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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韧如蒲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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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宁只想把自己锁在房中,不见青天白日,不知今夕何夕。可是却不能够,越是乱,脑子里越是清明。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往事一件一件的浮上来,林宁的记忆,福蓉的记忆交织着,理不清,辨不明。她究竟是林宁?还是福蓉?
她已经不哭了,眼睛微微发痛,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她想着那些事情,那些在一起的时光,那些依旧鲜活明艳的画面,历历在目,言犹在耳,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要她了,他背弃了他们的誓言。曾经的山盟海誓,非君不可,原来是这样的轻如鸿毛,这样的不堪一击,多么荒唐可笑!
她就这样想啊想啊,一遍又一遍的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睡着的。迷迷糊糊间梦见十三,身形修长的白衣少年,逆光立着,风吹起他的袍角,鸽子翅膀似的翻飞不定。她向他跑去,可是他却越来越远,怎么也追不上。她又哭又喊,直到连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眼睁睁的看着十三的身影越来越远,消失不见。她跌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哭到嗓子哑了,哭到没有眼泪了,哭到累了,哭到没有意思了,便从地上爬起来,掏出手绢自己擦干净脸,拍拍衣服,理理头发,头也不回的走了。
真是奇异的梦境。依稀还记得,自己在梦中破口大骂,骂自己没出息!
第二天早晨起来,洗脸的时候看着镜中的自己,只一天的时间便形容枯槁,不成样子。心下也是一片酸楚,举起手来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火烧火辣的一疼,也就什么都不去想了。
双儿和如意很惊讶地看着林宁竟然自己起床了,她们小心翼翼的劝她先把药喝了,然后再躺回去多休息一下。
林宁随口说道:“药先放桌上吧。”
吓得两个丫头魂飞魄散,几乎就要跪下来,凄凄哀哀地央求她一定要喝药,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如此等等。
林宁看得好笑。转念一想昨天自己那样失态的一闹,估计把所有人都吓着了,家里人这会儿只怕都心颤颤的,以为她定会每天寻死觅活,不得消停。她想说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失态只是暂时的,她确实很想笑一下,安慰一下她们,可是嘴角扯了又扯,怎么看都像是在抽搐,真是比哭还难看。两个丫头看了,以为她又要怎样怎样,手足无措,差点哭出来。林宁于是放弃笑的努力,尽量用最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话:“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衣服箱子打开,首饰匣子拿来?”
“格格……”彻底被吓傻的两个丫头,连林宁的话都听不懂了。
“你们不是想看着格格我就只穿着一件中衣出门去吧?”
林宁挑了最桃红柳绿的衣裳,正配合窗外早春的美景,只是衬得镜中的人儿脸色越发的苍白,轻叹一声,真是没有法子了。无论她怎样的故作坚强,现实总是无情的提醒着她: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可能!
梳洗尚未停当,额娘就派人来请林宁过去吃早饭。
林宁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便打发她先回去,自己和两个丫头关起门翻箱倒柜的找出胭脂水粉来涂涂抹抹。她因为几乎没用过这类的东西,两个丫头也不太懂,结果就把自己给弄成了日本能乐剧里的人物,还没出去吓人,先把自己给吓得不轻,赶紧打了水来洗洗干净。一脸愁容总比一幅鬼相好得多,至少没人会以为她疯了。
要无视所有人的陪尽小心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于是林宁就又有借口吃不下东西了,一碗粳米粥她只喝了两口就放下勺子。额娘也不吃了,清清嗓子正想说话。林宁忽然就觉得很烦,这时候骂她浪费粮食,都比劝她多吃好些。
天没有塌下来,日子也得照常过。昨天林宁已经把屋子彻底收拾好了,今天玉颜便可正式搬过去,自然还是少不了她亲自跑一趟。
玉颜大约是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精神好了很多,脸色红润,人也胖了一圈。照顾她的女孩子一见林宁进门,便跪在地上,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响头,起来的时候额前已经红紫。这样重的礼节,实在是触目惊心。
女孩子说林宁心好,好人必有好报,这一生都会平平安安,万事如意的。
林宁听了,心中难过莫名,哭不得,也笑不出来。
玉颜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连衣裳也没有带几件出来,只有两只小小的包袱裹了一些什物,远不是林宁心目中搬家的样子,难为她还特意雇了一辆大骡车跟在后头。林宁料想她给玉颜留下的钱所剩不会太多,因为客栈的住宿费就是一笔大开销,还有玉颜的医药费,所以这次又带了一些银两过来。
女孩子替玉颜收了,又说:“蓉格格大恩大德,来世必当做牛做马,以报万一。这些银子我们收了,以后的事就请蓉格格不要再操心,我们自会谋取生路。”
林宁确实不可能照顾玉颜一辈子,她们肯图强自力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能有什么谋生之计呢,总不能再做回梨园行吧?
女孩子便从身边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绣框给林宁看,说:“蓉格格请放心,我们两个别的不会,女红还是不错的,做了针线出去卖,手上勤劳一些,维持生计总不是问题的。”
林宁于是就想到少游,他的生意天南海北五花八门,说不定也有丝绣这一块。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玉颜也就不用太辛苦,她是孕妇,不可以操劳的。更何况这个孩子,因着他父亲的血统,注定了身娇命贵。
远远就看见四川会馆的牌楼,林宁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放学骑车回家,在街口的一抬头就望见自家屋顶上的石膏浮雕被夕阳的余晖染成温暖的桔黄色,也是这般让人觉得亲切莫名。一个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可以完全放轻松的地方。
四川会馆的生意还是这样好,难为伙计还记得林宁,忙不迭的跑过来招呼她:“蓉格格,好久不来了,还是楼上雅间?”
林宁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来找你们东家,他在吗?”
“真不凑巧,我们少东家上个月刚走,回四川老家去了……王掌柜!”正说着,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走过来,向林宁行礼之后,挥挥手就打发那伙计走开了。
林宁于是又转去问那王掌柜少游的下落。
“少东家确实上个月回四川去了,家里有急事,也不瞒格格您说,少东家的亲事也耽搁好几年了,这次难得门当户对,老爷夫人都中意极了,家里来信催了又催,一封比一封急,少东家这次回去肯定就定下来了……”那王掌柜说着话,一双精明的眼睛直往林宁脸上瞟。
林宁就觉得奇怪了,少游不在就不在吧,说这么拉拉杂杂的干什么?直到终于觉察到那眼神里的意思,才愤慨得不行:到底什么意思,把她当作什么人了,不知羞耻缠着他们家少东家不放的坏女人?防狐狸精一样防着她!哈,苍天在上,厚土为证,窦娥也没有她冤!
可是又不能气急败坏的马上翻脸走人,已经被人看得轻贱了,自己更应该维护仅存的尊严,林宁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仰起她骄傲的下巴,用从未有过的庄严郑重的步伐走出四川会馆。再回头看见四川会馆那高耸的牌楼,正午的阳光打在描金漆红的檐顶上,璀璨夺目,光华万丈,刺得人眼睛疼,林宁想她是不会再来这里了。
是谁的错呢?林宁坐在马车上反复的思量着。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在这个世界,自以为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如今猛然揭下那一层自欺欺人的面纱,才发现原来竟是这般的鲜血淋漓不堪入目!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家人朋友一般胸怀博大,肯包容她,只要是她无论怎样都是好。
猛然面对这样冷酷无情的世界,该怎样活下去呢?林宁忽然感到害怕,爱人和朋友一夕之间都离她远去了,这世上除了她自己,真是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怎么办?怎么办?这余生该如何度过?该与谁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林宁越想越绝望,眼泪流下来,没有手帕,也没有那个总是带着手帕随时可以递给她的人,只能很不讲究的用袖子来擦。
至少她还有袖子,至少她还可以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至少她还有自己,至少她还可以自己爱自己,至少她还有自尊,至少她还晓得默默地擦干眼泪,不会让自己狼狈到哭哭啼啼的到处惹人讨厌。
回到家,却见嫂嫂坐在她的屋子里喝茶,还有修竹,桌上摆着几只大风筝,仔细一瞧,有蝴蝶,有燕子,也有美人图案的。
林宁一掀门帘进去,就听见嫂嫂抱怨:“可算是回来了!等你好久了!”
林宁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来,说:“这是要做什么?”
“我就说她一定不记得,你还不信。”嫂嫂撂了林宁在一旁,转过头去和修竹说话。
林宁于是看向修竹。修竹放下手中的茶盏,向林宁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便是她们之间简化了的礼节了。林宁也点头回礼,继续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修竹,等待她的解答。
嫂嫂见她们这样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忍不住插进来说:“你每天忙进忙出,操心不完的事情,怎么反倒把正经事给忘了?头春里放风筝,祛百种病解万般愁。”
一年之计在于春,走过严冬,春天里万物生长,人人都祈愿新的一年能有平安和美幸福圆满。传说将风筝放得高高的,乘着风,剪断风筝线,所有的病痛愁苦都会随着风筝远远的离开,再不回来。
可是真的有用吗?那些愁苦真的能说不要就不要,真的能走了就再也不回来吗?她以为这世上一去不复返的除了时间,便是人。
如意在院子里把风筝放到了最高处,高声唤林宁快去。嫂嫂递给林宁一把金剪子,说剪断了风筝线,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像那风筝一样再也不回来了。嫂嫂是好意,林宁却觉得心中难过,握着剪刀的手微微颤抖,风筝线就在眼前,却怎么也剪不下去。
另一边嫂嫂和修竹都分别剪断了自己那只风筝的线,周围的人都纷纷凑过去说吉祥话,欢喜非常。
林宁再抬头,悲叹这风筝从一开始就注定背负不幸,被人强行加载上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孤孤单单的飘荡在天空中,唯一的寄托和依靠都在手中的这一根线上,现在却要狠心连这仅有的联系都剪断,将它无情的放逐。所有人都不要它了,那么它该去哪里呢?天地这样大,却没有容身之所,落到了地上,也是人人避之不及,因为是晦物!只能等待一场春雨,打湿了自己,溶化在泥土里,默默地死去。
“格格?格格,快剪吧。”如意也着急了,在一旁不住地提醒林宁。
剪掉吧,将那些回忆都放逐,那些美好的、不幸的、高兴的、忧伤的,统统都忘记。既然她自己放不下,就让这风筝,带着它们远远的走开,和过去说再见,放那些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人和物自由,也给自己一个轻松痛快。林宁宁心定神,拉过风筝线,狠狠的剪下去,咔嚓一声脆响,自己手中一松,满院子的人也跟着拍手欢呼。再望向天空,一片碧蓝,那风筝已不见了踪迹。
晚上的时候,林宁正歪在软榻上看书,八戒像一只小狗一样蹿近前来。林宁不睬它,它就去拱林宁的绣花拖鞋,末了又啃又咬。林宁便卷了书去敲它的头,八戒瞅准机会就跳到林宁的膝上,头抵在林宁的怀里,一蹭,又一蹭,这会儿又像极了一只小猫。
林宁轻轻挠着八戒的头顶,就想:这到底是一只狗,还是一只猫?总之不会是兔子。
八戒因为向来多食,体重暴涨,林宁抱了它一会儿,就觉得腿上发麻,便轻轻地推它,赶它下去。八戒大约觉得被林宁抱着实在舒服,死赖着不肯走。林宁就去揪它的耳朵,俯低了身体凑在它耳旁说:“八戒快下去,我抱不动你了知不知道?”
八戒半眯着眼睛斜了林宁一眼,只是伸伸腿摆摆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林宁又好气又好笑,扯了它的耳朵左晃右晃,继续说:“八戒快走,八戒快走,不要逼我动用武力哦!”
八戒小时候就傻,如今个子长大了脑子好像还没长,一点不机灵,不可能听得懂林宁说的话,林宁是自己跟自己玩呢。
林宁把头埋在八戒茸茸的毛里,双儿和如意常常给它洗澡,八戒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好闻的胰子的香味。八戒的背是软软的,像一个大垫子,林宁搂着它,说:“八戒你真好,无忧无虑的,有吃有喝就什么都不想了,赶你走都不走,永远陪着我,不会离开我。唐僧哥哥不要你,我要你,就我们两个好吧。”
林宁好久没这么孩子气过了,和八戒玩了好一会儿,临睡觉的时候,窗外下起雨来。没想到竟能下起雨来。下午在院子里放风筝的时候,还看见天好好的呢,碧空万里无云,如今竟下起雨来!林宁一时兴起,从床上跳起来,随便披了件衣裳就跑到走廊上看雨去了。
雨并不大,黑的夜空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有眼前的这一块,被屋内透出的灯光照亮,才看见千万丝银针一样的雨绵绵落下来。那雨,打在银杏树上,打在丁香丛中,打在墙角里几株芭蕉新抽的嫩叶上,簌簌作响。雨水从瓦檐低落,丁冬的附和着,真是很好很好。风里有泥土的味道,有草木的清香,真好闻,叫人安心。目光越过重重的屋顶向远处望去,有人家迷离朦胧的灯火,也是一种别样的美丽。
双儿撑了伞过来,挡在林宁前头,说:“格格还是回屋里去吧,小心受寒。风里夹着雨飘过来,弄湿了也不好。”
林宁伸手一摸头上,流海果然被濡湿了,也就笑笑,乖乖回去睡觉了。
雨好像越下越大,一觉醒来,外面已经如倾如注。这种天气,林宁不想出门,吃过早饭就歪在那里逗八戒,都是些它小时候就拿来骗它的老把戏,居然还能上当,于是乐得前仰后合。
如意嘟嘟囔囔的进屋来。林宁问她怎么了。如意就说不知道啊,家里不晓得为什么乱糟糟的,人人脸上都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
双儿正在里间收拾东西,听见如意说话,便插进一句:“人人脸上都不对劲?你看看我,我脸上对劲么?”
如意便跟她斗起嘴来。林宁听了两句,实在无趣,就继续和八戒玩。
过了不多时,有人急匆匆地过来,说福晋请格格赶紧准备准备,立即就要进宫一趟!
林宁的第一反应是十三,立即就觉得自己可笑可悲。可笑的是,怎么可能十三?十三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找到她们家头上来。从此萧郎是路人,他连要成亲都不告诉她,可见是不想再见她。可悲的是,怎么还在想着十三?她就真的离了十三就不行?不去想,不去想,不能再去想了。他出事了也轮不着她来关心。她跟少游什么都没有还被人给看成狐狸精了呢,更何况她和十三还真的有过什么。他是要成亲的人了,新娘不是她,再这么不清不楚的纠缠,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前一后两乘轿子走在紫禁城的狭长夹道里,晃晃悠悠,雨打在轿顶上,噼啪作响,林宁听得心惊肉跳,心想轿夫可真是辛苦,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打在身上疼不疼,回去一定要好好的补偿他们。她又想起上次来也是坐在轿子里,也不是很久以前,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心里那些纠结的情绪,都没有掀开帘子去看看三百年前的故宫是个什么样子。
再往前回忆,三百年以后的自己,手撑太阳伞,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连衣裙配平底鞋,以一个最普通的游客身份混在人群中,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肆无忌惮的东张西望。闪光灯一闪,咔嚓一声,瞬间定格成永远,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们相信照相机是会吸走人的魂魄的,她偷走了紫禁城的魂魄,需要用生命来偿还吗?
林宁狠狠地摇了摇头,把自己从无边无际的幽思中拔出来。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爱回忆,不由自主地瞎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很危险,过分的沉浸在幻想中的人最终不是变态就是精神失常,她可不要,未来很渺茫,可是也会充满新的希望。她已经有了坚韧如蒲苇般的意志,还需要像无脊椎动物一样粗大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