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离火》羲澜

1、朱雀离火

　　疼。
　　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疼疼。
　　疼得没有力气，疼得睁不开眼。
　　但还没有死。
　　颜轻的脑海里满是混沌，记忆如潮水汹涌，强烈而散乱地冲击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数万年前的仙魔大战，护剑的仙官，陨落的星辰，破碎的□□，飞散的魂魄。
　　寂灭，凝聚，重生。空白的记忆，安然的生活，意外的遇见，快乐的旅程。直到——
　　直到刀戈相向的这一天。
　　仙与魔势不两立，再亲密的交情，也敌不过“命”。
　　假的，统统是假的。
　　不过是为了将护剑的每一分力量，掐灭在彻底的重生之前。
　　他狞笑着说：“若不是魔天的力量不够，早在你一出生就找到你毁灭你了，哪还用得着费这番功夫。”
　　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不想死，不能死！
　　费劲全身力气，从斗法直到撕抓啃咬，不放弃！
　　背叛者！死！
　　不，他从一开始的接近就已存了目的，不是背叛，是欺骗！
　　恨，无穷无尽的恨！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化作冰蓝尸块的瞬间，颜轻嘴角扯出一抹笑。
　　赢了，可，接下去呢？
　　会不会有更多的天魔前来找他，毁灭他，让他支离破碎，再花费数万年的时光重新凝聚？
　　不能死，也许狠斗只是因为恨，可现在已不仅仅是恨了。
　　迦昙婆树下的剑气已逐渐微弱，一定要有仙官苏醒，守住那魔道通往凡间的唯一入口！
　　那样美好的凡间，有他转生父母亲人朋友的凡间……
　　一阵黑暗袭来，颜轻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丛中，四肢还是不大能动，但是从趴变成了仰。头顶上是晴朗的蓝天，白云缓缓飘动，撕扯变换着不同的形状。
　　伤口……颜轻转动眼珠目光下移，仿佛有很多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
　　居然被救了？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不能动，但是，好饿。恩人在哪里？不会包扎完就走了吧？难道刚醒来又要饿死？
　　有个穿红色羽衣的男人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颜轻，颜轻也看着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男人蹲下，掰开他的嘴，俯下身，嘴对嘴……
　　颜轻瞪大眼睛，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入了口，男人起身离开了颜轻。
　　吃的？
　　颜轻疑惑地嚼了嚼，一股奇怪的味道。
　　也许是药？
　　吞咽下肚后，颜轻看着边上在草丛里拨拉的男人，问：“你给我吃的什么？”
　　“虫子。”
　　“什么？”
　　“虫子。”这个声音多么地波澜不惊。
　　可是，颜轻已经要崩溃了！他居然吃了虫子，吃了虫子，吃了虫子啊！好像，还是活生生的！
　　“你不吃虫子？”男人问，“果子也可以吃，但你正在重塑肉身，虫子最有营养。”
　　颜轻双眼无神，幽幽地说：“就算你抓不到老虎野猪，弄两只兔子山鸡来也行啊，再不济，把虫子烤熟……”
　　男人看了颜轻一眼，就这么简简单单一看，竟然把常年修仙见过各种世面的颜轻吓住了。这个眼神，颇有帝王般的震慑力啊。
　　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吃虫子和果子而不给吃老虎野猪的眼熟男人，神仙？妖怪？不会是山大王变的吧？山大王不吃虫子啊，难道是山鸡？自己一个修真的道士，被山鸡精救了？
　　“这位……怎么称呼？”
　　“你叫我圣君便可。”眼熟男人说。
　　“胜军？”好土的名字，其实是樵夫吧？！妖怪总有妖气，这人虽然奇怪，长得浓眉大眼虬髯胡须相貌英挺，但没有妖气，难道是神仙……颜轻想着就走神了，回神的时候已经在吃烤熟的虫子盛宴了。
　　颜轻吃了好几天的虫子宴，胜军除了送饭喂水换绷带并不怎么出现。
　　但就是换绷带这么一小会，都能让颜轻尴尬不已，赤裸裸的时候，特别容易想起刚醒来的嘴对嘴，然后就会想起那条被他嚼烂下肚的活虫……
　　在这几天里，颜轻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眼熟的胜军，居然，长的和自己一模一样！
　　自己平时爱美，每天刮胡敷面，从来没想过会落魄至此还因为昏迷过久长出了一大丛的长胡须。
　　于是某天在一碗清水中看到自己此刻的面容吓了一大跳，再看到身边的胜军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不用长得这么像吧？难道此人是父亲在外留下的异母兄弟？或者其实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同胞？
　　胜军没有回答他，很不屑地抬起下巴给了个轻蔑的眼神。
　　颜轻果然是在重塑肉身，肌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原着，几乎破碎的身体在十天后就能走能跳了。
　　这是羽化成仙了吧？
　　他虽然记起自己是仙官转世了，但原来的颜轻也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凡人，兢兢业业修着道，因着天资聪颖和机缘巧合，学了一些比较高深的术法，降降妖，积积德什么的。
　　那胜军，就是神仙了？
　　神仙不吃荤，吃素，难道，虫子其实是素菜？只是凡人们都弄错了？
　　颜轻问了胜军很多问题，胜军除了头一天之外都很少再答话，常常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眼神睥睨着颜轻。
　　直到颜轻伤愈得差不多，他总算想起要去洗澡，找遍了整座山谷，只找到一个浴盆大小的泉眼。
　　颜轻脱了衣裳跳进去，为了方便洗头，他直接闭气潜入了水下。
　　等他把一头乱发在水里撸顺了出来，一下子呆住了。
　　一只火红羽毛的大鸟，正低头在喝着泉水，泉眼太小，颜轻一出来就与大鸟眼对眼瞪上了。
　　颜轻没见过这样美丽的鸟，就如传说中的凤凰一般，又似乎连那些壁画上用心刻画的凤凰也及不上眼前鸟儿的万分之一美。
　　颜轻盯着大鸟，视线从近到远，看到大鸟把细长艳红的喙从水中拔出，水滴滚落。颜轻吞了一口口水。
　　然后大鸟全身羽毛变得更加红，甚至烧起烈烈的火来。颜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闭上眼睛！”大鸟咬牙切齿地说道。
　　颜轻眨巴眨巴眼睛，但还是没有闭上，他只觉得眼前烧起了火，盛大的，绵延的，壮丽的。这是胜军的声音！
　　大鸟在火焰中变换身形，变成了赤裸裸的自己，不，是变成了胜军。
　　然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颜轻看到的世界是火红色的。通通是火红色的，迷迷蒙蒙看不真切。但他似乎能感觉到吹过耳边的风，青草的摇晃，泉眼在咕咚咕咚翻腾着，小虫儿在窸窸窣窣爬行。那些声响很细微，他都能听到了。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颜轻抬头，看到穿火红羽衣的胜军。
　　他停下脚步，道：“我是朱雀。”
　　朱雀，四圣灵之一，南方守护，天下无双的圣兽。
　　颜轻一怔，一咕噜爬起来，世界都是火红迷蒙的，只有胜军的脸是清晰的。
　　不，是圣君。
　　在朱雀的眼里，颜轻不过是卑微的凡人，应当尊称他为圣君。
　　“我……好得这么快……”
　　是朱雀之力。
　　“你……为何变成我的样子……”
　　方便。其实我没见过几个人，不知道该变成什么样子。凡人不能看我的真身。
　　“所以，我的眼睛坏了？”
　　没坏，是好了。
　　“胡扯。”
　　真的，以后你什么都能看见，感觉很敏锐，习惯就好。
　　“就因为这样？所以凡人不能看？”
　　不，你是仙官转世，看了顶多变成色盲，凡人若看了，就会变成瞎子。
　　“……色盲。天啊，我以后只能看见红色了吗？这样还叫没坏叫好了？！”
　　你会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学习术法的悟性也会变高。
　　“也就是说我以后，会很厉害？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别做梦了。肉身塑好了也是凡人，前世就是个不怎么厉害的小仙官，转世了还想变大神？
　　“额，那个，你怎么用嘴喂我吃虫子……”颜轻想了想，终于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了。
　　我看这山间鸟兽都是这么做的。
　　“你……你身为朱雀圣君……居然行径还和山间野鸟一样！”
　　我本来就是只鸟。
　　“可是，你干吗变得和我一模一样……还有胡子……恶心死了……还用你那张鸟嘴喂我吃虫子……”
　　颜轻一说这话，就发现眼前的人脸色变了，颜轻居然除了红色，还能看到另一种颜色——青色。
　　朱雀从腰间摘下一个布囊，面色森然气势凌人地对颜轻说：“给我把这一袋活虫，通通吃掉！”
　　“为、为什么！”颜轻也脸色发青，连连后退，背上流满了冷汗。
　　“你居然敢在我喝水的泉眼里洗澡！你嫌虫子恶心，怎么不想想你几十天没洗的身体更恶心！”
　　“救命啊！朱雀虐人了！”颜轻拔腿，落荒而逃，边逃边问：“那洗澡的地方到底在哪啊？朱雀，啊不，圣君你在哪洗澡啊带小的也去享用一下吧！”
　　朱雀傲然理了理羽毛，轻蔑道：“哼，凡人，本圣哪用得着洗澡！”
　　颜轻站住，昏厥。他不洗澡！他用不着洗澡！他从来不洗澡！

　　颜轻在朱雀的山谷里又留了好些天，磨着朱雀让他教法术。
　　朱雀教了一些简单的火法，颜轻可以自己烤虫子吃。当然，颜轻曾想过要吃一只兔子，可惜被朱雀知道了，烧掉了一头黑发不说，还让兔子讥笑了半天。
　　颜轻问朱雀为啥要救他，朱雀淡漠地回答：“你和人打架打到我的地盘上，打落下来的血浇死了我几株五千年的仙草，救活你，赔我草。”
　　……颜轻崩溃。
　　朱雀转身微微一笑。
　　其实那天他只是舒展了羽毛，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哪知道一人一魔打到了他的头顶遮住了他最爱的阳光。
　　他生气地瞪着那两个渺小的家伙，想挥挥翅膀把他们都灭了。
　　但颜轻的举动，让朱雀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那种野兽般的拼命，以及战胜后展露笑容时君临天下不可方物的气势。傲视万物的朱雀觉得那一刻的颜轻是可以与自己比肩的。
　　据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朱雀总算是相信了。醒后的颜轻和之前他以为的完全不同。不过，还不算讨厌。
　　当然，如果他不要得寸进尺死皮赖脸想要骑着天下无双的南方圣灵在天空中飞一圈的话更好。
　　提出这个要求的颜轻很后悔，非常后悔。他又吃了起码两斤的生虫，还没飞成。
　　那晚他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变成了鸟儿，从此以后只吃生虫。不，不是鸟儿，他有翅膀但不会飞，朱雀桀桀怪笑着，用奇怪的语调喊他：“小山鸡儿，过来让爷好好瞧瞧，哟，看这毛，看这成色，啧啧，漂亮。”过了一会，朱雀又伸着艳红色的喙，啄着满口正在蠕动的白白胖胖的小虫子，低下头，嘴对嘴，喂进了他的嘴里……咦，他的嘴怎么也这么尖这么长？
　　颜轻被吓醒了，之后好几个晚上没睡好。

　　有一天颜轻问朱雀：“你山里的那些小鸟儿小兽儿怎么都不会说人话？这样，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会寂寞吗？”
　　朱雀很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要会说人话？我会说鸟语就行了，为什么会寂寞？”
　　颜轻被噎住了，换了个话题：“额，你的衣服，总是那么多羽毛，难道就是你自己身上的毛？”
　　“嗯。”
　　“那是不是扒光你的衣服，你变回原型的时候就……”颜轻没能说下去，他捂着嘴噗噗噗笑得差点岔气
　　朱雀的脸色发了青：“衣服是用淘汰掉落的羽毛做的，就算扒光了再化为原型，也不会变成秃毛鸟。反之，我从原型变过来就是不穿衣服的，你上次不是见过了吗？”
　　颜轻仔细想了想那个模糊的泉眼事件，仿佛好像似乎可能大概还真是那样的……
　　赤-身-裸-体的朱雀……
　　颜轻的鼻子里一热，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液体流出来了……

　　伤好之后颜轻还是要回去的，他既已恢复记忆，就必定要背负起那份使命，迦昙婆树下腾空剑太过重要，一旦保护不力，仙魔必定大乱，人间将会生灵涂炭。
　　朱雀点点头，让颜轻在原地等他，自己跑到山后呆了一会才回来。
　　回来时他举着一根火红的羽毛，对颜轻说，吃了。
　　颜轻的眼睛瞬间直了，不是吧，吃虫子不说，还得吃羽毛！能消化么？会不会拉肚子？
　　朱雀脸色难看，上前一步，伸手捏住颜轻的脸颊，啪唧，嘴张开了，羽毛被硬塞进去，入口即化，没什么怪异的感觉。
　　“行了，你回去吧。”朱雀看着颜轻，突然化为原型，双翅打向他的膝关节，让他跪了，正色道，“朱翼圣君，光耀长离。照彼霄汉，方舆昌清。”
　　颜轻一时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朱雀，问：“啥意思？”
　　“我已赐予你朱雀之力，回去开山立派培养弟子，让他们一起守护魔天到凡间的通道，接手保护腾空剑的使命。至于你，我只给你一千年的时间，千年之后，你必须回到这里。”
　　“为为为为什么要回来？你……你是不是……”
　　朱雀看了他一眼，理了理羽毛傲慢道：“退休养老。”
　　颜轻无言以对。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朱雀对颜轻挥了挥翅膀。
　　颜轻觉得自己真的长了翅膀，飞起来了。
　　朱雀愣了愣，他都忘记自己刚刚变回原型了，这一挥，虽然没有十万八千里，一两千里还是有的……

　　袅袅山雾中，隐隐尘星亭。
　　轻尘子自三星秘道劈山而出开宗立派，广招弟子传承仙法，千年后便成了这赤明大地上最为人丁兴旺的仙家大派。
　　轻尘子羽化后，仙家术法被视作天道正统，代代传承。
　　他们是仙家最年轻的力量，背负使命守护腾空剑，积德人间备受景仰。
　　而他们的祖师，被画在山巅壁照上，浓眉大眼黑发髯须相貌英俊身型挺拔，供人日夜瞻仰上香膜拜。

　　此时此刻……
　　远在南方山谷的朱雀理了理羽毛，用脚爪踢了踢身边白胡子的老头，道：“饿了，去捉虫。”
　　老头谄媚一笑，脸儿皱成一朵漂亮的菊花，吆喝着跑去捉虫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其实是旧文修改搬过来，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