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谷空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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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晴空初定。谷中芳菲灿烂的梨花却已悉数凋残。清溪依旧蜿蜒在圆木拱桥之下，日以继夜，朝谷外涓涓流去，不知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带走了多少落花。
卢梦瑶怅然若失，默不作声走过木桥，脚步沉沉往小筑中行去。她垂着双睫，仿佛不敢看那片空地前的萧索之景，更不敢看溪水中的随波逐流的残花。她害怕仅此一瞥，便会想到身后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人，想到那一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心。
岳世里手拄竹杖，静默相随，和卢梦瑶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他不闻她出声，并也未出言打扰。
二人便这么前后走着，沙沙步声安静得好似风吹秋叶，雨打浮萍。
卢梦瑶走近筑前，微一顿足，深深呼吸了一下，这才迈开步子往屋中而去。岂料推开屋门，却有一点灰尘扑面而来，仿佛屋中久无人居。
她吃了一惊，忙赶进屋中，喊道：“师父！”
屋中并无人回应，卢梦瑶狐疑更甚，一连闯了几间屋子，竟都不见萧如羽身影。她心头骇异，先是以为师父外出采药，是以未归，然看到那些布满灰尘的桌椅、日久不动的厨具后，这才惊慌失措，冲出小筑去，对岳世里道：“师父他……不在了。”
岳世里剑眉紧蹙，不明所以：“什么叫不在了？”
卢梦瑶急道：“就是不在屋中了，好像很久之前便离开了！”
岳世里移动竹杖，朝着卢梦瑶声音寻来，在她面前停下道：“前辈可有留下书信？”
卢梦瑶摇头道：“没有啊！”
事至此，只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双目前染了雾花。她本有满腹委屈，要回到天涯谷来和萧如羽逐一倾诉，甚至想过从今以后哪儿也不去，便待在谷中陪伴他一辈子。岂料折身回来，谷空人去，此处竟没有了他半点身影。
杳无音信，不辞而别，怎不让人心急如焚？
卢梦瑶如此一想，泪便洒了下来，却因当着岳世里的面不敢出声，只好咬紧嘴唇死死忍住，偷偷吸了一口气，才道：“我去找师父。”
言罢举步便要走，却被岳世里拉了回来：“前辈或许只是有事外出，想必不日后便会回来的，你先别急。”
卢梦瑶挣开他道：“他不会回来的！”
岳世里一怔，卢梦瑶颤道：“师父说过的……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天涯谷，便是死也不离开。可是现在，他却不在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他到底去哪里了……”
那声音说到最后，已满是无助，岳世里不由心头一紧，安慰道：“你别急，兴许前辈是见你久不回来，便出谷寻你去了。”
卢梦瑶抬手一抹眼泪，道：“他不是你师父，你自然不急！可现如今，他却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不急？！”
岳世里立时哑口无言，怔忪中，听得卢梦瑶已跑下了小筑，往谷外疾奔而去。他心头一震，便想去追，然倏然间忆起一事，返身进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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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卢梦瑶没有找到萧如羽。
山谷之中，夏风回荡，吹得如火花蕊纷扬。卢梦瑶抱膝坐在叶丛后，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仿佛是刚从猎枪下逃走的小兽，余悸难消。她满眼是泪，望着山谷外云层浮动的天幕，低声道：“师父……你在哪里啊？”
那声音细如蚊吟，浸透感伤，像暮秋时节，江岸边落下的萧萧黄叶，沉浮在流水中远去，没有尽头。
她一直喃喃自语，惶惶若失，连远山处日头渐斜，残阳如血，都恍若无觉。
她歪头靠着树干，神采呆滞，垂手拨弄着脚边一簇香草，说道：“师父，你知道么？我寻到世里哥哥了。可是他变了……”
言罢，蓦地含泪笑起来：“呵呵，你问我他哪里变了？我也不知道啊……是心变了罢，他不再是那个喜欢我的世里哥哥了。他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有了自己的家……”
“还有啊，我去了卢家村，可是没能找到我的爹娘。我好难过，他便我说，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起初我还以为，我的家在他那里，原来错了啊……师父，你才是我的亲人，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可为什么我回家了，你却不在了呢……”
夏风习习，青翠香草在她指缝间跃动。卢梦瑶轻轻收拢手来，好似想要合住那缕微风，她低头说道：“师父，你快些回来好不好？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离开天涯谷了，好不好？……”
日垂西山，薄暮暝暝。
梨花林下，正是一片斑驳疏影。
回到小筑前，却不见岳世里人影。卢梦瑶因心中沉郁，并未在意，只一路垂首进了屋中。刚一推门，忽见一侧门后闪了个影子。她一抬眼皮，得见岳世里正手脚慌促的将一层抽屉合上，偏过头来道：“回来了？”
卢梦瑶秀眉微蹙，不安道：“你在翻什么？”
岳世里所站位置，正是萧如羽内室，而他刚才所动之物，乃是萧如羽平日惯用的柜橱。卢梦瑶赶上前去，吸了一口气，质问道：“你翻我师父的东西干什么？”
岳世里眸色变幻，少顷后，低声道：“梦瑶，你误会了。”
“什么误会了？！”卢梦瑶站过身来，挡住橱柜，激动道，“你方才分明就是趁我离开，乱翻师父的东西！”
岳世里不由沉了脸色，肃道：“梦瑶，你真的误会了。我刚才不过是想看看，前辈临行前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言罢俊容一绷，垂下双手，背过身去，作势离开。
卢梦瑶清醒过来，眼眸闪了闪，上前抓住他道：“你去哪里？”
岳世里默了一默，道：“既然我已将你送回来了，那便无需多留，以免……”说及此处，蓦地顿住，只道：“你……保重。”
卢梦瑶大惊未平，此刻听他要走，更是茫然无措，脱口道：“你不要走。”
岳世里眉目微动，卢梦瑶低头检讨，抿唇道：“刚刚……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世里哥哥，你先别走，师父不在了，我很是担心他。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放眼天下，此刻唯一能帮上她的，或许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岳世里顿下脚步，面上凝重逐一散去，微一叹息，道：“前辈之事，我自然会帮你查明。但这其中缘由甚是蹊跷，我若有不明之处，还望你如实告来。”
卢梦瑶心怀感激，重重点头：“你有什么问题，我都说。”
岳世里续道：“梦瑶，前辈是否走到何处，都会带着一具瑶琴？”
卢梦瑶点头：“是。”
数十年来，萧如羽怀中的瑶琴确是从不离身，便是上山采药，也会将瑶琴带上。卢梦瑶曾抱怨此物累赘，却反被他轻责，说山中奏琴是圣人情趣，非她一介孩童便可领会。而每至傍晚，他便会携琴归来，不论风雨，独坐在小筑前，临花弹奏。
岳世里微蹙眉道：“适才我在屋中查探一番，发现瑶琴不在了。”
卢梦瑶倒并不奇怪，只低低应了声“嗯”，岳世里眼睫微动，又道：“我以为，前辈失踪之事，怕是同秘籍有关。”
卢梦瑶大怔，回想起墨城所提血莲剑中藏有秘籍一事，不安道：“什么秘籍？”
岳世里解释道：“血莲剑之所以被后世人争锋相夺，是因其乃前任盟主卢萧之物。霍笙曾言，卢前辈退隐前，亲自将其毕生所学逐一写下，藏于血莲剑中，是以令这把剑名动江湖，后人趋之若鹜。三年前，我号召千水阁众弟子，从墨家山庄中夺得血莲剑，却发现剑中并无玄机。此番得知卢前辈便是你师父萧如羽，所以才妄自猜测，这秘籍，是否还留在前辈身上，或是，留在天涯谷中？”
卢梦瑶听罢，立时脑中一鸣，心头巨震，惶惶向屋中一角看去，片刻，道：“我……我不知道。”
岳世里面上微沉，不放弃道：“那前辈可曾有和你提起秘籍之事？”
卢梦瑶依旧摇头否认，岳世里皱眉道：“那你所学的流云剑法，可还留有剑谱，能否念给我听上一番？”
卢梦瑶迟疑：“这……”
岳世里知她顾虑，忙道：“不念也行，你且舞上几招，让我闻声分辨其中路数，如此亦可判断此套剑法是否为前辈所创。”
卢梦瑶本想言，流云剑法承萧如羽所得，便不是为他亲创，那也是麒麟派正宗武学，秘籍中精要之一。然见岳世里神态庄重，便不好拂意，提上流云剑出了小筑，道：“那我便舞上一式‘浮云卷舒’，你仔细听听看。”
岳世里动着竹杖，紧随而来，伫立在窗外，点了点头。
卢梦瑶微一颦眉，聚集神智，蓦地提起一跃，往梨花树下点步飞去。流云剑自腰际一转，斜刺而出，琤琤琤三声在空中一番圈动，便如云卷云舒，收放自如。
岳世里耳闻剑声，不由剑眉轻蹙，半晌后，沉吟道：“不对……”
这厢，卢梦瑶一式舞毕，挽了个剑花收回刃风，回身对岳世里道：“怎么样？”
不知为何，自从那夜得知岳世里和红扇关系之后，卢梦瑶便很少再唤他“世里哥哥”，总觉这载满她日夜痴念的呼唤，再不适宜在此后的年华出口。便如那被少女密封的心事，每每回顾，都心痛如潮。
岳世里倒未在意，好似从未听她唤过这个称呼一般，只点一点头，随后摇一摇头：“此剑法，并非前辈武学精髓，想来，是麒麟山三圣前辈所创的招式罢。”
卢梦瑶不由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流云剑法是太师父所创？”
岳世里一笑，道：“这套剑法，曲前辈是不是也熟知一二？”
卢梦瑶想起三月前，在小河畔同曲一白斗剑一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岳世里补充道：“在千水阁时，曲前辈曾露过几招，其剑法套路，正同你适才所舞一式不差上下。”
卢梦瑶逐一忆起，点了点头，却始终难以释怀一事，颦眉道：“师父若是真有甚么绝世武功，想必也该传我一些。便是不传，平日也总该练上一练。可这十几年来，我从未见他使过流云剑法外的其他武功。想来，江湖上流传的那些秘籍之事，是霍笙胡说八道的了。”
岳世里对此颇有微词，本想言卢萧单凭这一套剑法，绝不足傲视群雄。然见卢梦瑶哀戚神色，便欲言又止。
周遭一时沉默，卢梦瑶收了剑，走上前来道：“不早了，我去做饭。”
岳世里点了头：“有劳了。”
卢梦瑶一笑，道：“没什么有劳的。”
岳世里心头一刺，抿紧了唇，耳听卢梦瑶折身离去，走了数步，又蓦地停了下来，问道：“你想吃什么？”
岳世里怔了怔，随后道：“膳房中似乎也没多少菜食了……随意弄弄罢。”
这厢，卢梦瑶也点了头：“好。”
用过晚膳，谷中已是霞光散尽，残阳似血。夜幕垂在远山浮云后，仿佛触手可及。卢梦瑶收拾好菜碗，独自拿去小溪边清洗，岳世里则在小筑附近走了一走，以作散心。
小筑后，是一片山林，初夏时节，正值苍郁葱葱，清香满途。待得入林，则听蝉鸟啾鸣不息，碧翠深处，风声频频。
他走近一处大树脚，不疾不徐将脚步顿下来，淡道：“出来罢。”
一言甫毕，忽见身后树影移动，便如云散月出，走来位亭亭而立的妙曼女子。岳世里微一垂睫，道：“发信给二叔，便说卢萧不在谷内，秘籍下落待查。”
女子正是红扇，依旧清华流光，柳黛桃腮，烟罗软纱，堪若明霞似玉。她颔首应声，沉吟一会儿，忽道：“我们似乎被人跟踪了。”
岳世里眉峰一蹙，偏过头来：“何以见得？”
红扇并不确定，迟疑道：“我并没有发现证据，只是一路随来，总觉得身后有目光注视，但每一回头，却见不着人影。”
岳世里缓缓肃了脸色，道：“兴许是他。”
红扇眉尖一蹙，显是会意岳世里所言之人，说道：“要不要我细查一番？”
“不必。”岳世里不待思忖，便将她此意拂去，原本肃穆的神情柔和下来，“只要我找到了秘籍下落，便可得到解药，同你归隐。至于那秘籍最终落入谁手中，并非要紧之事。”
红扇听得此言，点头赞同，默了一会儿，才道：“那日曲前辈给你诊断，未曾发觉破绽罢？”
岳世里摇头，倏然苦笑一声：“左右都是鸠毒，他能查出什么破绽？”
红扇神采一黯，道：“这毒，一定很痛苦罢？”
岳世里微一怔，进而撇开目光，投向山林尽头，凄淡道：“这毒，本便该是我受的，痛又何妨。”言罢，目中倏然灿了几分：“只要你不嫌我是个废人便可。”
红扇微一怔，进而笑开，声音如流水涓涓：“你都不曾嫌弃于我，我又怎会对你介怀？”走上前来，将头埋进岳世里怀中，低声细语道：“记得，事成之后，我们便回家。”
岳世里心头一暖，抬手覆住她清瘦的背脊，颔首道：“嗯，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谷空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