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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封住沉香 ...

  •   楔子

      大瑾376年,先皇三子君绕绝于乾玑殿登机为帝,改年号“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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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住沉香

      夜空像被墨水染尽的幕布,幽蓝而深邃,上面细细碎碎的点缀着糖霜似的繁星,远处湖水冻结前的潮气缓缓氤氲开来,微凉的风都带着湿润。深夜中十步一隔的华灯像一双双窥探世事的眼睛,火光或隐或现,满满的淫靡包裹着肃杀的味道。

      君绕绝手提琉璃宫灯,向西边的冷宫走去。越走着,感觉阴气越重,不由得裹紧了大氅,耳畔边掠过呼呼的北风,好似无数冤魂的哀鸣,比起东边传来的丝竹柔靡,这里就像是另一个冬季。

      他走的不算快也不算慢,到了冷宫门前时停下了脚步,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一扇破旧的木门对他而言好像是不可逾越的阻碍。

      半晌,君绕绝推开门,门顶簌落落地掉下许多灰尘。他没有理睬,目光完全被立在窗前的那人缠住,执着地不愿离去。

      君绕绝阖目,沉沉地呼吸着,再睁眼时那人已经转回了身,月华从窗口闯进来,披在他周围,又多余似的清凌凌洒了一地。

      那人未语先笑,端端儿是一帘江南的烟波皓月,凝翠和风。狭长的凤眸有水一般波光流转:“你来了。”

      君绕绝没答话,屋子里一下子沉寂下来,真切的能听到计时的沙漏来回颠倒的声音。

      那人接着道:“应该是称皇上了,皇上日理万机,还屈尊罪臣寒舍,想必有话训诫。”

      君绕绝拧紧了眉头,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你这是寒碜我呢。”

      那人依旧清浅的笑,好像下一秒就会灰飞烟灭,君绕绝忍住探向他的手臂,慢吞吞地道:“群臣力荐,将你凌迟。”

      “罪人理应千刀万剐。”

      他的口气好像在谈论天气的阴晴,淡淡地,没有一丝起伏波澜,仿佛将死之人不是他。

      君绕绝莫名其妙地被激怒了,伸手狠狠拽过他的身子:“你!”

      双目对视,良久,君绕绝放开手,咬牙切齿咀嚼着那人的名字:“君清酌!”

      “皇上这么愤恨做什么?成王败寇,我还输得起。”

      君清酌的眼底深邃的好似这晚的天空。他永远都是如此的清淡,如此的漫不经心,就像一块冰,永远焐不热,不甘心的结果就是化成一滩水。

      对着他,君绕绝的脾气总是点了炮竹般,他猛然反手取下墙壁上悬挂的利剑,剑光闪现,直指君清酌细白的脖颈。

      君清酌没有理会下颌冰冷的触感,顾盼间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幽幽叹气,看向君绕绝的眼角隐约闪烁流光。

      “你这样,可怎生是好……”

      君绕绝蓦然瞪大了双眸。

      他还记得,二人的邂逅,也是在初冬的深夜,就像今晚。

      彼时他还只是一个胸无大志每日斗机走狗的纨绔子弟。

      那夜他在太子君绕响的加冠庆宴上溜走,欲寻个清静地儿解决掉顺手牵羊来的几坛三十年陈的花雕。却听不远处的一片梅林里传来阵阵箫声。

      君绕绝不是风雅之人,但纨绔子弟怎么着也离不开“附庸风雅”四字。待到最后一音缠绵着消散在郁郁梅花间后,朗声笑道:“当真好听的紧,不知乐师可否出来,与本王一见?”

      说着向梅林深处走去,双手负在背后,胜似闲庭信步,一双灵动的桃花眼顺着箫声传来的地方寻觅。

      然后,眼前仿佛换了一番天地。

      眼中人一袭素白锦袍,倚着身后古树,精致刺绣暗纹的腰带松松垮垮垂在腰间,乌发未绾,如锦如缎,散在身侧。天边冰轮被花瓣枝桠绞隔,斑驳着,碎了满地,点点光斑浮在他发上、肩上,渺渺然不似人间。

      君绕绝不由自主地屏息:“北方有佳人……”

      那人口吻淡淡:“王爷过奖。”

      君绕绝扬起浓墨般的眉,毫不掩饰眼底惊艳:“你是谁?”

      “清酌”,那人一字一句,嗓音似空谷月色,“君、清、酌。”

      君绕绝浑身被雷劈中般猛然一震,手中花雕啪地应声跌地。

      君清酌,泛黄史书中画下浓墨重彩的人物,翻手振长策而御宇内,覆手执搞朴而震天下。为人风流不羁,不拘小节,才华经天纬地,锋芒必露,手段凌厉很绝,引无数英雄折腰。

      相传十四岁随军上战场,主帅刘知良私通敌国洛国,君清酌设鸿门宴以仅三十亲兵斩杀刘知良于阵前,并坐镇军中,一举击溃有“天下一雄”之称的洛国将领秦正誉,一战成名。

      浓浓酒香飘散,与梅香难舍难分。

      君绕绝脸色闪过一丝阴骘:“息亲王仙逝十数年,你擅称其名讳,可知死罪!”

      那人浅笑,仰首望向破碎的天际,手心接住散乱月光,幽幽叹息:“原来这么久了……“

      君绕绝惊疑不定:“你是人是鬼?”

      “你说呢?”那人略略看向他,眼角氲着水波流转,“我也想知道呢。”顿了顿又道,“你怕了?”

      君绕绝恼羞成怒,大跨步上前捏住那人手臂,矍然俯手把这亦人亦鬼推在古树上,困于自己双臂之间。

      想他堂堂龙子凤孙,虽非明日帝王,却还会怕了区区一只小鬼儿不成!

      君清酌不慌不忙的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雕梁画栋,笑道:“你该走了。”

      君绕绝慢慢放开他,面色阴晴不定。

      君清酌站定,略略整理了衣衫,抬眼看他:“快走吧。”说着举手折下一只粉嫩结霜的梅花,转着花枝,凑到鼻尖下轻轻嗅着,“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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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簌簌地落了一宿,天地被涂成一色,纯洁的像童话里的世界,将所有罪恶埋葬在每个人的心底。

      送走一语多关的太子,君绕绝长长的叹气,目送那顶杏黄的四蟒轿子渐渐消失,便回了自家府邸。

      侍从长福见趴在书房桌子上的主子自太子来了之后就一直呆愣愣的,便问道:“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君绕绝动也没动:“嗯,有。”

      “有什么话跟奴才说说,心里也好受些,出了这门,奴才就是哑巴,谁也不告诉。”

      “你有没有见过一种梅花,但是花瓣要比寻常的大一些。”君绕绝转了眼珠,直勾勾看着长福。

      长福心底一突突,立刻会意:“奴才大字不识几个,王爷您都不懂,奴才就更不懂了。”

      “去拿衣服,本王要进宫。”

      “这么晚了,进宫做什么?”

      “多事儿!”君绕绝站起身,抿嘴皱眉,“本王去求知。”

      红墙绿瓦厚厚地压在雪下,金壁辉煌的宫殿此时身披素缟。

      打发走识趣的长福,君绕绝手提宫灯,再次走进了那片梅林。

      梅林深处,一人倚着树干,向他盈盈浅笑。

      君绕绝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然后倾泻了满心窝。

      “我只是来问,这是什么品种的梅花。”

      “此花名为江南无所。”

      “我还想问,你是不是鬼。”

      君清酌悠然道:“你来帮我确认一下,不就知道了。”

      承泽十四年,太子与二皇子君绕藤之间的矛盾激烈升温。

      “你说争什么啊,那个位置就那么好么。”

      隆冬北风呼啸,二人早已转移了地点,当君清酌按下地下室开关的时候,君绕绝啧啧称奇,一脸垂涎:“地下是不是还有一堆金银珠宝什么的~?”

      君清酌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出去万不可说自己是君氏子孙,堂堂炙亲王如此贪恋钱财,岂不叫人笑话。”

      “那有什么,”君绕绝理所当然,“钱还有人嫌多吗。”

      君清酌哑然失笑。

      “本王人生夙愿就是做一富贵闲人也,不知道太子和二哥为何就那么喜欢天下这副担子。”

      君清酌慵懒地仰躺在光滑的石床上,听到此番言论,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江山社稷,为皇为尊,把别人踩在脚下享受众生仰望,谁能抵住此等诱惑。”

      “你不就是么?”

      君清酌一怔,复又笑道:“手给我。”

      “诶?”

      “给你看相。”

      手掌被握在君清酌的手里,君绕绝看着那白皙纤长的手指,骨节似花枝般鲜明,白玉的手背下蔓延着隐翠,心底涌动的河流更加泛滥:“绝艳惊才的息亲王也相信怪力乱神之说,看来史书着实不可信。”

      君绕绝的掌纹纷繁杂乱,纹路深刻。君清酌摩挲着其中一条:“倒是个多情的种子,可惜情路坎坷,易惹情伤。”

      君绕绝凝视着君清酌线条清朗的侧脸,额尔笑道:“大丈夫说什么情情爱爱,叫人笑话,还是看看我以后会不会饿死街头的好。”

      这个人是个谜,宫闱秘辛多如杂草,他也不过是其中一点,君绕绝无所谓他的前尘过往,只要他在,只要他和他能够像现在这样闲适,其他的都只是云烟过眼。

      君清酌接着道:“你将来非富即贵,而且……还是个帝王命。”

      君绕绝蓦地瞪大双眼:“放肆!此话岂可乱讲!”

      君清酌淡淡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气氛遁入沉寂,暗夜里的烛火像一只诡谲的眼睛,洞悉浮尘聚散。

      临走前,君绕绝眼底深沉,声音不大,语调缓慢,却直指人心的桀骜坚定:“本王的命,在自己手里,就是天要掌控,也得问问本王同意否。”

      二人对视良久,君绕绝转身离去,君清酌目送他的背影,浅浅的弯了唇角。

      承泽十五年除夕是在边塞的金戈铁马声中渡过的。

      此时的大瑾再也没有了当年曜宇帝时期四海臣服,八方朝拜的辉煌。即使边塞的增援书一封接一封,承泽帝依旧停朝三日,户部堂而皇之地挪用军饷准备除夕晚宴。

      盛宴上群臣推杯换盏,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弥漫着王朝末世独有的糜烂味道。

      然而这时,礼部侍郎郭焕进谏言,御史载其原话录入史书:“想当年曜宇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而今大瑾边塞危机,连连败退,还请陛下莫要耽于安乐,勤于朝政,重振我泱泱大瑾之国威!”

      翌日,郭焕辞官归家,明年卒。

      而现在时间,是郭焕逝世前半年。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烽火狼烟,一曲梅花落,这些词汇好像被一只无形的画笔挥毫泼墨在天地间,绘出了一幅边塞粗犷的画卷。

      太子君绕响请缨亲自出征,被承泽帝以“储君乃国之根本”驳回。

      正月十六,加封二皇子君绕藤为震远大将军,领兵十四万,远征边塞,光复大瑾国威。

      四月,边塞捷报,以鈚奴为首的叛乱部落主动请降。

      太子代天子出席议和,席间突生变故,太子被俘,震远大将军设计秘密营救,却不想黄雀在后,参与营救的三十精兵无一生还。

      近日的早朝气息紧绷,端坐九龙椅之上的帝王眼神锐利,一一扫视过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不置一辞。

      被扫视的诸位不再如平日里巧舌如簧,头颅低垂,恨不得化身鸵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清晰可现。

      承泽帝冷哼一声,打破了一堂沉寂:“一群废物。”

      兵部尚书秦燃左踏一步出列,略弯着腰身道:“阳关城江家世代将门虎子,臣以为,何不以其诱出鈚奴军队,再部署文西、凉州二城夹击,一举擒下!”

      承泽帝道:“可怜我大瑾朝堂竟无可用之人!”

      阳关城乃边塞重镇,自大瑾立国起,历代帝王对此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政策以安民心。共圣帝时,更有太子君泽坤与国师顾倾绝重辍鈚奴,使大瑾权威巩固至鼎盛。

      而近年来,大瑾多内部权利更迭纷争,对边塞诸城的关注不复往昔。帝王多疑,也在情理之内。

      秦燃再施礼,接着道:“臣请奏,请炙亲王前往前线协调诸事。”

      大堂内再次沉寂。

      秦燃少年入仕,深得圣上青睐,出任兵部尚书已一年有余,兢兢业业,禁军的军风军纪从上到下焕然一新。是为数不多的只忠于君,未参加任何党派斗争的中立派。

      太子与二皇子诚亲王都曾不遗余力的拉拢过他。然此人过于耿直,把二人毫不留情面的拒之门外,恨得太子和诚亲王牙根儿痒痒。

      而此刻,中立的秦燃,兵部尚书,亲口提议要君绕绝出征前线,其中隐喻不言而喻。

      可是,那是三皇子!炙亲王!整日斗鸡走狗应付差事的纨绔子弟!

      承泽帝微怔,又瞬间眯起眼睛。

      君绕绝垂首不语,感受到父皇目光如有实质,好像要刺透他的身体,把那颗鲜红的心脏牢牢掌握在控制之下。

      时间停滞,驻足观赏这场皇家百演不厌的戏码。

      承泽帝是踩着血和肉一步一步爬上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的,太过清楚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是因为巨大的诱惑而抽丝剥茧出的最最真实的人性。

      君绕绝出列,俯身三拜,对秦燃道:“蒙大人不弃,本王驽钝,何敢轻忽守护大瑾的战士的性命!”

      秦燃刚欲回话,只见承泽帝挥手起身,旁边内侍高喊“退潮——”。

      恭送走皇帝,诸位大臣都迫不及待的离开压抑的乾玑殿。君绕绝看了看同样没有动的秦燃,心领神会,和他一起缓缓向殿外走去。

      刚出大殿,君绕绝问道:“不知大人何意?”

      秦燃举头凝望着被金碧辉煌的宫墙包裹住的四角天空,至少在这一小块地方,还是一片晴朗。

      太阳在两人的瞳孔中反射出微弱的光,秦燃道:“还请王爷移步寒舍一叙。”

      秦燃的府邸位于城西与市郊交界处,平凡无奇的旧宅,立在民宅间毫不起眼。

      君绕绝初而诧异,笑道:“莫不是父皇克扣大人工钱,连修修宅子都囊中羞涩。”

      “王爷说笑了,”秦燃甩甩官袍拖沓的长袖,“现下国库吃紧,为官者自是要以身作则,勤俭节约。”

      君绕绝细细咀嚼其中含义,总觉得秦燃的语气有些……愤懑。

      初春的风带着微凉缠绕在刚发嫩芽的绿意上,宅子内部一如它的外表朴实无华,但是多重的顽石给其添了些许趣味。

      君绕绝的目光逗留在一块卧狮形状的石头上,想那些达官贵人精心修刻雕琢的园林,没有那一种可以媲美自然赋予的本质外衣。

      次落的低矮瓦房围成四合,木质的横梁颜色深浅不一,边角处开始有了腐朽的痕迹,偏门前方用编织整齐的篱笆圈起,细细打量,竟是一方药圃。

      药圃里,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背对着他们,双腿跪在混着早春灰雪的泥土上,趴在那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秦燃嘴角一抽,喝道:“晞儿!你又在做什么!”

      被点到名字的小女孩无辜地转过头来,粉嫩的小脸上镶嵌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秦然,水汪汪的,如同阳光照进小潭,清澈见底,看的人心里都酥得能挤出水来。齐齐的刘海乖巧的覆着额头,但是两边的脸蛋蹭上了泥土。更让秦燃发指的是,她脏兮兮的手上还握着一只啃得乱七八糟的桃子。

      见秦燃满布阴云,小女孩扁扁嘴,软软糯糯地唤道:“爹爹……”

      “还不快过来向王爷行礼!”

      小女孩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爬起来,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厚厚的红色小袄,摇摇晃晃地走向君绕绝,一边走还一边抓紧时间啃了两口桃子,嘴巴塞得鼓鼓的,支出了两个小肉球,含糊不清道:“王爷好。”完全无视她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秦燃深吸一口气,有点破罐子破摔:“王爷见笑了,臣管教不严,还请王爷恕罪。”

      君绕绝哈哈一笑:“令千金天真无邪,是个真性情!”说完弯下身子抱起小女孩,担在自己的小臂上:“晞儿刚刚做什么呢?”

      小姑娘明显没有听出这句话的重点在哪儿,歪了歪小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叫晞儿?”

      君绕绝大言不惭:“哥哥无所不知。”

      “那不是神仙?”

      “是啊。”

      小女孩先是兴奋,又突然撅起小嘴摇了摇头:“你不是神仙,晞儿见过神仙的。”

      “诶?那晞儿讲讲,神仙长什么样儿?”

      君绕绝只当小女孩信口胡说,想逗逗她,没想到小家伙一脸认真道:“神仙哥哥可好看了!穿着白衣服,会吹好听的曲子,还给了晞儿一枝花,”大眼睛委屈地垂了下去,“可是花都谢了……”

      君绕绝仰头望天……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晞儿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

      小丫头想了想:“上一次和爹爹去皇宫吃饭,晞儿偷偷溜出去玩,迷路了,在一个全是花的树林里见到的,我还给了他一个我藏在口袋里好久的桃子,对了,”小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啊掏,掏出了一个桃子递给君绕绝,诡异的是,一点都没有变形,“给你,哥哥。”

      君绕绝接过,笑道:“原来晞儿喜欢吃桃子,下次哥哥给你带好多好多来好不好?”

      晞儿眼睛刷的亮了,小脑袋自觉把笑得有诱拐小孩子嫌疑的炙亲王划分到“好人”那堆儿,伸出小指:“拉钩!”

      秦燃在一旁想插嘴很久了,无奈王爷和自家闺女相谈甚欢,一直没逮到机会,趁这时板起脸道:“晞儿,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嗯,娘还教我背了诗。独有成蹊处,秾华发井傍。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隐士颜应改,仙人路渐长。还欣上林苑,千岁奉君王。“背完对着爹爹,眼睛闪烁着求表扬的光芒。

      君绕绝念道:“还欣上林苑,千岁奉君王……秦大人,尊夫人也是有
      心之人啊。”

      “哪里,妇道人家,略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放秦晞小盆友继续挖泥巴,秦燃惆怅地说出毫无威慑力的“回去读书”而被女儿理所当然忽视之后,也只好认命。

      书房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红木桌案上堆着一摞还未批复的公文,君绕绝撩袍,不客气的坐在暖宝炕上,拿起茶壶往嘴里倒。

      秦燃关上门,坐在君绕绝对面:“王爷如今也该想想今后的事了。”

      君绕绝抬起眼皮:“今朝有酒今朝醉。”

      “王爷!如今朝堂混乱,陛下也有心无力。太子生性多疑,诚亲王阴鸷狠戾,若此二人当政,您当如何自处!”

      君绕绝道:“大人放肆了,主子们可是由得你们做臣子的议论吗?”

      他何尝不知道,脱下伪善的画皮,朝堂就是狰狞的地狱,在他初涉政事这滩浑水时,也曾信誓旦旦要清洗掉那些淤泥,而不久他发现自己已是泥菩萨一尊时,便放弃了年少轻狂的不思其反。

      就比如,他知道忧国的郭焕陷害过与他“主战”思想不和的前丞相范进元;他知道耿直的秦燃为了爬上兵部尚书的交椅买通了多少关节;甚至是父皇费了多少心思铲除异己,才能坐稳皇位。

      但他们都没有错,只有站在顶端才有人听从追随,才会实现自己希望国家繁荣昌盛的愿望。

      历史记载的,是结果。过程,一直是被忽略的笑话。

      君绕绝看着窗外有些恍惚,直到秦燃泡好了一壶新茶。

      茶香袅袅,二人延茶盏边儿转了茶盖,螺旋状上升的雾气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君绕绝是三天后出征的,当然只是个副帅,主帅是年逾古稀,但身子骨还很硬朗的三朝元老,虎平大将军。

      临走前君绕绝带着晞儿去见了君清酌。

      他与秦燃并不是固有的联盟,只是为了各取所需才暂时走到一起,多了一个晞儿,也多了一个筹码。

      晞儿见到了神仙哥哥就把给她好多桃子的王爷哥哥踢到了一边。

      君绕绝离开的时候天色微亮。玩累了的晞儿趴在神仙哥哥怀里幸福的冒着鼻涕泡。

      他说:“晞儿放在你这儿一段时间,我回来就把她接走。”

      君清酌说:“再见。”

      不想再见时,是塞外战场。

      君绕绝初到边塞,却来不及领略诗中胜景。

      策划战略,确保太子安危,兵权移交给诚亲王。

      虎平大将军在万众瞩目下交出虎符时,是顶着奸细帽子的。

      君绕绝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怎样,为大瑾戎马一生的大将军就通敌卖国了。

      大将军在虎符脱离己手的同时,拔出了陪伴他渡过无数峥嵘岁月的佩剑。

      护卫高喊“保护王爷”一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数百人形成的肉墙被一位古稀老人压制得无招架之力。

      大将军一人站在空地上,目光嘲讽地傲视相距数丈的瑟缩护卫们,仰天长啸。身后广漠夕阳,大雁声声怆然断肠,像是来自上天的悲鸣挽歌。

      剑锋扫过,逼得那数百护卫连退数步,站稳脚步定睛一看,一滩热血划过半空,落在他们脚尖前。

      君绕绝站在圈子外,看着圈子里上演的闹剧,莫名感到了悲哀。

      而营救太子的计划,也是屡遭搁浅。

      君绕绝叹了口气,眉头深深的痕迹像是刀刻一般,抚都抚不平。

      救不出太子是必然,诚亲王只会落井下石,绝对不留后患。

      那把椅子的金边太耀眼,晃瞎了盲从者,却褪不去他们的狂热。就像文人墨客,打翻了砚台折断了笔,也不会让他们停止书写。

      当晚,炙亲王邀诚亲王共同商讨退敌大计。

      军帐中悬挂的边疆地图被君绕绝标注了几个记号,然后陷入沉思。

      诚亲王君绕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二哥。”君绕绝回过神来,“你来了。”

      君绕藤笑道:“想什么呢,大军师。”

      “没什么,只是想问,二哥久不出兵营救太子,所谓为何?”

      君绕藤一怔,没想到君绕绝如此直白,当下收起笑容:“三弟慎言,臣等自然要恭迎太子,只是也要等待时机的。”

      君绕绝一点头:“如此,对不住二哥了。”

      话音未落,数名暗卫包围住君绕藤,却不见兵刃。

      君绕藤目光阴鸷:“三弟,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君绕绝道:“那是自然。小弟此举别无他意,只愿二哥出兵,营救太子。”

      君绕藤神色更沉,视线略过帘帐。

      “小弟当然知道二哥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自做主张,分了几坛好酒给了二哥的几位弟兄。他们都很感谢二哥的赏赐。”

      言罢双目直直盯着君绕藤:“还请二哥出兵。”

      君绕藤不语,细细的磨着牙根儿。

      见状,君绕绝抱拳:“二哥,得罪了。”

      摸索出虎符,君绕绝像暗卫使个眼色:“主帅突发疾病,尔等务必照顾好主帅。”

      君绕藤忽然开口:“君绕绝,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二哥言重了,”君绕绝回首,“小弟从未想过,今日之后,还能再见到二哥。”

      “你!”君绕藤目眦欲裂,森然道,“今日之辱,我君绕藤定会千倍百倍奉还!”

      太子营救得很顺利,多日不见大瑾军队活动,鈚奴精神松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意料之外的是,还一举斩下了鈚奴主帅的头颅。

      君绕绝身先士卒,高提头颅,朗声道:“缴械不杀!”

      声音像巨大的石块砸进水里,一圈圈荡漾开去。大瑾士兵层层受到鼓舞,渐渐汇聚成一句话在广袤的天地间回响:“缴械不杀!天佑大瑾!”

      “缴械不杀,天佑大瑾!”

      “缴械不杀,天佑大瑾!”

      “天佑大瑾!”

      “天佑大瑾!”

      君绕绝在回声中挺起胸膛,月光在铠甲上折射出炫目的光!

      倏然,后腰大痛!君绕绝猛地反手擒住那人偷袭的手腕却蓦然瞪大双眼!

      周遭亲卫察觉异状迅速擒住偷袭者。

      这一战,鈚奴主帅被杀,副帅潜逃。

      大瑾太子安然无恙,炙亲王君绕绝一战成名!

      战俘营坐落于文西城郊外,周围寸草不生,满目荒芜。

      君绕绝以为自己从不会踏入这阴冷肮脏的地牢,就如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立于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

      文西诚地处边塞,空气干燥,春季沙尘肆掠,颗颗沙粒打在脸上刀刮似的疼。

      而地牢里,阴暗潮湿,刺鼻的气味和满地爬虫大摇大摆地穿梭横行。

      君绕绝的眉一直是蹙着的,步履恍惚,每走一步后腰还在隐隐作痛。

      他停在了一扇牢门外。

      里面人一袭黑色短打,衬得身形修长挺拔。他回过头来,神色略显憔悴,嘴唇泛白,干燥得卷起了皮。

      可他还是风姿卓然,举手投足间的风骨气度即使抹去了五官也无时无刻不咋吸引万众视线。

      君绕绝面无表情抽出死死撰在手中的剑,剑光一闪,脱离剑鞘,剑尖抵着那人脖颈。

      君清酌深深地凝视他,蓦地重重合上眼。

      有风路过狭窄的过道,像厉鬼夺命的惨叫。

      “你到底是谁。”

      一如初见,那人一字一顿,君绕绝似看到了空谷月色:“清酌,君、清、酌。”

      君绕绝脸色扭曲,手臂向前一送,血顺着剑尖蜿蜒流下,滴落在地牢湿腻污浊的地面上。

      他终于崩溃地咆哮:“君清酌,你到底要什么!”

      说完好像用尽了一生气力,手臂颓然滑落,手指一松,剑柄咚地摔在地上,可他的左手死命扒着牢门的木条。

      君清酌眨眨眼,有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又消失在他清亮的黑眸中。

      在这永恒的刹那,他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真的是坚不可摧的真理吗。

      也仅仅是刹那而已。

      他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轻缓的声线还有不自觉的颤抖。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君绕绝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瞳孔遽然收缩。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哈哈哈哈哈!君清酌!你枉为君姓!!!”

      君清酌只是看着他。

      他恼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丑态百出的戏子,随手捡起宝剑毫不犹豫刺入君清酌腹部,拔出的瞬间血色斑驳了满墙。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所以你挑起皇家内斗,把我拖进这滩浑水,在这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之时!

      君清酌捂住腹部,弯下腰,终是支持不住跪在地上。

      却无声地笑了。

      “君绕绝,你舍不得杀我。”

      他不停地向后退去,知道后背触碰到了墙壁,后腰血色隐隐渗出纱布,他却没有知觉。

      “没错,我舍不得伤你,”君绕绝面色阴霾,声音凄绝。

      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君清酌迅速出手震掉了君绕绝斩向自己手腕的剑,剑刃斜飞出去打在墙上。

      他的手心血淋淋的,攀附在牢门上,腥涩的味道涌入鼻子,伤口深可见骨,又被涌上的血湮没。

      “君清酌,我说过,本王不信命!”

      “三弟说的对,二哥也不信命。”

      狭长幽深处,君绕藤声音诡异狠戾,从暗处徐徐走出。

      “三弟,你知道,二哥是不会打无准备的仗的。”

      他的左手抱着一个小女孩,右手的匕首抵着她稚嫩的脖颈。

      小女孩见到二人,神色一喜:“神仙哥哥!王爷哥哥!”

      “晞儿?!”

      察觉到君绕绝射过来的目光,君清酌道:“是你要我照顾她的。”

      “所以她现在在这里?!”

      君绕藤阴狠道:“黄泉路上可以慢慢叙旧。”

      “君绕藤,你机关算尽,别忘了还有太子。”

      “太子?他不是被你解决掉了吗?”君绕藤森森一笑,“君绕绝意图谋反,太子不幸归天,诚亲王斩杀逆臣,这不就是结局吗。”忽又压低声音,“我说过,要让你生不如死,背负着千古罪名,受世人唾骂,死后不得安宁!”

      君绕绝昂首: “生前身后名焉能困得住我!”

      “既然如此,遗言就不用留了!”

      突然君绕藤眼前闪过什么,接着如同慢动作看着那只抢了他匕首的手贯穿晞儿的喉咙,戳进自己的心脏。

      他倒下前摸到满手滚烫,不知是自己还是那个小姑娘的血……

      他仿佛潜入了海底,眼前波光浮动,红衣服的小女孩眨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然后在衣服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只桃子,递给他说:“哥哥,我没听神仙哥哥的话,偷偷溜出来玩,迷路了,哥哥你看上去是好人,可以带晞儿回家吗?”

      君绕藤艰难地向那个决绝出手的人看去。

      他听不清君清酌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在说话。

      君清酌说:“我不会让你伤他的,挡在前面的,都要死。”

      最终,世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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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

      然后,就过了很久。

      他被立为太子,把君清酌圈禁在冷宫,下令铲除宫里所有梅树。

      他是得体的储君,大瑾未来的希望,进退得宜。

      承泽帝驾崩,他继承皇位。

      一切都是这样顺其自然。

      直到登机前,秦燃上奏询问谋逆罪人君清酌时,他费力地想了想。

      时间流得太快,快到他记不住过往。依稀觉得有这样一个人,惹自己生气了。

      但那种感觉再也想不起来。

      直到登机前,他踏入了冷宫。

      不觉间十年已逝。

      手心留下的那道伤疤,静静的躺了十年。

      见到他的时候,遗失掉的思绪像开了闸的猛兽涌了进来。

      坐拥天下,要的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是逆臣,意图谋反,死有余辜。

      可是为什么,眼前是一片模糊的世界?

      这种懦弱的象征在脱离眼眶前就应该挥发掉。

      翌日,大雪纷飞。

      天地一色间,他站在城墙上,君临天下。

      耳畔是不知情的百姓“杀杀杀”的呼唤。

      他想起了最初。

      他问了他的名字,问了梅花的种类,问了掌心的纹路,可是没有问那首曲子的名字。

      那首曲子真的很好听,旋律是这样的。

      他在心底轻轻哼着。

      你看,君清酌,十年了,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你穿着白衣,轻把梅花嗅的样子。

      他仰头看了看太阳。

      时间倒了。

      他转头吩咐行刑,一切是那么顺利。

      只是他错过了邢台上君清酌动了动嘴唇,无声问出的那句话。

      “君绕绝,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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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清酌:本是云中君,何必客人间。——《史记.大瑾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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