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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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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报平安的家书送到了叶清茹手里,是端午前几日寄出的,叶清茹收到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时局混乱,一封家信能送到对方手里已经不容易,纵使王爷家也不能免。叶清茹年前给他寄了一封书信,此时忽然忧虑起他是否收到过。同叶清茹寄出去的信一样,没有什么柔情蜜意的缠绵,只有例行的问候、宽慰、叮咛。叶清茹听说西边的战事进展顺利,并不知道对被断绝后路的襄王来说,一举攻下西方九州,是他继续在朝中立足的唯一方法。
夏日未尽,卧床半年有余的燕国大长公主病逝。皇帝亲自主持葬礼,要求百官送葬,他对这个姑姑看起来有些感情。皇帝请了五百多个和尚、道士,要连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法事一场接一场,叶清茹必须代替襄王守在灵前,持续不断的嗡嗡的声音闹得她头疼。借着解手的机会,找个清静去处好好休息一会儿。
这几日童家府邸多了很多宫里的人,叶清茹已见怪不怪,皇帝派宫人出来帮忙燕国大长公主的丧礼,而皇帝自己也频频亲临丧事。叶清茹还常常见到那个阴阳怪气的韩霞衣,不过她们两个都很忙,没说上话。
“襄王妃。”叶清茹惊吓得回头,这个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怎么突然从头顶传来叫她的声音?目光沿着假山攀爬,才看见假山顶一块凸出的太湖石上趴着的人,虽然整个人都在树荫下,仍举着一片荷叶,目光闪烁,神情迷离。难得这样的情况,还能从披麻戴孝的背影认得出叶清茹。
叶清茹站在原地,因为向前一步就会晒到太阳:“参见皇后。”她的声音里并无多少尊敬,和所有人一样,她认为段嫣然不是值得敬重的皇后。
段嫣然歪着头轻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的身影,一定不会认错。”她的声音略带沙哑,虚弱飘渺体现一个病人的特征,不难听,也不好听。叶清茹有些慌张,听她的话,似乎段皇后很关注自己。她趴在石头上俯看叶清茹,似乎不打算下来:“真是个美人儿啊,无怪男人们都喜欢你。”
叶清茹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美貌,但这话从明显比她更美的段嫣然口里说出来,难免让她心生疑窦,而段嫣然话的后半句,说是她自己更合适。可是段嫣然口吻里深深的落寞,不像是装出来的。在她眼里段嫣然本来就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所以叶清茹也没兴趣去弄个明白:“皇后谬赞了,妾身哪里及得上皇后半分呢?”
段嫣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为何杨渐源和襄王都那么喜欢你,却无人喜欢我呢?真羡慕你啊,温柔的丈夫、可爱的孩子,一个女人的幸福莫过于此。”叶清茹忽然觉得她并没有沦落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至少她这么说的时候,看起来脑子清楚得很。虽然段嫣然说的和事实有差距,叶清茹能理解作为一个外人,他们所能见到的仅限于此。
既然头脑清醒,为什么会爬上那种地方去?“皇后娘娘请快下来吧,上面太危险。”从那个高度摔下来,虽不见得会摔死,至少要骨折。
段嫣然的神情茫然,盯了她一会儿,抬头看向远处:“我喜欢这里,可以看到那个房间。”“哪个?”“嗣儒最后睡的那个。”目光天真执着,表情像一个孩子,大概又开始错乱了,过了一会儿她傻傻地笑起来。叶清茹问:“皇后想看,何不直接去那里?”段嫣然突然恐惧起来,低头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鬼魂还在。”她的这种情况,或许真的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只有经过几个孩子的千锤百炼的叶清茹才能耐着性子和段嫣然说话,段嫣然有时候比不懂事的小孩还不可理喻,讲起话来也没头没脑。叶清茹哄小孩似的接着她的话问:“您那么想他,去见见不好吗?”段嫣然手一抖,握住的荷叶掉了下来,她忙伸出手去捉,险些从石头上翻下来。叶清茹看得心惊胆战,最后段嫣然居然稳住了身子,依旧趴在石头上,只是看起来很害怕,双手抓着石头的边沿,很用力。
叶清茹问:“韩尚宫呢?”韩霞衣应该有办法让段嫣然乖乖下来。段嫣然摇头:“你要小心,她不喜欢的人会被她杀掉的。”如果段嫣然不是在发疯,从这句话听来倒是在关心叶清茹。叶清茹感到莫名其妙又觉得惊恐:“她不喜欢我?我和她不认识。”段嫣然又摇头:“‘你们这样的女人真是女人中的败类,正因为你们这种事事依赖男人的女人的存在,才会让女人受尽男人的欺凌。’”段嫣然复述的时候毫无情绪,这句话的内容是激愤的。兴许这番话也说到了段嫣然的心里,她才会复述得如此清楚。
“那她也不喜欢皇后你?”叶清茹这么问是调侃,这种话明显是针对着段嫣然的。段嫣然认真地点下了头,不知是没听出叶清茹的讽刺,还是她一直陷在神经错乱的状态里。她这样叶清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那皇后可要小心了。”段嫣然无所谓地说:“她会杀掉我的,逃不掉的。”叶清茹笑笑:“那你就可以见到童公子了。”
段嫣然望着那个据她说是童嗣儒最后睡的房间的方向,眼里有些慌乱,在害怕什么。这应该是迄今为止叶清茹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唯一的情绪,很快又消散,她看着某个地方的时候,都像在发呆:“你比我会说话、比我会讨人喜欢。”和叶清茹一样,段嫣然应该也处处在与对方相比,尽管无论怎么看她都胜过自己,叶清茹暗暗吃惊。“是你爹娘教你的吗?”段嫣然苦笑,“我没有一个尚书的爹爹。”
“我是人贩子养大的。从我记事时起就不知道我爹娘是谁,一个大叔把我养到十三岁,卖给童嗣儒。”回忆中的段嫣然牵起甜美的笑容。叶清茹回想起童嗣儒的容貌,俊俏风流冠绝京城,段嫣然应该很喜欢他。
“他很喜欢我,让画舫上的姐姐教我琴棋书画。但那个姐姐,原来也是他的情人,有一天被我撞见他们——姐姐提醒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家妓。我竭尽所能地取悦他,还是阻止不了他接近别的女人。我们都住在画舫上,有时他就在我隔壁的屋子,一整夜吵得我睡不着。但我从来没有哭。十四岁的时候我怀了孕,地位从此一落千丈。以前他的庶女摔死了嫡出的亲弟弟,他姐姐告诉他,是被长公主害死的哥哥回来报仇。他就很害怕小孩,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了寺院里去,再也不准别的姬妾生下小孩。他给我喂药,孩子没了,再没有了。”
“然后他开始让我接待他的宾客,我很难过,就求他给我五石散。吃了他的五石散,当然就要陪更多的男人。嘉政、天德,你的丈夫杨渐源,都是那时候认识的。为何你们都不喜欢五石散?吃了五石散,就什么都忘了,不是很好吗?他快要死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来到他家,他一直住在画舫上,我以为他没有家呢。他派人把我们都接来,诀别,可是没有给我机会跟他说话。”段嫣然痴痴地盯着那个方向,好像真的看得到童嗣儒的游魂一般:“虽然我也不知道,想对他说什么。我觉得他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她希望童嗣儒对她表白,或是道歉吧?叶清茹认为那都不可能,但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杨渐源那样的人物,竟还来向我请教如何取悦你,那时虽不认识你,心中却无比羡慕。你们还有了两个孩子,他还为你请封。从来没有人如此疼爱我呢。”叶清茹仰首看着她,她的好奇心不是很强,她是担心段嫣然摔下来而被绊在了这里,听着段嫣然的讲述,惊奇的不是段嫣然的经历,而是段嫣然在说出这些过往时,异常淡漠的口吻,根本是在叙述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所谓的羡慕,也只是淡淡的向往。
段嫣然的披帛从石头上垂下来,粉色的轻纱在风中轻扬,叶清茹苦笑:“他在京城沦陷的时候抛弃了我,你还羡慕吗?”
段嫣然似乎陷入了深思,她也是在京城沦陷的时候,被宠爱她的嘉政皇帝抛弃,不过段嫣然对“抛弃”这个词,已经完全没有感觉,跟谁在一起她都无所谓,活着、死了,也都无所谓:“所以说,你真是令人羡慕的好运,不是遇到了襄王吗?还是,你比较想跟杨渐源在一起呢?”她只看了叶清茹摇头,摇头后又摇头,远远地,已经听见韩霞衣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