京城里买了一间屋子给母亲居住。“我娘年纪大了,但不曾生过什么病,谁料一来就是——我想告个假,回去照料她。但这个假,恐怕长了。”言下之意,大约是想辞职离开王府。
叶清茹没接腔,她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只是看着李三娘眉上的忧愁愈深。李三娘重新走回灶旁,让仆妇停止加柴,回头对叶清茹说:“我跟王爷只说有些家事,王爷准我一个月的假,我不曾言明可能不再回来。始终有些放心不下,府里没有王妃、没有别的总管,我怕我一走,要乱成一锅粥。过段日子看看,若府里诸事都好,我便不再回来。我都安排好了,也同王爷说了,你一直有在帮我做账,这个月你就辛苦点,监督记录家里的各项收支,隔几日给王爷过目就行,有什么都可以吩咐瑶瑶。”瑶瑶是李三娘的婢女,算是府里有资质的老人,可是不识字,无法替代李三娘。
叶清茹觉得需要照顾孩子的自己很忙,哪里有时间每天盯着府里各种大大小小的收入支出?但李三娘都已经向襄王汇报过了,她也不能让李三娘在襄王那里下不来台:“我怕我做不好……”“有瑶瑶在,她是个勤快诚实的好女孩,会帮着你。”叶清茹笑着表示接受:“三娘早日回来,我可不愿一直那么辛苦。”
除了不断地做记录,叶清茹确实没有做别的什么,瑶瑶掌管着库房的钥匙,各项收支都经由她那里,叶清茹不过是根据瑶瑶的口述写在账上。这才是李三娘离开的第三天,她急着把账簿给襄王过目。毕竟她是个外人却负责襄王府的账目,她生怕招惹嫌疑。也不知最近襄王忙不忙,贸然求见会不会打扰了他。听说襄王在大堂见客,叶清茹立刻抱着账本跑到大堂外等候。
襄王冷笑了声“啪”拍上了盖子:“有劳韩司言。”司言是韩霞衣的职称。段嫣然新近升了淑妃,她最亲近的宫女韩霞衣也随之升迁司言。十二月,陈皇后因为过度怀念去世的父亲,自请出家。陈皇后的父亲是镇守一方的大将,为了得到他的支持,今上提前许下会立陈离朱为后的诺言,而今,已经不用顾忌她背后的势力。这一切对襄王来说都是不好的消息,至少在对待段嫣然和韩霞衣的问题上,他和陈皇后是盟友,陈皇后被废,同时他也遭到皇帝排挤。
“王爷莫要用这样的眼色看奴婢。陛下是为王爷好,王爷可知道?”面前的年轻女官笑盈盈地望着他,粉嫩的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弯得如同新月。襄王自诩为人平和,加之一向对女子敬而远之,如果说有什么女人能令他发自内心的厌恶,韩霞衣当仁不让。这个无时无刻不带着甜得腻人的笑容的女子,对某些事物,比如权力,执着到病态的地步。可惜皇帝不知是看不清这一点,还是因为爱屋及乌,段嫣然十分依赖韩霞衣。襄王与陈皇后有共识,段嫣然若是皇帝体内的毒瘤,韩霞衣绝对是弥漫整个皇宫的瘴气。
“多谢皇兄的一番心意。”为他好,所以送来一盒五石散;不为他好,该送来的是一盒毒药。但他的这份心意,无论如何让襄王感激不起来。皇帝希望他退出朝廷,做一个安享富贵的宗室,因为他的皇兄已经改变了开创盛世做千古明君的初衷。他们兄弟二人歃血为盟时的雄心壮志,将逐渐消磨在京城的繁华里。
笑容明媚的韩霞衣驻留在庭中,侧首看着走廊下的女子。叶清茹奇怪地看着她,四个婢女相随,排场不小,看起来,还似乎是宫中的人。“叶清茹?”她居然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韩霞衣降下包在头上的披风,天寒地冻,她的双颊却透着暖暖的粉红,依然娇俏可爱:“你不记得我了?”叶清茹未答,隐隐听得她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大堂的门:“去伺候王爷吧。”言毕包上披风,踏着细碎的雪花离开。叶清茹听不出她是否有敌意,只是她的话有歧义,亦包含着某种不友好的情绪。
叶清茹敲门,得到允许后走进大堂,旋即将门关上。这时才转身看到襄王面前的案上摆了五六样餐点,瓶身浸在热水中的三只酒壶。这是在襄王身上少见的奢侈。“见过王爷,妾身是按照李总管的吩咐,把账目给王爷过目的。”没有别的婢女在侧,叶清茹亲自将账簿奉到案上。案上放着一只小碗,一只小汤匙,残余一些粉末。
五石散?那些粉末,结合温酒,叶清茹迅速想到了这些。她在内心轻声否定自己,襄王自爱得很,对流传于贵族间的骄奢淫逸的习气深恶痛绝,怎么会去吃五石散?襄王一手托着账簿,一手翻页,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掺杂在一起。他向来不过问李三娘做的帐,不熟悉李三娘的字迹,但两种一对比,竟然能立刻判断出哪种是李三娘的字,哪种是叶清茹的字。字迹工整,纤细端正,墨色均匀,用的是很细的毛笔,很符合叶清茹本人给人的印象。
她是尚书千金、很有修养,遭逢不幸、沦落为纨绔公子的姬妾,际遇可怜、被人始乱终弃——混乱的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评语,在他的脑袋里来来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