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幽谷孤月 ...
-
再一次回到天涯谷，果真已是流离殇景，物是人非。
这一路，走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沉重。
西州还是那个西州，黄沙依旧猖獗，墨城还是一如既往对她微笑，称自己身体无碍，让她不必担心。但是卢梦瑶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变了。
她赶回小筑，只见梨花林内土坑遍地，仿佛地皮已被人掀开一般，几近地崩山摧。她登时一呆，茫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城听得她惶遽声音，剑眉一蹙，询问道：“怎么了？”
卢梦瑶答不出话，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道道土坑前来回走动，环目四看，最后在离小筑最远的一棵梨树下停了下来。
那坑被掘得最深，深褐泥土内露出一个骨灰盒，歪倒在一边，盒盖轻开，洒出几点灰白粉末。卢梦瑶只觉脑中一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伸手往那骨灰盒探去，蹙紧眉头，忐忑道：“娘……”
墨城闻的声音，立时迈步跟来，然行了几步发现脚下泥坑遍布后，立时提气飞起，足踏枝条来到卢梦瑶身后，将她一揽道：“梦瑶，到底怎么了？”
卢梦瑶已泪珠莹然，此刻得墨城相拥，立时热泪上涌，歪头倒进他怀中道：“世里哥哥，我看到我娘了……”她虽倚在墨城怀里，然眼睛却一动不动看着那坑中骨灰盒，小嘴微微颤抖，声音略带哽咽。
墨城感觉她身子逐渐发冷，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拥紧她道：“嗯，梦瑶别哭，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卢梦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举目朝四处看去，低声道：“梨花树下……到处都是坑，娘的骨灰盒好像也被人碰过。”
她这般说着，便俯下身去，将那骨灰盒取了过来，小心把盒盖扣好，进而又将装有萧如羽骨灰的荷包拿了出来，使两物并在一块，颤声道：“师父，我把你带回来了……”
这声音茫然无措，墨城听在心头，又是一痛，转念决定先将谷中一事暂搁，便低声道：“来，我们让前辈和你娘入土为安吧。”
卢梦瑶“嗯”了一声，缓缓将一盒一囊放进土中，伸手刨了几堆土，小心盖在那上边，动作之轻柔，似生怕弄疼了它们。
墨城目不能视，便只能耳辨她动作声音，刨土往同一地方埋去，不料刚过片刻，便听得卢梦瑶惊呼一声，跳起来道：“不对！”
墨城一惊道：“怎么了？”
卢梦瑶死死盯着土坑，摇头道：“不对，不对……秘籍呢？秘籍呢？！”她似受了惊吓，抽身便往四周跑去，在各个土坑前来回查探，边走边道：“师父说的秘籍呢？他说过秘籍和我娘的骨灰是埋在一块的，现在怎么没有了？！”
墨城屈膝坐在原地，眉目微动后，立时会意过来，冲卢梦瑶道：“梦瑶，别找了，秘籍被人拿走了。”
卢梦瑶身形一僵，惶惶朝墨城看来：“什么？”
墨城垂下双睫，继续刨土给骨灰盒盖上，道：“你在地牢和前辈见面时，霍笙便在门外罢？”
卢梦瑶心头一震，目光闪闪烁烁，波动不止，尽显惶恐。墨城续道：“我二人离开天涯谷后，是不是在西州客栈碰见了千水阁的人？”
卢梦瑶幡然醒悟，看过来道：“难道那个人……是杜圻？”
墨城点头：“想必你和……他回来时，杜圻一直跟在身后，发现了天涯谷所在。待红扇将他带走后，杜圻便借口阁主失踪，暂代其位，召集部下聚集西州，以待得到霍笙指示后，来天涯谷中寻出秘籍。”
卢梦瑶听得双眉紧蹙，用力呼吸，只觉胸腔发起闷来。墨城久不闻她回应，这才道：“梦瑶，秘籍对你而言，很重要么？”
卢梦瑶蓦地惊醒，垂目盯着一地花泥，低声道：“秘籍对我不重要，但那是师父之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别人夺走。”
墨城缓缓站起身来，隔着纷飞花蕊，看朝远处的卢梦瑶道：“想找回来么？”
卢梦瑶犹豫片刻，点下了头，片刻又想起墨城不能看见，便道：“对，我想找回来，可是霍笙深居简出，莲花门戒备森严，我……”
“没事。”岂料她话未道完，便听得墨城道，“有我。”
卢梦瑶心中一动，迎上墨城那深邃而灼然的目光，禁不住眼眶一热：“世里哥哥……”
墨城听得这声音，挑唇一笑，冲卢梦瑶招了招手道：“过来。”
卢梦瑶用力点头，先前的恐惧茫然逐一消散，只轻提裙衫，往那高大如山的男人奔去，仿佛只要跨越了这一步，彼此便可永远相拥。不想漫天花雨后，那人瞳眸倏然一暗，朝她身来的一只手缓缓下坠，最后整个人如地崩山塌，轰然倒了下去。
卢梦瑶睁大双目，惊呼道：“世里哥哥！”
**
红日西坠，霞光闪烁，天涯谷内一片寂然，原本的呼唤声、忙碌声、饮泣声皆已逐渐消沉，只在幽谷内留下簌簌微风，摆动着那翠叶繁茂的梨花林。
墨城终究还是沉睡过去，安静如此刻的天地一般，任卢梦瑶如何作为，他都再没有睁开眼过。
深山无人，时日飞转，小筑外残风涌动，将遍地泥沙吹得纷纷扬扬，如似不久前，他带着她在大漠中飞驰的情形，影影绰绰中，有她张臂雀跃的笑容，有他颔首失笑的眉眼。
不知是哪一年，那个冷漠固执的少年闯入她的世界，身肩一场腥风血雨，却给了她一段暖如春山的回忆。
又不知是哪一年，她凭着一腔执念，在天地中寻寻觅觅，终是和他磕磕盼盼，再度相逢。
不是找到你了么？
不是说好，再也不分离么？
千山万水的距离都不能阻止你我相见，那这近在咫尺的隔阂，又算得了甚么？
卢梦瑶握紧墨城僵硬的手，坐在床头，透过窗格望向山峦外孤升的残月，神采是安静而恬淡的，冷静而从容。
她不再哭泣，不再说话，就只是这么坐着，这么陪伴在他身边。
她知道，这是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了，是真是的最后一天了。
墨城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淡影，覆盖在那双灼灼的棕眸下，掩去一片斑驳血痕，只剩寥寥气息，让人可以明白他依然存在。
残月悬在谷外，却将如水光泽洒进了天下人心中，便在风动月影时，忽见幽谷树丛在临风摇动，层层枫叶后，走来个瘦长身形，微微佝偻，却脚上生风。
卢梦瑶目光一颤，茫茫站起身来，只见那身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走过圆木拱桥，走过梨花树林，来到了小筑前。
一斜清辉似水，洒在他身肩。
卢梦瑶大喜不禁，含泪道：“前辈！”
曲一白缓缓抬起头来，隔着窗扉冲卢梦瑶一笑，目中依旧是往日不羁神采，但那傲然目光，却禁不住往旁边梨花林闪了一下。
卢梦瑶喜逐颜开，追出屋来，冲到曲一白面前，抓住他道：“前辈，你快进来，你快来救救世里哥哥！”
她脸上带着笑容，声音却焦急得像饮泣。曲一白仓促收敛目光，瞅着得这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不由嗤道：“臭丫头，哭得跟得鬼似的，丑死了，快松开我！”
卢梦瑶一颗心砰砰直跳，胡乱将脸上泪痕一擦，哀求道：“前辈，我求求你，你快进去，你快救救世里哥哥，救救世里哥哥……”说及此处，已开始有些语无伦次，那些在绝望中衍生而来的镇定终于消失无余，只剩下真真切切的惶遽不安。
曲一白这般看着，那鄙夷笑容便再也装不出来，他长眉一蹙，敛了笑容，垂睫道：“我知道了。”
安静的小筑终于燃起了灯影，火苗窜动在烛台上，将三人身影拉得单薄而冗长。
曲一白坐在床头，给墨城诊脉，脸上神采一寸暗过一寸，最后几乎遁入黑夜，再无光芒可循。
卢梦瑶不安道：“前辈……”
曲一白长眉紧蹙，看着墨城紧闭的双眼，沉声道：“他之前是不是服了长生果制成的丹药？”
卢梦瑶心头一震，想起西州一事，茫然点头。
曲一白喟叹道：“丫头，你可害了他啊。”
卢梦瑶大骇失色，放在墨城肩上的手一抖，惶遽道：“前辈……你说什么？”
曲一白沉重道：“长生果乃采日月精华二十年而成，药效甚猛，他服用之后，虽可暂保一月性命，但这一月之后能活下来的几率，便是微乎其微了。”
卢梦瑶只听得一颗心将要从喉中跳出，哽咽道：“我不管，前辈，你要救他，你要让他活过来……臭老头，你救他，快救他救他！……”
暗黄烛影下，卢梦瑶哭得好似风起雨后的落花，声音带着绝望和哀求。曲一白看着她泪花四溅的模样，蓦地心头一颤，含痛撇开了目光，片刻后，苍然一笑道：“好，我救他，一定救他，不过……”
“不过什么？”卢梦瑶睁大双目，茫然道。
曲一白看着墨城道：“他现在体内鸠毒，已多半被长生果药性逼进了双目中，我须得取出他的双眼，再换入一对安好无恙的眼睛，以助他消褪残毒。”
卢梦瑶薄唇一动，目光闪烁道：“没有眼睛，就不能活下去么？”
曲一白点头道：“是。”
卢梦瑶睫毛颤动，偏头看朝墨城沾满血迹的眼角，片刻后抿唇笑起来道：“那，你换罢。”
曲一白闻言一怔，卢梦瑶俯下身去，脸颊在墨城冰冷的唇边轻轻一贴，将双眼抵在他睫毛下，低笑道：“记得小心一点 ，别弄疼了世里哥哥。”
曲一白脸上神采变幻，他蹙眉叹息，偏头看往窗外斑驳树影，哑声道：“丫头，为了他，你不要自己的眼睛了么？”
卢梦瑶拥住墨城僵硬的身体，将脸埋进他肩后，闭上眼睛道：“我只要世里哥哥。”
曲一白身子微微一震，卢梦瑶续道：“我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世里哥哥了……世里哥哥他，也只有我了……他一定，也舍不得丢下我走。”
曲一白目光颤动，仿佛是从那梨花林中跌落下来，惶惶落回遍地暗影上，一片凄然。
最后，他站起身来，瘦薄身形恍惚变得格外高大，掩去了一灯孤影，低声笑道：“傻丫头，你还有我。”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幽谷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