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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八章 ...

  •   十月中旬金州飘起了雪花,冬天比中原来得更早更冷。由于主帅被俘,嘉政帝的军队在临危受命的另一统帅组织下撤离泉城,退守一河之隔的青杨。本来这个季节河水干涸,是渡河攻打青杨的大好时机,却因为北边戎狄的骚扰耽搁下来。朝廷没有按时输送粮草,也使得襄王想趁胜追击却力不从心。
      金州牢房中,杨渐源眺望着栅栏外昏暗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飘雪。他在西方驻守了多年,虽然驻军在饶河以南,不常到西北九州之地,对此地也了如指掌。西北降水很少,降雪自然也不多。纵使到十月初就已进入严冬,这样大的雪,却是难得一见。兴许,是什么不好的兆头。杨渐源苦笑,一切最倒霉的事都已经发生,最后的最后,不过是一死。从烽火燃烧起的那一天起,作为一个武将,就对自己的宿命有了了悟。战败被杀,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局,因为早有准备,他也没有多少遗憾。
      元鹭、元羲、元茜。他在心里默念三个孩子的名字,南迁之后,他长年驻守在外,这些年与他们相见不过两次,恐怕他们早已记不起父亲的容颜。如今元鹭,该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从前元羲很调皮,母亲在信中说他是一个很有主见的男孩子,不需要太担心。元茜,年纪最小,性格怯懦,但发起脾气连祖母都拿她没有办法,或许是从小没有父母陪伴在身边的缘故吧。叶清茹已另嫁,从他被处死的那天起,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孤儿。
      是不是有什么想对他们交代?杨渐源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对自己摇了摇头。这些年他们没有父母在身旁,一样在祖母的身边好好成长,自己本不需太担心的吧。雪花纷飞的天空下是金州大牢高耸的土墙,残破老旧,阻挡了人的视线。杨渐源倚着土墙,坐在干草堆上。不知他们已经得知自己被俘虏的消息了没有,叶清茹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她会作何反应?
      迷惘中又回到那座纸醉金迷的行宫,那个充满情欲气息的房间里,短暂的欢愉。那时她只是个痴情可爱的少女,他却是个浪荡放纵的男子,所有关于爱情的幻梦都被欲望捏碎。他何尝不希望让一切停留在那一刻,她是他眼中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而他若喜欢一个女子,必然要得到她的身心,那才是给叶清茹造成的一切灾难的源头。纵然她现在另有所爱,他相信她一生忘不了自己,就成为她的疮疤,也不错。
      耳畔一声叹息,几乎没有察觉,那是自己发出的。她有丈夫照顾,哪里轮得到他关心?何必记挂那么多,只要她还活着就好。不知是不是有一天,元羲他们还会与母亲相见呢。
      皇帝的旨意在十一月初传达到军中,距离泉城攻破已经过去接近一个半月。士兵给他送来一身干净的白衣,好像是等待得太久,杨渐源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给他吃了一顿大鱼大肉,修了面、梳了头,换上新衣,他就要在三军面前斩首示众。押赴刑场前,杨渐源向狱卒借了一面镜子,这些年奔波劳碌不曾好好修整边幅,今日这一打理,才让他觉得看到了原本的自己,虽然比起那个京城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沧桑了几分,依稀看得出翩翩贵公子的风华。若是以之前的面目,下了地底,恐怕伯父伯母都不认得自己。
      雪依旧下,单薄的白衣包裹着壮硕的躯干,走出牢门的杨渐源霎时被冻僵,在士兵驱赶下艰难地踩着积雪向专为他和他的同事们搭建的断头台一步一步走去。稀稀落落的脚印中尚有一条条沉重的锁链拖拉过的痕迹。
      襄王和他的将领们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杨渐源和十几位俘虏的将领一一走上断头台,被士兵按着肩头跪成一排,刽子手站到杨渐源身后,他是第一个。“慢。”襄王疾步走上断头台,杨渐源和众人疑惑不解。他径自到杨渐源面前,松开杨渐源的发髻挑出一缕头发,又将其余头发重新缠好固定。
      杨渐源已经明白过来,当襄王的匕首割下落在他耳畔的乌发时哼了一声,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襄王奇怪地盯着他。“把我的头颅给她吧。”杨渐源说:“我答应过她。”在叶家夫妻父子的坟前,他说如若辜负了她,要用他的人头来偿。答应过她的事他什么都没去做,这一次,总算不是欺骗。
      襄王木然看着他,他担心那会吓着叶清茹。杨渐源已不再开口,静默了片刻,襄王应道:“好。”那是死人绝望的神情,襄王不陌生。最后他还是俯首在他耳边说:“再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尚在母亲腹中就被你抛弃的女儿,叫元莲。”飞洒的血液扬过震惊的目光,转瞬间,一颗脑袋重重砸落地面,犹未散尽最后一刻的惊讶。
      京城是十一月廿六日开始下雪,一片片飞絮徜徉在玉楼朱阁间。积雪虽还不厚,元莲已兴奋地团了一个个小雪球,恶作剧地趁小娥不注意向她背后砸去。“莲儿,回来。”叶清茹倚在门边喊道。敞开的房门里扑出一阵阵暖气,元莲三两下跳进门去,小娥紧随进来,随手将门带上。厨房准备了可口的饭菜,还有暖身的姜汤。元莲讨厌姜味,说什么也不肯尝一口。
      “夫人、夫人!”婢女欣喜若狂地一路喊着跑过来,小娥打开门对正好到门口的婢女问:“这样大吼大叫,莫非王爷回来了不成?”正在监督元莲吃饭的叶清茹离开了餐桌,走到小娥身后,同样笑吟吟看着门外的婢女。
      “王爷倒是没回来,不过王爷派人送东西来了!正在前厅等夫人呢!”
      人没有回来,送书信、送礼物回来也是好的,叶清茹披上貂裘:“小娥,看好莲儿。她敢不吃,你就狠狠打别跟她客气。”正眼巴巴盼望着母亲离开的元莲一下子流露出失望,在小娥的注视下一口一口扒饭。
      送到叶清茹手里的是一块白色手巾叠成的四方小包裹,手巾洗得干干净净,但似乎有些老旧。“没有书信?”通常应该先呈上书信才对。堂下的士兵摇摇头。兴许,在这手帕里。叶清茹打开小包裹,是她亲手绣的帕子,打开之后,没有字迹,没有折纸,却有一缕质地很好的头发。
      这是谁的头发?叶清茹忐忑不安地托起用棉线捆起的头发,襄王为何要送她一缕头发?不是襄王的,襄王的发丝比这粗,也没有浅棕色的光泽。手心托着一束头发,怔怔丢了魂。应该不难认,应该不会认错,她常常为他梳头,感叹过他的头发真好看,那样罕见的发质,怎么会认错?襄王遇到了他吗?后来发生了什么?
      士兵捧起一只黑布包着的木匣:“王爷嘱咐,王妃可以不看——最好不看。”士兵觉得王爷的嘱咐还不够,自己又补上了一句。
      叶清茹向他伸出了手:“给我。”声音平静,还带着少有的冷酷。可她一贯是温柔的人。
      婢女将木匣放到案上,缩回手呵了口气,叶清茹把木匣拉到面前,果然透着一股寒气。解开黑布,动作出现了停顿。“王妃可以不必看。”士兵赶紧提醒。叶清茹置若罔闻,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开了木匣的盖子。木匣里塞满了冰块。头发,很多很多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与头发相连的,青白的似乎是皮肤。盖子完全移开,真真切切,里面装的是一颗人头。
      叶清茹居然将盖子放在案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手探入盒中,将那一颗人头缓缓捧起。士兵倒吸一口凉气,婢女惊叫着逃出去。
      杨渐源——
      “这次我向你的父母兄长发誓,若我负了你,用我人头来偿。”
      “果真你的人头送到我面前,届时我会不客气地收下。”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捧起这颗人头了,她想看看,他的模样,哪怕是他死掉的模样。从紧合的眼角,两行红红的液体慢慢淌下来。叶清茹拿起旁边的白色手帕,轻轻地擦干净。淡淡的红色印子烙在他的脸颊,叶清茹将手帕放到受到高温缓慢地在融化的冰块里蘸了点水,把他的脸擦得干干净净。
      黑了一点,瘦了一点,老了一点,但无可否认,就是当年那个杨渐源,俊逸的轮廓和沉睡的神情。热泪倏然滚过冰凉的脸颊,心脏在剧烈地灼痛:“你终于死了,杨渐源。”她好像,一直在期待他死掉吧?士兵毛骨悚然地看着王妃把那颗头颅紧紧地搂进怀里,她低着头靠在他的头发上,眉头越揪越紧,她在用尽一切力气忍耐,骤然爆发出一声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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