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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焚寂归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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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镇上时,夜已深。
涵究为护陵端等人,不慎为剑所乘,被煞炎灼伤经脉,需卧榻静养,芙岑在旁看顾。
见紫胤偕陵越三人平安归来,遂放下心头大石,叹道:
[幸得紫胤及时赶到!]
他面容惨淡,话声无力,不过一句话,已显出疲态。
陵端在旁暗恨,若不是护着他们,师尊原是不会输的!
[这是……好、好、好啊!]
涵究连道三声好,挣扎起身,被众人拦下。
他认出紫胤手中剑,正是与他恶战百回合的黑火邪剑——
[不愧紫胤,我天墉有你在,幸甚!幸甚啊!]
话未完,又呛咳起来。
紫胤替涵究切脉,着芙岑去端药,剩其他人呆立一旁,也帮不上甚么忙。
见众弟子人人神情木讷、恍惚犯困,摇头道:
[长老之伤无碍,都下去歇息罢。]
众人得他吩咐,各自回房歇下。
门口碰到芙岑,关照了几句,叫芙蕖先睡下,自己端药往屋里去了。
芙蕖本想留下帮忙,被陵越拦下,道:
[去歇着罢,师伯既无碍,师姐过会儿也就回屋了。]
实则因芙蕖灵力耗损巨大,若再强撑,恐伤身体。
芙蕖点头,跟在陵越、屠苏身后,往自己屋走去。
一路上陵端几人吵吵嚷嚷,话语激愤,看出对邪剑憎恶,不以言表。
落在最后的陵越三人彼此沉默,想起洞中一幕,难免心悸,也觉难过。
[……]
陵越突然说了句甚么,屠苏却没听清。
抬头看去时,却被一把抓着了手,陵越轻道:
[一同走回儿。]
屠苏不语,由着他把芙蕖送回房,后往院中走去。
月辉清冷,夜寒露重,虫鸟不鸣、百花睡去,掩在丛叶里,万物俱寂。
二人一路走来,肩踵相擦,双手交握,别有丝暖情的滋味。
[……那剑,若是没了,对你可有影响?]
尚不及欣赏园中景致,陵越一径开了口。
回来的路上,屠苏像有心事,陵越猜到定与焚寂有关。
他也算数度与之交手,早有感悟,焚寂伤人性命不假,与屠苏因缘也是真。
他可以不明师尊心思,却要知道师弟在想甚么。
甚或一早打定了主意,若失了焚寂会对屠苏有影响,无论如何也要替师弟求来。
[我…不知……]
屠苏犹豫道。
不过只是隐约明白,焚寂于他有影响,同样的,他也能影响焚寂。
除去这层顾虑,凭焚寂一再伤人性命,对陵越更是赶尽杀绝,莫说正道人士,连屠苏本身,都不愿留它……
[……毋须再说,为兄已明。]
明明知,却作不知;明明顾虑,却要瞒过。
既如此,便由他这个师兄替他决断——
[我会禀明师尊,还焚寂与你。]
[师兄……、!]
陵越摇头,抬手按着屠苏肩膀,郑重道:
[我知你为人,足矣。]
百里屠苏为人,陵越信!
他人猜忌,他不会去听。
况邪剑嗜杀,非屠苏恶念,若于正途,未尝不可一试。
紫胤教导,剑乃双刃,利器也;凶煞否,端看执剑之人。
紫胤立在窗旁,隔着砂纸,看院内一双人影。
古钧随侍在侧,见他左手黑气愈重,道:
[主人,珍重仙体!]
紫胤摇头道:
[天明时,剑煞可除。]
为除剑煞,紫胤以身为引,吸煞己身,予以净化。
论凶险,折损修为不说,稍一不慎,即遭邪煞反侵,落得身死下场。
如此几个时辰,终将剑身残留煞气归于平静。
[主人之意……]
观紫胤掌中黑气逐渐延至手腕,古钧道:
[邪煞之力非同小可,主人真的决意将剑与百里公子?]
古钧顾虑,紫胤心明。
焚寂凶煞难断,先伤涵究,又反侵他身,凭屠苏一小小少年,如何抵挡得了。
怕的却是屠苏堪堪承受得了,那即是命数,无以更改——
[是他劫,也是缘,岂料祸福……]
半晌,听他幽幽道。
古钧业已明了,遂摇首不语。
翌日,屠苏醒来,身旁陵越却不知去了哪里。
见被褥叠放整齐、榻上摸着冰凉,显是一早醒了,却没叫醒他。
在床上又躺了会儿,片晌,屠苏噌的下坐起了身,剑眉微蹙,紧盯着窗边的桌子。
杉木桌的茶具被挪了位置,正中的地方,放着鼎香炉。
甚么人往里熏了香,满屋子恬淡宁静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
[师兄啊……]
屠苏无奈叹道。
摇晃着下了床,开窗散了香气,屠苏穿戴整齐,拿上佩剑,噔噔噔的下了楼。
说到重情,他这师兄比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是爽利性子,竟一早就去寻了师尊。
怕拖得久了,事成定局。
他这样……岂非又要叫师尊责罚!
在廊里打了个转,没寻到陵越,也没见到紫胤。
脑中灵光一闪,急急转往后院——
这难以说清的事,师兄定不能当着众人面。
果不其然,刚转进院子,就见陵越背对他,跪在紫胤身前。
远远看去,师尊面容淡泊,是看惯的神情,想是……并未动怒?
[师尊——]
屠苏顾不得礼数,唤紫胤道。
扑通一声跪在陵越身旁,头垂得低低的。
[你怎么起来了?]
陵越见他赶到,不由懊恼道。
莫不是香点得不够?
起先见屠苏睡得沉,陵越也不敢再加量……
现在倒好,白费一番心思,还让屠苏亲自面对师尊。
紫胤在,屠苏不敢说话,心道:好师兄,你平常熏的都是这种香,换谁都闻够了……
暗里瞪了眼陵越,委实可气,竟想把事情全往身上揽!
却在这时,听紫胤道:
[古钧。]
剑灵忽的出现二人身后,屠苏不由吓了一跳,观陵越神色,显是早已习惯。
师兄弟二人垂头不敢说话,只从地上影子看出古钧手捧一物,走到紫胤身旁。
紫胤的眼神恰在此时变了。
淡泊的视线倏忽变作出鞘的利剑,刺穿二人脊梁。
陵越、屠苏如遭重殛,下意识挺直肩膀,与之默然相抗。
紫胤素来严厉,却不曾显露这般威慑,二人背心发冷,竟有种师尊要斩杀他们的错觉。
虽不明师尊用意,却惟有咬紧牙关忍住。
[…恳请师尊……成全!]
陵越一把抓着屠苏发颤的手,倏然道。
声如撞钟,贯劲而出。
一时惊起雀鸟离巢,花草树叶沙沙作响,复又静至无声。
陵越衣衫浸湿,粗喘不定,就像与人大战数百回合般,脱力坐倒。
抓着师弟的手隐隐在发抖,或是他害怕,又或屠苏难以置信。
他竟被师尊威慑,逼得发劲……
[师、师尊……]
屠苏轻道。
声不稳,心有惧。
他害怕很多事——
若拿不回焚寂……若拿回焚寂,变作他伤人……若他伤的是师尊和师兄,还有芙蕖……
若有一天,他手执焚寂,却再认不出他为之执剑的人……
倒不如从开始就不曾识得!
却又好像,梦里梦外尽是焚寂的影。
村庄被火焚烧、男女老幼哭喊震天……
一时他是焚寂,一时焚寂又是他,真真假假,辨不清……
因而,在面对师尊时他退却了。
被紫胤施加在身的威慑击倒,牙关打颤,几乎就要落败。
却万万没有想到,陵越会反击——
是替他受的!
[…师尊,焚寂乃我族世代镇守之物,它是因我而来!屠苏恳请师尊成全,将剑交于屠苏,屠苏定不会做出有辱师门之事!]
紫胤默然,片晌忽而收回视线,瘫坐地上的二人终得喘口气。
他意不过试探,若连应承天命的勇气都没有,不若就此毁去焚寂也罢。
[事情始末,已听陵越道来。此剑凶煞,交于你手,实祸福难料,可曾真的想明白?]
二人抬头,见紫胤手抚剑身,面色凝重。
剑之威力如何,他们业已见识,虽冰山一角,却有弑神荡魔之能。
此剑交于同负煞炎之力的屠苏,于紫胤而言,亦是一场赌注。
[屠苏…明白!]
[……师弟不会辜负师尊所望,陵越保证。]
二人同时说道。
屠苏心存感激,他明白,若有一天,他真的嗜杀成魔,再无人性,陵越定会像那时一般,向他举剑。
愿为师弟举剑、也为师弟斩剑——
他的师兄负起的不仅是天下苍生,也是他百里屠苏的性命。
此生之幸!
[……如此,焚寂往后由你保管,然此剑邪煞,终归不祥,平日用剑,仍取鱼肠……莫在他人面前举剑。]
古钧将剑交于屠苏,又与他一块素布,小心将焚寂缠裹妥当。
布经洗濯,泛黄陈旧,裹住剑身,看来也不过平常刀剑,免去他人疑窦。
[师尊,这是……?]
屠苏握剑在手,忽觉一股诡奇的熟稔感,压下心头激荡,问道。
[观你神色,即知焚寂与你关联甚深,也罢,此乃天意……粗布一为作掩,二含秘法,有封慑效用,莫要胡乱丢弃。]
[弟子遵命!]
此役后,焚寂认主,百里屠苏。
是夜,屠苏一人坐在廊下,焚寂、鱼肠二剑平放膝上。
芙蕖途经他旁,见屠苏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奇道:
[师兄?]
屠苏惊而回神,见芙蕖一脸担忧,道:
[……无事。]
芙蕖摇头,在屠苏旁坐下,轻道:
[……屠苏师兄,也听说了吗?]
[甚么?]
适才出神,不过是在想这几日发生之事,不曾听闻变故。
听芙蕖之意,当有事发生,道:
[怎么了?]
芙蕖手挽发辫,神情难过,道:
[……听陵隐几个师兄说,有人认出那孩子…原是镇上人,家境殷实,几年前遭逢家变,父母双亡,亲眷离弃……远房念他身世凄苦,便带了回去……]
屠苏静静听着,一时无话。
世间不平事太多,非他和陵越二人。
怨世态不公、憎人情冷暖,堪不破的执念终是引来了焚寂。
焚,以寂灭。
[村子怎样了?]
半晌,屠苏轻道。
想起那日情景,谁不觉心悸。
昏黑的街上,零星烛火,似是彼岸的浮灯,迷了人眼,惶了人心。
不过顷刻,映入眼帘的红莲火,烧了屋舍、焚了农田,身处炼狱,万劫不复。
原也是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啊……
芙蕖摇头道:
[听师兄们说,元奕他们在村口截住那孩子时,被村里的人认了出来……原来他那远方亲戚就住在村子里,几个月前突然不见了踪影……村里人趁元奕他们引开邪剑,逃了出来,如今村子虽然烧了,性命却大都无碍……]
当称……幸么?
家园被毁,然性命得保,终有重建的一天。
那孩子呢……还有好心收养他的亲戚、村里其他无故失踪的人们……
经年岁月,平常人或会淡忘,与之深爱的人,却会一世记着,直到带着这殇,常埋黄土。
[师兄……]
芙蕖侧转了身,望向屠苏,眼眶微红,或曾躲在一旁独自垂泪。
女孩从来快乐简单的人生,一夕间仿佛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双眼依旧明亮,却让人看到更多的仁慈、恻隐,认真,以及坚毅。
芙蕖轻道:
[师兄,芙蕖喜欢你和大师兄,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芙蕖一点都不怕……三才阵破,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曾想起爹爹和娘亲,想起远在天墉的师尊,门里的师兄师姐们……芙蕖怀念家乡的山川,想念天墉没有走完的山道……死亡本身不可怕,它只是一瞬间的事,可若我们死了,谁还能阻止邪剑作恶,谁又能替前辈完成心愿……又有谁,能知道我们心中的遗憾?想到这些,反而变得怕了……]
屠苏听她说着,仿佛又回到昨日般,在他身前,挥剑落泪的陵越。
师兄一生磊落,行正道、斩邪颅,而今,却将剑指向舍命护住的师弟。
为屠苏不至堕落成魔,那是适时必须做的,却要吞下多少血泪,才能逼自己出手——
若陵越侥幸活下,终此一生不能堪破至境。
同生共死,原是如此惨烈。
[……师兄,芙蕖想好好活着,不让身边人伤心难过,芙蕖也希望,师兄们能好好活着……不要让芙蕖、让大家,再有那么多伤心的回忆……]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