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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后生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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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之后,李尧依旧记得父亲带着自己前去拜访雷特家的那天下午,旧式城堡前的庭院里开满了大朵的玫瑰,她们奔放而热情的与空中吹来的微风结伴,以热辣的姿态对前来的友人表示友好的欢迎。
而李尧的父亲——李成生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人,他有双细缝似的小眼睛和红通通硕大的酒糟鼻,挺着像六月怀胎的大肚子,穿着西装简直像个充满气的气球,他得意洋洋的站在铁门前,公鸡似的高喊道:“我亲爱的先生,我应您的邀请来了,请打开门吧!”
这时候,穿着西装的另一位‘先生’从城堡的大门里走出来,李尧惊讶的张大嘴巴:这人可太像报纸上的木乃伊了!就一层皮包着骨头,额头特立独行的突了出来。因为瘦,所以眼眶凹了进去,就显得惊悚恐怖了。李尧吓得拽紧父亲的衣角。李成生粗鲁的拍开他的手。而那位‘先生’此时正为他们打开铁门,又恭敬的向他们行礼,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请进吧,主人等候您多时了。”
“哈哈。”李成生夸张的笑道:“我这不是太忙了吗!刚谈完一场生意就过来了。”
应该是管家的这位先生,带着父子两个走进城堡,李尧感到十分不安,觉得这巨大的城堡像童话故事里所描述的巨大的吃人的怪物,诡异而阴森,管家先生也像是个恶心肠的幽灵,电灯是昏黄而阴暗,让年幼的李尧更加胆战心惊。
走廊里挂满了雷特子爵的肖像画,那是个鼻子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二的男人。在画里,他高昂着头,坐在不知何种动物皮毛制成的沙发上,显得高傲不可一世。当然,李成生瞧不起这些清高的贵族,他私底下叫他们:恶心的拖后腿的臭虫。表面却要和他们笑嘻嘻的谈生意,便经常在妻子面前标榜自己劳苦功高。
管家领着他们来到白色的雕花木门前,他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含糊答应的声音,便提高了声音说:“主人,李先生来了。”
雷特子爵是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却偏偏自认为自己是个病弱的美男子,他爱好交际与吃食,将上一辈人留下的财产花的一光二尽,于是找来李成生这个有名的“厚道生意人”打算卖出他的城堡到自己的领地上去生活。
他面色红润的坐着,却非要做出一副十分虚弱的模样,倒是眼珠子浑浊,看着十分像个患了重症的病人回光返照时的样子。
李尧胆小的躲在父亲身后,而李成生则扬起一种友善的关心的笑容对子爵说:“您还好吗!”
子爵摆摆手,面色愁苦又如同雏鸟般把自己小山似的身躯缩进沙发里,声音极小的说:“不行啦!我许多年没有享受过健康的滋味了,你知道,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最渴望的就是健康,不然我的一切谁来享受呢?”
李成生配合着笑说:“现在的医学技术越来越发达,您的顾虑显然是多余的……当然,按我家乡的话说——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
“我就喜欢你们东方人。”子爵咳嗽了两声,双颊泛红道:“你们这些人又聪明又诚实,不像那些眼里只有钱的黑心商。”
李成生微笑着对子爵表达自己的尊敬,他眼睛本来就小的只有一条缝,一笑起来连那条缝都消失了,像个特大号的中国娃娃。他别扭的端起眼前的咖啡杯,肥胖短小的手指头并在一起像个蒸好的馒头,双眼炯炯有神,显然心里打着小算盘,他竭力使自己显得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笑眯眯地说:“如您所知道的,我的妻子和儿子还有仆人都需要一座大的房子。您的城堡十分令人满意,可它看着太贵了。但我可怜的儿子十分喜欢,做为一个合格的父亲,我应当努力实现儿子的愿望。”
这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李尧抗议的拉了拉父亲的衣摆。
子爵理解的点头,佩服的对李成生说:“你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我是不缺钱的。所以愿意折价卖给你。我会带走我的管家和仆人。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能签订合同。”
“当然!”李成生高声说,而后又不好意思的挠头:“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画面一下全暗。
李尧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身下的床单几乎被他的汗水全部浸湿。他伸长手臂摸索着打开电灯,梦境与现实残酷的分割开来,过往的一切如黑色的潮水般纷至沓来。使李尧头疼欲裂。
他的记性越来越差,成天的躺在病床上,病魔折磨着他透支可怜的身体,却迟迟不让他解脱。
他无声的流下泪来,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没过多久,李尧开始呼吸困难。他急促的喘息,手脚开始胡乱摆动,挣扎着伸长手臂想要拉下床头的拉绳。李尧的手最后还是没能抬起来,他绝望的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床头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还浓烈的弥漫着香气,可李尧年轻的生命已经孤独的走到了尽头。
盛着花茶的玻璃杯从男人的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玻璃碎了一地,茶水四溅。
女王停止了言语,朝她宠信的年轻大公的说:“怎么了?”
而年轻大公冷了一张脸,他匆忙的站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却保持着严肃恭敬的态度向女王行礼。口气真诚,态度镇定的说:“陛下,请原谅我的无礼。请您继续。”
女仆利落的收拾好一地的玻璃碎片,抬头时朝塞尔纳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那是一个充满勾引意味的表情。塞尔纳皱着眉移开视线,心脏却开始一阵阵的抽痛。
到天终于亮起来,橘黄色的太阳露出头,缓缓升上半空。野草上聚集一晚的露珠滴落到深褐色的泥土里,李尧的身体已经在病床上寂寞的僵硬了。
打着哈欠的护士走进病房,眼角还粘着米粒大的眼屎,她把李尧早上该输的几袋药水放到门口的矮柜上,朝李尧说:“李先生,您该换药了。”
睡眠质量一向不好的李尧头一次没有答复她。
护士觉得不对劲,她刚把手放到李尧的手臂上就感到一股毫无生机的寒冷。她皱着眉去模李尧的脉搏,那里连往日微弱的跳动都已经消失了。
在医院里死掉的人太多了,护士遗憾的叹了口气,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口气怜悯的说:“愿上帝保佑您走好。”
雷特家的管家是第一个收到李尧已死这个消息的人,他脸色古怪的听仆人转述,想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说:“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把人火葬了,随便找地方埋了,别让小主人知道。”
管家先生也老了,黑眼圈越来越重,比中年时候还要像个木乃伊,他终日就像幽灵一样藏在城堡里,自从雷特子爵死后,他就更加一点活气也没有。
以至于等塞尔纳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尧已经下葬近一个月了。
塞尔纳沉着脸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的眼角还有些发红,眼白上全是血丝。显然是在房间里已经哭过了。他站在窗口,觉得十分痛苦,他的沉默了很久,他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他走的时候,说过什么?”
管家回答说:“半夜走的,护士早上换药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塞尔纳的眼睛又开始发酸,他仰起头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管家说:“您当时在女王陛下那……”
“这不是借口!”塞尔纳发了狂:“我告诉过你!我说过的!你和我那愚蠢的父亲是同一种人!总想控制我,左右我的思想,总是自作主张替我拿主意!他去医院之前我就告诉过你!”
管家冷静的说:“他不能和您的前途相比,他只是个商人的孩子,还是个男孩。”
他不想和管家争吵,他此刻什么心情也没了,塞尔纳痛苦的喘着粗气,把脸埋到手掌里,哽咽道:“他埋在哪儿?”
管家:“在医院后头的墓地里。”
塞尔纳踉跄着向外走,一个正值壮年前途大好的年轻大公满脸都是泪痕,他此时此刻就像回到了那段被父亲遗忘在城堡里的日子,惶恐惧怕的心境,无依无靠,似乎到处都是陷井。
往日安静腼腆的青年已经变成了一块冰冷的墓碑,被塞尔纳或调笑或深情呼唤过的名字变成了两个陌生的符号。那么一块不起眼的墓碑孤零零的立在杂草里,就像这座墓的主人,长着长着就成了一只不打眼的可怜虫。
塞尔纳缓缓地跪了下去,他流着泪亲吻墓碑上模糊的黑白照片,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就这么平淡的退出了他的世界,仿佛从不曾来过。
黑白照片上的李尧嘴角挂着笑,视线却比镜头略高些,似乎是有什么人站在相机后示意他展露笑容。而那目光此刻温柔的投射在塞尔纳的头顶上,带着他一贯的腼腆和卑微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