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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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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地以为平淡的人类生活能够持续二十年,就这样赖在墨藤身边二十年,看着他一天天老去,直到我生命中止。走到人生尽头的那一刻,我希望我在微笑,告诉自己这二十年过得很好很快乐,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中微笑着闭上双眼。
可惜,我没能等到那一天。
事到如今,所谓的回家,已是花域的家,那里有我的家人和我两千年的记忆。我有时陪母亲在庭院赏景,有时与父亲一起整理古书,有时到陵墓看望浅穆,他长眠在陵墓静静地凝视这个世界,此刻他一定在笑话我落得如此狼狈。
久违的团聚,一家人围坐一桌,三个人,四双碗筷。
母亲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家常菜,我吃了一口,温暖的味道温暖了心情,眼圈却莫名微红。饭后,泡上一壶蒙顶黄芽,凝望杯中热气徐徐升起,安稳的生活日复一日。
一天,父亲将我喊至跟前,慎重其事地递给我一把宝剑,宝剑远不及“轻雨”的强大灵力,但也足够我保护自己,柔和的白光自剑身倾泄而出,光芒环绕手腕朝全身蔓延,银白色的盔甲在光芒里显现,作为花将应有的姿态。
生活平淡无奇,直到叶珂贸然闯入。她被一大群护院追赶,看见我时,她愣了片刻,随即换上平日的笑容,快步移到我身边,埋怨身后锲而不舍的众人:“不愧是花将世家,你家的护院太可怕了,哪能对女生这么凶神恶煞。”
我淡笑,领她到屋内,没奈何地耸耸肩:“谁让你每次有门不走,非得偷偷摸摸地翻墙进来。”
“我来打探情况,怎么可能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叶珂看了一眼我捆扎起来的长发,笑容减弱了些,“你还好吧。”
我点头,故作轻松:“还活着。”
“我听说店里的金鱼缸破裂,九只金鱼全死了,担心你遇到了危险。”叶珂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见我没有任何示意她继续往下说的表情动作,她体谅我的心情,中止了这个话题。
“这两天,我又回了一趟辉镇。”叶珂犯愁,“那里的感觉彻底变了,相当可怕。”
“辉镇目前情况如何,是不是已经出现了完整形态的噬花族?”我问道。
叶珂略微吃惊,肯定了我的答案:“我估计,墨藤和晴月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全镇诡异得空无一人,冷清的恐怖。我准备再回去一趟,看看能否有所收获,走之前,先来看望老朋友。以后若是没见到我,应该不必找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站起身,语气坚决,母亲正好端着补汤进屋,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看了看我,神情落寞。
“我必须制止他。”我握紧了宝剑。
闻言,母亲眼里闪烁着泪光。
穿梭于繁华的街道,再也没有人类能够看见我,走到十字路口不由放缓步速,望向拥挤的人群,望向笔直延伸的街道。
去辉镇之前,我先回了一趟人类时期的住宅,家里的摆设仍是离开那天清早的样子。我在屋里慢慢转了一圈,迟疑着打开卧室的衣柜,我把柜子里的衣服重新折叠好,一件件放回去,拿起那套迟迟没有出场机会的情侣衬衣哑然失笑。
白底短袖,分布随意稀松的墨绿竖细纹,暗绿花纹的金属扣,女装右侧袖口和男装左侧袖口印有一圈藤蔓纹。墨绿的藤纹,我看了看花纹,把衬衣塞进衣柜底层。
约莫听到客厅里有动静,我走出去一看,果然是叶珂站在客厅里,她有点烦恼:“墨藤今天去我那儿,没见到你,他问我你现在的情况,我没告诉他。”
“你有门铃不按,又爬窗了。”我笑道,对她提及的话题兴致寥寥。
“非影,”叶珂思索片刻叫住我,“墨藤的婚礼貌似要取消。是墨藤提出来的,晴月不答应,大发雷霆,闹得店里鸡犬不宁,‘Nature House’近来都没营业。”
我轻侧过头,我此刻无心讨论这个话题。
第二次到达辉镇与第一次到来的心情已经大不相同,辉镇冷冷清清的仿若孤镇,寂静的街道不见人影,环绕全镇的气味属于进化完成的噬花族。不幸掉下楼的五层旧房顶层房间,客户购买的夜皇后早已消失不见。
慢步小镇的街道,寻找可询问的人,奈何四周过于安静,找不到一个问话的居民。烦得焦头烂额之际,听到了模模糊糊的哭声,令我惊喜又不安。我和叶珂穿街走巷,来到一家破旧的店面前,一名小女孩蹲在墙角哭,她头发扎成马尾,绑着大红的蝴蝶结,桔色的连衣裙,哭声刺耳,让人揪心。
叶珂快两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小妹妹,出了什么事?告诉姐姐好吗?”
我咂舌,活了千年的睡火莲花精还好意思自称姐姐,果然叶珂风范。
女孩没有回答,依旧埋着头哭泣,叶珂蹲在她身边,一脸无害的微笑:“别怕,别哭好吗,姐姐不会伤害你。”
我朝前走出两步,靠近一些心里安心一点,尽管现在人类已经看不见我了,尽管我是虚弱的花将,但勉强也得保护叶珂这个不算花精的花精。
小女孩这次似乎是听进去了叶珂的话,没有了哭泣声,她稍稍抬起头,脸仍埋在臂弯里,一股怪异的气息霎时涌来。手不自觉有些颤抖,如此似曾相似的气味,它不是属于噬花族,而是类似噬花族的小镇人类的气息。
与生俱来的警觉感已令叶珂瞬间起身退到安全距离,与此同时,小女孩突然站起来,避开叶珂,直直地朝我扑过来。我清楚地看清了那张藏在手臂下的脸,顿时震惊到无言以对,恶心阵阵上翻,十分想吐。
那张脸毫无属于人类的部分,突出的狼形嘴脸,却又还没有达到噬花族的形态,处于畸形的变化之中,她脖子以下的部分被灰色毛皮覆盖,口齿不清的声音支吾着:“姐姐,把你的脸给我好不好?”
惊讶到忘记了后退,闪电般迅速的白色剑光在我的制止声出现前将袭来的生物砍成了两半,身体的反射快过了言语。
小女孩向一侧无声倒去,静躺地面的身体不停痉挛,她费力地抬起手臂伸向我的方向:“姐姐……姐……姐……救救……我……”
声音飘散的那一刻,稚嫩的手臂落回地面,不再动弹。
突然开始,突然结束,这一切太快,我来不及思考。
叶珂叹了口气,权衡再三:“应该是实验的失败品。”
心急速下沉,耳边嗡嗡作响。早就暗自猜测小镇吃花的奇怪举动,早就隐约觉察事情的真相或许是这样,可我情愿选择不相信所谓的实验。
我认识的墨藤习惯谋取暴利,总是把香熏油高价卖出,凡事以金钱为准则。我讨厌他对有钱人家的小姐公子们扬起笑脸,讨厌他昂贵的名牌,讨厌他总是不顾及我的感受,讨厌……可是以往再多的厌恶也不及这一刻这次实验带来厌恶。
思绪陷入混乱之际,一个高调的女声随风幽幽逼近:“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混进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猫。”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声音的另一端是依旧一身高贵装扮的晴月,她身边站着我此刻想要看见却又最不想看见的人。
墨藤一袭黑色的西装,西装是新买,在阳光下崭新到刺眼。他们原来还在一起,这并不奇怪,永恒的生命,谁不期待。
墨藤对晴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晴月不高兴地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眼里全是不屑,她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确定时间:“距离爆炸只剩半个小时了,我在车里等你,快点回来。”
待晴月走远,墨藤来到我身边,眼神比平时平添一抹温柔,他顿了顿,说道:“再过半个小时,辉镇会被全部炸掉,离开这儿。”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心隐隐作痛:“实验结束,立刻把整块实验地全部掩埋,你的未婚妻不仅人长得漂亮,出手也特别漂亮。”
“她只是客户。”墨藤靠近了些,颇为犹豫,他又考虑了会儿,劝道,“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在此之前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勉强维持笑容。
墨藤皱皱眉:“这些以后再说,先离开这儿。”
“把人变成噬花族,用噬花族发起战争,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我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冰冷,这是罕有的无视墨藤话语的提问,而鲜有的举动总会隐藏某些不祥的预兆。
“这些以后再说,赶快离开这儿。”仍是那句一层不变的回答。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儿。”我笑了,墨藤的脸色越发难看,我们没能给彼此多些机会。
沉思片刻,墨藤缓缓说道:“这是家族的安排,我无法拒绝。”
嘴角上扬到最适合的弧度,顺势拔出腰际的剑,剑刃滑过剑鞘口,金属相接的声响分外刺耳,如同割在心间,声声尖锐。手握剑柄,剑不偏不倚穿过墨藤的身体。耳边失去了所有声音,世界静谧到可怕,尘封于内心深处的记忆叫嚣起来。
签订PURE那天,地下室只剩我和墨藤,连冬云也不许进入。墨藤微笑问我是否想好了名字,我摇摇头,许久不知如何是好。
一会儿,墨藤问我非影这个名字怎样,我会心地笑了,变成人类的二十年,就是在“Nature House”的二十年,也是在墨藤身边的二十年。
吞下指甲盖大小的光球,我听到了皮肤破裂的声音,黑色裂纹蔓延。契约失败了,我却活了下来,这是对任何人都不允许提起的秘密。能够将花精变成人类的古老的墨式家族,他们的身份永远沉淀在历史的长河之下。
长久以来的记忆里,墨藤的手非常温暖,无论是PURE失败时,还是逃出花域时,只要他在身边就觉得一切都没问题。只需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跑,就算不知道前进的方向,仍深信跟着他去往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
墨藤喜欢喝普洱茶,每次他疲惫地回到“Nature House”端起茶杯,紧锁的眉头就会慢慢打开,最后恢复到轻松的模样。
他总是收藏那些奇奇怪怪又昂贵无比的物品,我看不懂它们的价格却深知,值得墨藤珍藏的物品一定都出类拔萃。
墨藤的领带很多,领夹却只有两个,领夹背面都有我偷偷画上去的黑百合。
相对觥筹交错,墨藤其实更多时候喜欢安静,偶尔他会站在鱼缸旁喂那九只黑金鱼,阳光暖暖地从窗户照进屋,为冷峻的侧脸增添一份柔和。
……
曾几何时,我们渐行渐远……
血从伤口涌出,很快浸红了白色衬衣,在黑西装上熏染而开,画有黑百合的领夹,不知是否被鲜血洗去了颜色。手不受控制的战抖,几乎握不稳剑柄。墨藤的表情停顿了半瞬,随即变得格外温柔,我微笑着,叶珂的表情已然凝固。
微笑的弧度增加,可为何心疼痛难忍,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一只手轻轻地将我带入怀中,拍了拍我的背,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低沉的声音熟悉而遥远:“别哭,非影,别哭。”
紧紧抓住黑色西装,却拉不稳往后倒去的身体,那么沉,我怎么也拉不住。回忆如山洪暴发,一点一滴清晰而真实,每一次笑容,每一份心动从彩色变作黑白,淹没在无限遥远的黑色漩涡。
墨藤再也不会知道,即使普通的情侣装,哪怕只有一次,只要能一起穿上情侣装我就已非常满足。那双一直以来均能带来温暖的手,如今已在慢慢冷却。
恍惚间听到一声惨叫,听力也许失灵了,完全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手臂上一股未知的力量拉着我不停地走,脚却没有丁点知觉。视线始终落向同一个地方,那里静躺着我此生给予最多期待的人。曾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直到二十年时间的尽头,那时候再笑着告诉他,这二十年我过得好开心,变成人类的日子非常快乐。
惊天的爆炸声扬起漫天的烟尘,大地的抖动震得最后一丝神经眨眼断裂,曾经偏远美丽的小镇埋葬了所有的一切,希望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