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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海秋殿太子起疑心 左相府芝兰齐相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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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子叔凤弦回到东宫,只见海秋殿外鸦雀无声,几个小黄门在廊下垂手侍立。内侍高品濮洞天打台阶上趋步迎下来,轻声道:“衙内怎的去了这许久?殿下正等的心焦快些去吧。”凤弦道了声谢,径往殿中而来。
室内金猊口吐安息香,小黄门富小楼见他进来,朝帷幔深处怒了努嘴。凤弦悄声道:“睡了?”小楼点点头。凤弦将怀里的书交与他方要离去,却听见里面有人低语。二人互望一眼,凤弦端了桌上的茶杯,小楼拿了书随在后面,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在那雕花叠翠床上,金银滑丝锦被中,卧着一绝色之人。只见他长发光可鉴物,蜿蜒的铺在枕上。此刻正黛眉低垂,媚眼如丝,薄唇似笑非笑。不知何时将亵衣滚开来,露出里面不算太白,但却极其细腻紧致的肌肤。与那胸前嫣红两点,圆润的肩头,令旁人看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凤弦借故放杯子转过身去。小楼虽是自幼服侍之人,依旧无法淡定的,应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赶上前去,手忙脚乱的要与他遮盖。不想那人陡然睁开双眼,桃花眼中清明如镜,目光却有些阴冷,不免将那美丽打了些折扣。小楼虽在他面前得宠,竟不敢有一毫的放肆,忙弓着身子退后几步道:“启殿下,子叔衙内回来了。”原来,此人便是无极国太子易飞鸾。
待小楼退去,飞鸾向凤弦招招手示意他进前来。凤弦面上微红,端了茶杯走到床边,垂着眼帘道:“殿下请用茶。”飞鸾也不遮挡身体,静静的望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呷了口茶。忽然脸色一变,伸了脖子在他身上闻了闻。凤弦轻轻避开,面露尴尬的道:“今日原有些热,方才走的急了,待臣回房去洗洗吧?”飞鸾坐起身,探手将他拉至面前坐下,又俯身在他胸前闻了闻。抬起头直直的望向他双眼,笑道:“不是汗味儿,你……你自己闻闻?”凤弦见他神情暧昧很是不解,将茶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牵了胸前的衣裳闻了闻,口里“咦”了一声道:“哪里来的茉莉花香?”飞鸾盯着他的脸,掩好衣服道:“这话问着谁来?你……有屋里人了?”不料凤弦听后竟“哈哈”地笑起来,以至于往后仰倒在他腿上。
凤弦九岁时便做了太子伴读。飞鸾与他相交甚厚,时常留他在宫中居住,俨然便是一对亲手足。对他的品性飞鸾了如指掌。见他此刻笑得坦荡,略放下心来,笑问道:“你倒说说,这花香从何而来?敢是回家取一趟书,便有了艳遇不成?是哪家的小娘子,竟入了你的眼?”凤弦从新坐好,略想了想道:“臣今日果真遇着一个人,还出手救了他的性命……”飞鸾见他说到一半儿停了下来,也不急着催他。凤弦道:“因殿下要书要得急,臣便走了近路。不想一个人……”说到此处,眼前便浮现出芳华坠楼的情景。
但见尘俗闹市之中,有一人从天而降。袍袖飞舞间,宛似疾风吹落的花朵。那一刻他来不及多想,松开缰绳纵身向前,将那人接在怀中。令他不解的是,二人素昧平生,那一瞬间竟有久违之感。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那个小官人含着眼泪,模糊不清的唤了他一声“泊然”。
这个名字是他数日前在梦中所闻,外人是如何知道的?梦境中,自己站在山岗之上,山下是一片沼泽。一个瘦弱的人影陷在里面,自己怎么看也看不清他的容貌。那个人向自己张着手求救,口里断断续续,唤的便是“泊然”。看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沉去,顾不得山势陡峭,一路跌跌撞撞的赶将下来。可惜还是迟了,那漆黑污浊的沼泽上,就只剩下一双雪白的手,还在向自己无力的挥动。一时只觉五内俱崩,瘫在岸上大叫了一声“守真”,猛的醒转过来。
心还在狂跳不止,泪水混着汗水交织而下。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痛入骨髓?何为摧心剖肝?那个叫“守真”的人,似乎与自己的关系非比寻常,甚至超过了家人。他到底是谁?为何我会知道他的名字?这个疑问连日来一直困扰着他。
今日,光天化日之下,他亲耳听到有人真真切切的,唤了他一声“泊然”。震惊之余竟忘了答话,当街抱着那小官人,与他四目相望。明明是陌生人,却有久别重逢之感。一则怕太子久候,二则眼前人多,委实不便相问。所幸知道了他的家门,又约好了明日在见。到时,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
飞鸾看他的脸色一变再变,只管坐在那儿痴想,忍不住拍了他的肩道:“你英雄救美,救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啊?与我说了,若是年貌相当家事相配,我便做个冰人,成全了你们的好事。但不知……”凤弦“嗤”地一声又笑将起来。飞鸾一翘嘴角儿,默默的注视着那张明媚鲜亮的笑颜,眼神中竟有些痴迷之意。
凤弦猛然觉得自己有些失仪,忙端正了态度道:“那人乃是左郡王四子左芳华。”于是,将事情的经过简略说了说。飞鸾一时来了兴致,双眉一挑道:“‘芳华’,嗯,这名字倒也雅致的紧。人都说那位四公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其父,且容貌异于常人,还是个病秧子,可当真吗?”凤弦笑着摇头道:“瘦弱不假,肤发颜色异常也不假,但却是个仙姿玉貌之人。可见,世人的话一概信不得,必要眼见为实方好。”飞鸾盯着他看了会儿道:“他……比我如何?”凤弦不明其意,迟疑着问道:“殿下何出此言?”飞鸾道:“你只管照实说便是。”凤弦想了想道:“这个如何比?各有千秋……”不待他说完,飞鸾便扬高了声气道:“你怎么看?”凤弦望着他轻轻一蹙眉,不明白他怎么就发起急来,望着他道:“殿下姿容雍华绝伦,只是……只是有些清冷,与人有疏离之感。那位左公子容貌虽比不上殿下,却是言语温婉,笑容格外动人。哦,尤其那双眼睛,并非如外人说的那般怪异,臣倒觉得别有味道。”飞鸾暗自哼了一声,伸手将凤弦散在肩头的发丝拂至脑后,笑问道:“怎么个‘别有味道’?”凤弦回想着,将芳华抱在怀中的那一刻,缓缓的道:“那双眼睛像极了琥珀,清澄透彻间似乎能望穿他的心事。”
飞鸾怔怔的看着他,凤弦停下来道:“殿下怎么了?是臣哪里说错了吗?”飞鸾本想去抚摸他的脸,又觉不妥,半路改了方向,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道:“二郎长大了。”凤弦听得满头雾水,问道:“殿下的话臣不明白。”飞鸾露齿一笑道:“你可是喜欢那位左公子?”凤弦初始还点点头,只片刻就变了颜色,起身立与床前道:“臣与左公子今日乃是初会,只是有些好感罢了,臣虽年轻,礼义廉耻还是晓道的。殿下此话不知从何说起?”飞鸾早知道他要恼,偏生忍不住故意拿话气他。无论凤弦说的是真是假,都不能令他满意,反而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慢慢斜靠在枕上,一手支了头,另一只手用指尖描画着被上的图案,嘴里不咸不淡的问道:“你救得他性命,他便只道一声谢了事不成?”凤弦道:“我们已约好了,明日他到臣府上拜会。”飞鸾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还不回去禀明令尊?明日左郡王必定率全家而来,你也该预备预备才是。”凤弦在床沿上坐了,垂着头低声道:“哥哥,我错了。”飞鸾面上有了丝喜色,向前一伸手,凤弦忙握住了。飞鸾道:“都说你性子随和,哪里晓得一句话不对便要……”凤弦将他的手摇了摇,央求道:“哥哥,我……我下次不会了,那话也莫再说了。”飞鸾笑了笑道:“你且回去吧,过了明日再来。”话虽怎么说着,手却不曾松开。
二人又静静的坐了会儿,飞鸾这才放他去了。
回至家中,凤弦先往母亲处问安。恰巧他的孪生妹妹锦奴,正拿着鞋面儿与冯氏观看。那锦奴生得面似芙蓉水灵娇俏,眼如点漆顾盼多情,香肌玉肤体态翩跹,一对金莲在翠裙下若隐若现,真真儿的一个二八佳人。
见了凤弦进来忙起身问好,将手里的东西悄悄藏于身后。凤弦向冯夫人见过礼,冲她笑道:“快拿我瞧瞧。”锦奴往母亲身边靠了靠,翠眉高挑,秋波一横道:“并不是与你做的,你看他何来?二哥难到也懂得针黹女红吗?看也白看,何必又来多事?”凤弦笑对母亲道:“这都是爹娘惯的。小时倒罢了,如今三姐已过及笄之年,不说学着温婉端庄些,怎的还与往昔一般尖牙利齿……”这里话未说完,锦奴便拿着鞋面儿兜头打过来。凤弦一路躲闪一路笑道:“可见我这话并不冤枉你。你这般举止哪里像……哎呦哎呦……哪里像窈窕淑女,分明便是街市上的……”锦奴莲瓣窄小弓鞋弯弯,哪里抓得住他,气得顿足道:“你若再敢混说,便休想再穿我做的鞋!”凤弦见她果然有些着恼,只得站住由她打了几下,出了气才算完事。屋里的女使仆妇们都笑将出来,
这时,外头走进一个白面微须的男子。虽年近四旬,却依然能够看出,当年是个人人爱慕的傅粉何郎。原来,此一位便是左相子叔蓝桥。
冯夫人起身将他让至上坐,不待说话,那锦奴便赶过来,扯了父亲的衣袖告状。蓝桥极爱此女,听罢笑道:“是罚他的月钱好,还是赏他一顿板子好?”锦奴见父亲分明是在逗她,撇了撇嘴,转身靠着母亲坐下不答话。
蓝桥吃了口茶,将凤弦望一眼道:“外头说,左郡王的四公子坠楼,是你出手相救的?”凤弦怔了怔道:“爹爹如何知道的?”蓝桥道:“坊间十人倒有八人怎么说,可见不假。到底是怎么回事?”锦奴满面惊喜的,赶至凤弦身边道:“二哥方才怎的不说了?”凤弦笑一笑并不作答。冯夫人唤他至身边,上下打量一番道:“我的儿,你自己可曾伤到哪里无有?”凤弦摇头宽慰道:“娘只管放心,儿子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不等蓝桥细问,锦奴便缠着他问,那位左公子,是否如外人所说的一般怪异?
凤弦虽与那人有救命之恩,但毕竟只一面之缘。也不知是何故?听了妹子的话竟有些微微不悦。又不好十分的说她,瞟她一眼,转头对母亲道:“明日四公子要到家中拜会,只怕郡王也要来。殿下准了儿子的假,就请母亲吩咐厨下,好生预备待客吧?”冯夫人也不答话,只管望着蓝桥。蓝桥疏眉一展,笑道:“夫人看我做甚?我只有得好酒好饭吃便罢。”冯夫人面上似笑非笑的点点头。
凤弦见锦奴低了头,睫毛下乌珠一阵乱转,来至她身边提醒道:“明日家中有外客来访,你莫要任性胡闹,且不可失了自家身份。”锦奴撇了撇嘴角儿,向爹娘盈盈一福转身便走。凤弦一路追将出去道:“你去哪里?”锦奴扬了扬手中的鞋面儿道:“这双鞋是与大哥做的,自然要让他过目方好。”凤弦要与她同行,锦奴偏不让,兄妹二人一路打打闹闹的去远了。
冯夫人叫退了屋里的人,自顾吹着杯中的茶叶,竟不搭理蓝桥。那蓝桥的脸上早变了颜色,狠狠的道:“救谁不好,偏生是他的儿子。他与我家竟牵扯不清了吗?”冯夫人轻轻一声冷笑并不接话。蓝桥心中羞愧,略坐一坐便往书房去了。冯夫人发了会呆,喃喃自语道:“可惜了,他明日上门,你却早做了黄泉客,果然是命呢。真是走的爽利,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护着了。”望着纱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心里却一阵发寒。
次日一早,令德果然亲自领了全家,又备上厚厚的一份重礼,前往左相府致谢。蓝桥同了凤弦并几位门客,满面春风的,将他一家迎入府中待茶。这里话未说上几句,茶未沾到一口,便有家人慌慌张张的来报,太子殿下驾到。众人方要赶出去迎接,那家人又道“太子吩咐说,只是便装而来,切勿做出大动静,以免惊扰行人。叫衙内一人出去便可。”凤弦心中诧异,望了父亲一眼,急急的去了。
到门口一看,飞鸾正从马车上下来。身后立着两个护从,小黄们富小楼扮作书童也随在一旁。凤弦方要行礼,被飞鸾含笑扶住,顺势挽了他的手径往里面而来。凤弦低声道:“殿下怎的来了?”飞鸾脚下微微一顿,望着他道:“你这里我也不知来过多少遭儿了,可有什么奇怪的?哦,”忽然想到什么,笑道:“莫不是,你嫌我妨碍你们讲话?那好,我改日再来。”说罢作势要回去,被凤弦拉住道:“殿下明知臣不是这个意思,快些进去吧。”飞鸾握紧了他的手,朝里面而来。
芳华远远的便看见,凤弦与一个同他一般高的少年,态度亲密的携手走来。待到近处看时,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肌肤略呈象牙白,真个便是天生的妩媚,万种的风流。加上那清贵雍容的气度,几乎叫人移不开眼。心里一阵羡慕一阵喜欢,隐约间还有一丝酸酸的感觉。以至于众人已跪伏于地,他却兀自立在那里,对着那少年只管呆看。
飞鸾尚在远处,便将芳华看在了眼里。果然如传说的一般,雪肤褐发琥珀眼。这异于常人之处,不仅无损于他的容貌,反而如凤弦所说,果然是别有一番味道在其中。尤其那双眼睛,清澄见底,无时无刻不饱含着笑意。那腮边的梨涡,润泽微丰的嘴唇,既让他显得异常的乖巧甜美,忍不住便想与他亲近,又有几分娇娆之处令人遐想。微微侧目,见凤弦亦默默的望着芳华,不由得手上故意的紧了紧。
晴池见芳华立而不拜,忙拉了拉他的衣摆,芳华这才醒悟赶着跪下去。
飞鸾含笑将蓝桥与令德扶起,微微拱手道:“我来得唐突,不知可搅了诸位的雅兴否?”蓝桥笑道:“天已近暑期,殿下不在宫中纳福,怎的肯到臣这寒舍来?”飞鸾笑道:“宫里怪闷的,我若去别处他们又要啰噪,不如还是到这里的好。”又对令德道:“昨日凤弦已将此事与我说了,那一位可是四公子吗?”令德颔首道:“正是小犬芳华。”飞鸾笑道:“四公子请进前讲话。”芳华忙急走两步,来至他跟前正要见礼,早被他一把扶住道:“私下相见哪有这许多的礼。”一面说,一面又仔细打量一番。果然闻到了他身上,似有还无的茉莉香,笑道:“公子好相貌好风采也。”芳华不想,这位太子不仅对自己的容貌,没有露出怪异的表情,反而大加赞赏。一半是诧异,一半是感激,微微躬身道:“臣容貌粗陋,惊了殿下的驾,死罪死罪。”飞鸾抚了他的肩道:“四公子特谦了,我将公子倒好有一比。”凤弦忙道:“比作何来?”飞鸾垂目,望着芳华身上穿的缂丝锦袍道:“四公子就如这上面的琼花一般:‘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尘凡,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芳华见太子言语亲切,态度和蔼,心里越发欢喜起来,又听他当着众人这般称赞自己,面上微微一红,将凤弦望了一眼。见他正满含笑意的看着自己,没来由的那心急跳了几下。
这时,只听不远处一阵辘轴响动。众人回头一看,见两个清秀的厮儿,推着辆做工讲究的木轮车走过来。车上端坐着一个穿戴素净十八九岁的少年,乌发木簪,形容略有些憔悴。那眉眼本是极平淡的,凑在一处却又是极耐看的。果然应了“人淡如菊”的话。只是,他浑身透出一股淡淡的哀愁挥之不去,让人望而生怜。
蓝桥眼珠微微一缩,凤弦已快步来至那少年身边,颔首轻笑道:“大哥今日好兴致,竟舍得出来走一走?”原来,那青年正是蓝桥的长子,名唤凤箫。他是庶出,自幼丧母。前些年又不慎从假山上的凉亭跌下,蓝桥虽不惜重金为他遍寻名医,终究未能让他痊愈。只勉强由人架着,在平坦的路上走几步。那凤箫不喜热闹,也不爱说话,唯对这两个异母的弟妹,却格外疼爱。而凤弦兄妹对他,也十分亲近。
凤箫唇边绽了一个微笑,整个人转瞬间,竟变得鲜亮生动起来,微微仰头道:“屋子里委实太闷了,出来略散散心,不想便到了这里,可有妨碍你们吗?”凤弦扶住他的肩道:“大哥说的哪里话,你正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呢。”一面说,一面亲自推了他过来与众人相见。
蓝桥望着凤箫的笑脸一时怔住了。如此笑容,只怕永远都不会为自己而展露。飞鸾虽与凤弦亲如手足,一年到头,却极少见到他这位不良与行的长兄。又听说凤箫待人清冷,不喜与人交往,怎的今日来凑这个热闹?
凤箫与众人一一厮见过,那目光便定在令德身上久久不去。大家正觉奇怪,蓝桥跨至他身边道:“你身子不好,且回去歇着吧。”凤箫看他一眼道:“儿子今日身上很好,只想着出来透透气。”说罢又将目光移至令德身上。
令德心下诧异,含笑道:“衙内见过我?”凤箫微微摇头道:“我这残废之人足不出户,岂能得见郡王威仪。”不等令德再问,蓝桥便抢着道:“这是如何说起,大家竟都站在这里做什么?殿下与郡王快请进内叙话。”飞鸾笑道:“慢来慢来,左相与郡王自去吃茶叙话,我们几个年轻人,且往别处玩赏玩赏,也免得他们拘束。”太子既已发话,蓝桥也不便再说什么。除了林溪留下,东城与晴池,芳华并子叔兄弟,同飞鸾径往凤弦的书房而来。时鸣与采茗,小楼远远的跟在后面。
那芳华没有父亲与大哥看着,果然放心大胆的说笑。一路分花拂柳,穿厅绕廊,就只听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又同凤弦一起推车,问着凤箫现吃什么药?还将清禅与他开的一个,调理身子的药方说与他知道。凤箫见他对自己“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的亲热,竟一点也不显生疏。心下先自有了三分喜欢,难得脸上带笑的与他多说了几句。
凤弦见兄长喜欢,笑对芳华道:“四公子果然与我家兄长有缘,但请空闲之时常往寒舍坐坐。”芳华扶车边走边道:“既然有缘,我们便兄弟相称吧。哥哥贵庚?”凤弦道:“小弟痴长十六岁,”芳华笑道:“我今年十一月二十九也十六了。”凤弦面露惊喜道:“我也是那一日的生日呢。”芳华不死心的摆手道:“且慢且慢,你是什么时辰?”凤弦道:“酉初二刻。”芳华一听,立时便满脸发光,将胸脯挺了挺道:“如此说来,我该唤你声贤弟了。”话音方落,东城在那厢早笑将出来。众人不知何故,皆回头看着他。
东城上前道:“你们不晓得,他是家中最小的,巴巴儿的想着有个兄弟来管一管,尝尝做哥哥的滋味,如今可是遂心所愿了。”芳华急辩道:“你们休听他混说。事实如此,大家也是听见的。”一面扭头,笑盈盈的望着凤弦道:“贤弟愚兄有礼了。”望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芳华,凤弦一时哪里叫得出口。
飞鸾见芳华活泼灵动,自己竟有些插不上话。哪里像外面传的,是个体弱多病之人。瞧他眼前的精神,只怕比谁都要好。这会子见凤弦为难,方要上前与他解围,猛地一阵风刮过,只吹得树枝乱晃“哗哗”作响。忽听那芳华“哎呦”一声,立时低头用手捂了眼睛。凤弦见他难受的蹙起了眉头,忙上前扶住急问怎么了?芳华揉着眼睛道:“进沙子了。”不知怎的,无意间竟牵住了凤弦的袍袖。
飞鸾看在眼中心下一整不悦,正待上前将他二人分开,只见晴池却先于他,站在了芳华的身边。转过他的身子,拿开他的手,轻声道:“你且忍耐些。”说罢捧了他的脸,在他眼睛上使劲儿一吹。芳华赶紧眨了几下眼,似乎觉得好多了。正要拿手去拭泪,却被晴池轻轻拍开,拿了自己的帕子与他边擦边道:“你且安静些吧,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芳华看他一眼,小声儿的咕哝两句。又望着凤弦笑一笑,只得任晴池挽了他的手,安安静静的走着。
那晴池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功夫很是自负,今日见着了凤弦,不觉有些自行惭秽起来。忽然又想,他是文官之子,不过能吟诗填词,耍耍嘴上的功夫罢了。一个男人,要那么漂亮的脸蛋儿做什么?又不是做小旦的戏子。想到此将凤弦瞥了一眼,微微挺起了胸膛。
时鸣在后头看得明白,却又不好上前。飞鸾慢慢走至凤弦身边,一手扶了他的肩,一手将飘落在他头上的树叶拿下。岂料,凤弦像是在躲避一般微微的一侧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芳华正朝这边张望。飞鸾心中已十分的不悦,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故意附在凤弦耳边道:“你这左家‘哥哥’果然别有一番味道呢!”凤弦唯恐旁人听去,垂下手来暗自扯了他一把。
一时来至雁影斋,飞鸾嫌屋中气闷,命人将桌椅挪至外面的瓢香藤下。芳华见头顶架上一片油绿之间,或深或浅的红色花朵竞相绽放。那花冠形似漏斗颇为硕大,无风之时也能闻到阵阵馨香。因问凤弦这是什么花?凤弦道:“此花原生长与依丹国中,唤作‘飘香藤’。”他见芳华喜欢,顺手便要在垂下的藤曼上摘一朵与他。芳华赶紧拉着凤弦的衣袖笑道:“长得好好儿的,何苦去摘它下来?让它与家人分离。我纵喜欢,只远远的看着便好。”飞鸾放下茶杯,就近摘了一朵,放在鼻端闻了闻道:“难道四公子房中从不插花吗?”芳华望着他手里的花,抿了抿唇道:“花草或在水中,或在泥里生长。纵然那花瓶价值连城,也不是它的正经归宿。那插在空瓶中的花,如残臂断肢一般。臣不以为美,所以房中一年四季皆不插花。便有花,也是盆栽的。”飞鸾不以为然的道:“人都说出家人最是慈悲,却也要插花供奉佛祖。还有那香料,妇人用的香粉,头油,胭脂,吃的糕饼,哪一样缺得了这些?便是你身上的茉莉香,不也是将那花瓣儿揉烂捣碎,取其精华制成的吗?若依四公子的意思,岂不是人人都在荼毒生灵?不过草木耳,四公子未免有些太矫情了。”说罢,将那娇艳欲滴的,尚带着露珠的花朵扔在了地上。
芳华不明白,起先还对自己大加赞赏太子,怎的顷刻间就变了脸?本想忍耐些,可到底心下不服,上前两步正色道:“殿下,话不是这等讲。世间万物自有存在之意义。比如六畜,原是供人食用的。只要不以虐杀取乐,吃他们便不算是罪过。再如殿下方才所说,固然是有理的。若是……”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子拾了那花在手,用指尖挑去上面的尘埃,起身道:“若是为一时兴起,或是赌气,而去糟蹋这些花草,那便是大大的罪过了。”飞鸾含笑听他把话讲完,两眼定定地望着他半响不作声。那芳华平日性子虽还算委婉,却不是个怕事的,一般的望回去,面上毫无畏缩之意。
晴池将飞鸾与凤弦望两眼,心下微微一阵冷笑,开口道:“各自想法不同原也没什么,殿下不要见怪才好。”飞鸾眼珠在他身上一转,道了声无妨。东城在一旁拱手道:“殿下不知,臣这兄弟一向与别人想的不同,这个还在其次。皆因他多病,臣的父亲委实太怜惜宠爱于他,不许他随意到外面玩耍。因此,他便最见不得困于笼中之鸟。常说:‘自己困住就罢了,何必又去寻个雀儿来一同关着?我看它在笼中,就如看自己是一样的。’所以,臣家中从不豢养鸟雀。”凤箫听得含笑点头,此一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思,对芳华又多了几分喜欢。飞鸾吹了吹杯中浮叶道:“如此说来,你们家怕是连猫狗也不会养了?”不等芳华作答,凤箫出人意料的道:“猫狗尚能在府中到处奔走,鸟雀一生只可在方寸之间度过。难得四……芳华你年纪轻轻,竟想得这般透彻。”
飞鸾一向未曾将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妾之子看在眼中,只因素日见凤弦对他十分亲厚,面子上也还过得去。如今,他竟敢帮着芳华说话。最可恨,凤弦也不出面维护自己,那口气便直冲上了头顶。还好常年生长与宫中,总有不得已示弱之时。忍耐的功夫学的很到家。借着吃茶,将那口气一并咽了下去。
这时,却见凤弦在那厢抚掌笑道:“你这般心思,到与我那妹子是一样的呢。”芳华转过头去望着他待要答话,不知从哪里跳出只兔儿,一头撞在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