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嗅梅》歌逝

1、一

　　乐蝶甫登场那年正是二八上好年华，小女儿哪有私房行头，只得去求了别人的来穿，美人肩撑不住宽大的袖，她小心着莫要踩到衣摆，细细碎碎地上了台，鬼步挪得放似真成了飘起的美人魂，活脱脱一个月下的杜丽娘。

　　乐蝶唱的便是那一出《牡丹亭》，樱桃小口中吐出婉转唱腔，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不懂词中写的是什么模样，只是在师父的一次次打骂中将每个字每个调每个动作都硬生生地记了下来，再硬生生地在这台子上重现，小女儿张着懵懵懂懂一双眼，扫过台下听客，老爷少爷们闲闲地倚着红木椅背，手指尖点在桌上，打起节拍。

　　偶或那双秋水般的眸扫过角落里的翩翩少年郎，乐蝶不知为何，心头似是被只兔子撞了一下似的，差一点就没了声音。她赶忙把眼神掉转走。

　　下台后又挨了骂，做师父的是十多年前红在这台上的旦，如今尖刻的眼角有了沧桑的皱纹，训斥起人来如唱戏文似的，吊着嗓子，一字三转，道是乐蝶上了台就将台下练的功夫全都给忘了，那杜丽娘是天仙似的女子，才在柳梦梅心底里划下重重的一痕，偏叫乐蝶演得，仿似邻家小妹，半夜里偷偷溜进旁人家的院子似的。

　　乐蝶唯唯诺诺地挨着训斥，心底下却在想，天仙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她只会唱这段游园惊梦，是师父红玉花了若干年在她身上，悉心教出来的。乐蝶倒是不知道《牡丹亭》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在终究被红玉放了后，她悄悄地溜到后院，去找那唱柳梦梅的乐事，问道是：“师兄，你可知道，杜丽娘是怎样的女子？”

　　比起才刚二八时分的乐蝶，乐事已然二十有五，是乐字辈的大师兄，登台好些年了，如今闯荡出不小的名声。彼时他正在摸索着戏本，其实他们这些自小就学唱的不过是穷苦人家送来的孩子，哪里会读书识字，只是那戏本上的每一个字，都已经被深深地镌刻在心底里了。乐事想了想，道：“杜丽娘啊，她挺不知好歹的吧，明明是好端端的大小姐，偏偏为了一个梦中人一病不起，香消玉损。幸而上苍怜悯，才能让两人真正相见。也幸好柳梦梅是个好男儿，才肯救她从棺中出来，肯与她结亲。”

　　乐蝶想了想，她也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女孩家不肯听从父母教训，只是为了一个梦，就轻易地叛经离道呢？她并没有父母兄长，乃是被红玉拉扯大的。那时候，尽管她怕红玉师父怕的要命，心底里却是想，若是红玉师父不肯的事，自己才不会做呢。

　　上了这么一次台的乐蝶又被红玉揪去了后院，院中有一口方井，戏班子里的小萝卜头们和老戏骨都绕在井边，各自亮各自的嗓，吵扰得井旁那大桑树上原先的鸟儿都搬了家，小乐蝶唱了两句，见红玉师父没盯着，她便溜了神，望了望头顶大树上那个摇摇欲坠的空的喜鹊窝，想上一回见有白边的喜鹊从鸟窝里飞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这么想着，她头顶上挨了一敲。

　　这一下很是温柔，只将她叫回神而已。瞥眼一看是乐事师兄，红玉师父还在不远处喝茶，她早就不用上台了，也不唱了，只有教训起小辈的时候，才能教人想起当年的红角儿红玉。

　　乐蝶自知才刚是自己走了神，有些后怕地瞧向红玉，但见她那一双玉葱般的手捧起茶杯来，穿的只是粗衣布衫，袖口卷起，乐蝶却猛然间瞧见，那总是被袖子遮住的地方，一条蜈蚣似的疤盘踞着，可怖极了。

　　乐蝶被着实吓了一条，哽住了声音。

　　偏偏在这个时候红玉抬了眼，觑见乐蝶的模样，蹙起眉头。还未等她说什么，乐蝶就像是被豺狼撵着似的，连忙转头回去了，假装唱起来。

　　红玉摇了摇头，难得却放过了这个小丫头。

　　第二回上台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红玉用自己当年的私房行头改小了尺寸，套在乐蝶身上，一句话都没说。那是件月光似的长裙，绣着白梅，绣线和底衫明明是同一个颜色，远远地看去，却仍旧能见到裙上的梅开。已经有些年头的行头了，衣色泛着淡淡的黄，那绣线却仍似新的。

　　乐蝶套上衣衫，打扮好了自己，倒是还未上妆，往铜镜里瞅一眼，心底里暗暗想，若是白梅化作了人，大抵就该穿着这样的裙了。

　　她打扮好了自己后，又一次扮演起那个唤作杜丽娘的女儿家。游魂漫步于台上，仿似整个天都暗了下来，白裙像是黑夜里的月光，教柳梦梅惊心动魄。

　　尽管仍旧是不懂什么是天仙似的人物，乐蝶眼波流转中念想着红玉说的每一句话，在这一刻她是那个为了一个梦可以没了性命的女孩。

　　她提了提嘴角，要笑不笑，在笛声悠扬而来的时候，唱起了早已铭记的曲调。

　　下台后有戏班子的跑堂来问，有家公子有请，见是不见？

　　这还是乐蝶头一回碰见这等事，懵了一下。红玉教她演教她唱，唯独没教过人情世故，也没提过戏子在这大明王朝里究竟是个怎样的地位身份，那些闲来无事捧角儿的公子哥儿，叫她去陪客奉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跑堂的也不过来问问，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一个才刚登台的小丫头决定不了什么，转头又去叫了红玉来。红玉师父今天难得穿了身好衣裳，面无表情地来领了乐蝶，道是：“我带你去见见梅公子。”

　　乐蝶不知道梅公子是谁，惴惴不安地跟在红玉身后，步子都迈不开。红玉倒是走的自得，几步后察觉身后没了人，便转回去，拧着眉头，呵斥：“瞧你，快来！”

　　她说“瞧你”的时候那双眼睛上下来回看着乐蝶，看得乐蝶像是被雷击中似的动弹不得，最终红玉却什么都没说，只催促她快一点。

　　乐蝶想拽红玉的衣袖，最终是拽住了她衣衫的后摆。她脚下紧紧地跟着红玉，心底里想的是红玉之前那眼神，仿佛忽然之间蒙上了一层伤感。

　　乐蝶想问，是哪里来的伤感？

　　疑问到她见到梅公子的那一刻结束，她猛然间见到的那人正是她头一回登台的时候坐在角落的那个公子，那人眼底带笑，像是一块上好温玉雕琢而成，乐蝶甫一见到这人，便不自觉地红了脸，躲在红玉身后，还是被揪出来，才给公子斟茶的，道了一声：“乐蝶多谢公子垂青。”

　　“原来你叫乐蝶，我上一回见到你时，你唱的便是杜丽娘，那时我就在想，倘若杜丽娘真的站在这里，就该是你这模样了。”那人这般说道。

　　乐蝶手足无措起来，倒是没有看见，红玉那紧紧拧起的眉头。若说红玉生气起来眉头会拧成一把锁，这次的锁，像是解不开了。

　　没有谁知道红玉为何会发那么大的火气，只有乐蝶才晓得，那天红玉在一通乱发的脾气后，像是老了似的，叹了一口气，对她道是：“杜丽娘是真傻，也只有戏文里才能有那么傻的人，也只有戏文里，那么傻的人最终才能过上好日子。——乐蝶啊，师父最后教你的是，入了戏你要学那杜丽娘，戏外你可千万别做那般的女子。”

　　她不懂戏外的杜丽娘最终会是什么下场，猛然间乐蝶却忽然想起了盘踞在红玉腕子上那条疤，倒似是一只茧，将什么东西锁在了里头，不肯出来。

　　那时的乐蝶只是怕红玉师父生气，懵懵懂懂地便点着头，把什么都应承下来了。

　　却没有拒绝梅公子接下来接二连三的邀请。

　　戏班子里只知道有人会给乐蝶砸钱，乐蝶只知道那个总是笑着的公子乐于让她陪着聊聊天，她甚至不知道梅公子究竟叫什么，只知道那人喜欢看她穿那件绣着白梅的行头，哪怕是不需要唱戏的时候。最初见到梅公子连话都说不上，熟悉了之后，乐蝶却觉得梅公子比乐事师兄还要好了。在又一次的游园惊梦中，望着那手持柳枝、书生扮相的师兄，乐蝶却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梅公子在台上，眉眼间缱绻万千，就这般一次回眸，她忽然间明白了，是什么让杜丽娘甘赴黄泉又重归人间。

　　爱让人死，又让人生。

　　她还太年轻，有些无法掩饰自己的小小心思，在那一场唱完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到梅公子身旁去，却没有瞧见那人坐在哪里。倒是乐事师兄正在一旁卸妆，瞧她那顾盼模样，嗤笑道是：“梅公子赴京赶考去了，你还找什么？”

　　乐蝶小女儿心思这般被轻易戳破，跺了跺脚，娇嗔道是：“谁说我在找他了？”

　　乐事却满含悲切地向她看去，这一眼没有落在乐蝶眼中，女孩家绞着手，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了，哪里会去管师兄在看些什么。

　　“梅公子可是咱们这江南号称是四大才子之一，终究是要留在京城的，怕是不会回来了。”乐事想了想，还是提点了一句师妹。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梅公子许久没有回来了，江南的整个春天细雨霏霏，梅花落了，梅子青了，梅子熟了，梅公子都没有回来。

　　乐蝶已经改不了上台前会悄悄扫一眼台下贵客的习惯了，却没有再见到梅公子。

　　请她吃茶的人愈发地多了，小女儿抽条似的长了起来，如同花苞绽放出最美的花朵，娉娉婷婷，就连乐事这般，将乐蝶从小看大的，此时都不免失神。

　　忍着被肥头大耳的富商揩油，乐蝶笑起来只动皮不动肉，稍微离得远了些，不动声色地敬茶，脱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练就了这样一番功夫的。

　　红玉已经撒手不去管她了，如今她跟着另一个师父学戏，唱的是一出《思凡》，俏丽可爱的小尼姑，见了那些青年才俊，忍不住地喜欢起来。戏文里无非就是这些故事，那些女儿家注了定地为谁而疯，为谁而狂，而后便与心心念念的那人亲亲爱爱，和和美美地拜堂成亲，至此故事落幕，之后的事究竟是这一生都圆圆满满，还是那能让她甘愿为之而死的男人美妾成群，谁也不知道。

　　乐蝶瞧着那些公子老爷，忽然间心里头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