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到三，说再见》石缄

1、一

　　何雅是一间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她二十八岁，长的高挑，皮肤白白的，一双杏眼却总是冷冷地看着别人。她的美国老板说她是个美人，不过是速冻的。

　　她一年四季都穿白衬衫，黑套装，同事说她比修女对上帝都虔诚。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一台为生活工作的机器，她的大脑像一个档案柜，塞满了经济纠纷。

　　这样也不错，在她看来，和爱情沾上关系的女人，非死即伤，她就是前车之鉴。

　　她和尹东明三年前分手，分手之前他们交往了七年。尹东明是大一时他们的学生会会长，人长得帅，办事也有一套，很得周围的人心。那时候何雅看世界的态度还比较宽容，所以她很温和地在台下仰头看着在讲台上慷慨陈词的尹东明，心里也觉得他很帅。有一天，她从体育场跑步出来，后面有人叫她，她回头看见从未讲过话的尹东明。他捏着一片树叶问是不是她掉的，她低头看那树叶，是心型的梧桐叶。后来，他们就一起出现在图书馆、食堂等公共场所，成了一对。

　　做一个公众人物的女朋友是件为难的事，就算你和他成双入对出入各种场合，依然不能熄灭那些追求者的热情，随便出点儿小错也会被别人抓住在背后阴阴地骂上几句。有时间为什么不找个更适合自己的男人，何雅不能理解她们，她并没觉得尹东明和自己交往是多大的福利和恩赐，她只是觉得，这个男生的性格和她还比较合得来，不爱说话，喜欢看书等等。别人问她爱情是什么的时候，她淡淡地说，自己觉得合适就是爱情。

　　她每天和他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一起在校园里散步，谈论最近看过的书籍。他握着她的手，有时候把她抱在怀里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有时候在暗暗的树影下喘息着寻找她的嘴唇。何雅有时候想回应他的热情，却觉得他已经掌握了全部的主动，自己无须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波澜无惊的大学四年过去，两个人还在一起，倒成了毕业典礼上的佳话。

　　工作第一年，她去了律师事务所，他在自己家里的帮助下开始创业。两个人的工作都忙，虽然已经住在一起，但每天大概只打个照面。有时候她睡得迷迷糊糊时，他回来，一身酒气上了床，摸索着她热烈地求欢。何雅不喜欢自己睡觉时有人打扰，有时候就推开他，自己裹了被子睡觉，有时候就任他为所欲为，像完成任务一样等他结束。

　　他偶尔开车到律所接她下班，同事都笑着闹她，说她真幸福。幸福？何雅想，幸福其实很简单，只要合适就是幸福。

　　生活像流水一样，三年时间又过去了，尹东明已经奋斗地在业界小有成就，他出现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而何雅依然安静地守在他身边，交电费，买煤气，替他买领带，买内衣，打理这些他不会用心管的琐事。

　　有一次，她带了同事小桃回家吃饭，因为她做饭喜欢做两人份，而他经常吃不到，每次看到剩饭就跟她说，扔了吧，放在冰箱里会坏的。

　　她其实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所以经常带小桃回家一起用，她们住得很近，隔了几条街而已。

　　那天她喝了一点儿酒，她的酒量并不好，喝了一杯红酒就有些头晕。她对小桃说，她躺一会儿，过会儿起来送她回家顺便去超市买些水果。他昨天回家倒头就睡，自己喃喃着说很想吃草莓。

　　她在房间里躺了不知多久，觉得口渴起身去客厅倒水，拉开卧室的门，她看见尹东明和小桃在客厅紧紧得拥吻着。那一刻，她宽容的世界就瓦解了。

　　小桃小她四岁，是个中专生，是个长相可爱娇小的女孩，每天在办公室的前台老实地打字，复印，发传真，接电话。何雅知道她是外地人，邀她吃饭一方面是两个人住得近，另一方面，她知道小桃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公司不是福利机构，那点儿微薄的薪水除去房租还能剩多少。

　　那一瞬间她想起同事说她幸福时小桃眼里盛满的羡慕的眼神，她想起尹东明接她下班时小桃的沉默，她想起小桃在阳台上指着盆里的衣服问她要不要帮忙洗时里面是尹东明的衬衫和裤子。她甚至想起，某天半夜起来看见尹东明在阳台上一脸微笑地打着电话，看到她后慌张地挂掉，一句解释都没有。

　　这段感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以及怎么发生的已经不重要了，在她看来，已经发生的足以结束她和尹东明之间的一切关系。

　　两个人很和平地分了手，何雅第二天就搬出了那个家，找了一间公寓住下。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尹东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尹东明也没有向她解释。两个人都选择了沉默。

　　就在这时，尹东明的公司出了状况，和另外一间公司因为股份问题闹出了纠纷。另外一间公司正好聘请了何雅做律师，而事实上，问题出在尹东明这边。何雅心里很矛盾，她本来想推开这件案子，但公司已经核定了是她负责，所有的资料都递到了她手上，她已经没有退出的选择。

　　她知道如果官司赢了尹东明将面对一笔数额多么巨大的赔偿，她的雇佣费也将由他支付，真是讽刺。而如果输了官司，对她个人前途的打击也是巨大的，她的工作需要官司胜诉，否则，她随时可能面临永远的冷宫。她想到了尹东明的背叛，这是惩罚他的机会，她有十分的信心打赢这场官司，因为对方的律师和她交手的记录里还没出现过胜利这个词。她想到和尹东明在一起的七年，他从没大声斥责过她，他和她之间的互相照顾，虽然他们的感情波澜不惊，但毕竟是一起走过许多风风雨雨，他的呼吸都仿佛还在她耳边。

　　一天下着大雨的晚上，正当她为这件事苦恼失眠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她打开门，门外站着淋透了的小桃。她垂着头，垂着手，嗵一声跪在地上，头发上的雨水溅到了她身上。她冷冷地俯视着这个背叛她内心真诚的温柔的女孩。小桃哆嗦着，哭着告诉她自己背着她偷偷给尹东明打电话，偷偷约他见面，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挑起来的，有什么责难尽可发泄在她头上，但请何雅一定要帮帮尹东明。何雅只觉得一阵反胃，偷情这种事，本来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还要来和她解释践踏她的自尊。走廊里的感应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她看着灯影中的小桃，冷冷关上了门。

　　第二天，她和公司告了假，借口说有点儿胃炎去下医院。这天晚上，门又响了，她打开门，这次是尹东明。

　　这一前一后的出场，突然让何雅觉得荒唐。自己又不是法官，为什么都来找她。尹东明看样子又是喝了酒的，喷着酒气和她讲对方公司多么多么阴险，讹了他多少资金，又伤心地和她讲输了官司他会多么多么惨，甚至这几年的奋斗都付诸流水。世事真是无常，我们看到的常常只是风光的一面，等大厦将倾时才意识到危机四伏。最后，尹东明猛得抱住她，痛哭着请她原谅自己的出轨，说来说去都是求她一定要帮帮自己。何雅发现，当年那个学生会里运筹帷幄，自信满满的尹东明消失了，如今更多的是提心吊胆曲意逢迎的尹东明，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脸。

　　曾经，这个男人的怀抱是只属于自己的，如今，已经脏了。

　　她默默挣开他的拥抱，礼貌地请他回去，说自己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希望他能配合律师好好准备上庭。

　　尹东明走时的眼神充满了哀求，让何雅不想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她昔日心目中的尹东明便碎掉一块。

　　那场官司她终于还是输掉了，对方的律师惊讶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者家里有什么事。何雅微微笑着说最近她有些胃炎，精力不好，的确准备地不充分。对方的律师倒是过分有正义感，直说胜之不武，等她胃炎好了一定要请她吃顿饭。

　　她结束官司后便被公司扫地出门，尹东明和小桃也再没出现过。她一个人在公寓里缠缠绵绵病了一个星期，只有她的父亲来看了她一眼，却是要钱的。

　　她的父亲是个酒鬼，有了酒什么都好，从不理会她的生活。高中毕业那年，她母亲去世了，从此她的父亲就变成了这样。大学四年，是自己辛苦打工赚着学费和生活费，甚至连亲戚都不曾依靠过，况且那些亲戚早就躲远了，从母亲死后再没来往过。

　　她常常想父亲是因为很爱母亲变成这样吗？可是如果爱她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非要用这种方式折磨着死去和活着的人。她大学一年级过年回家时看着喝酒喝红了眼的父亲流着口水歪在地上骂人，摔酒瓶，她躲出去了，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一晚。她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对母亲说，自己不会像父亲那样，她会好好地生活，好好照顾自己不让她担心。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性格冷漠，她每天忙于打工，根本没时间和朋友唱歌吃饭逛街看电影，甚至她们都睡觉了，她还要在走廊里守着灯自学白天落下的功课。和尹东明在一起时，自己同时做着四五份翻译的兼职，虽然每次有花销尹东明都抢着付帐，她还是记得第二次自己偷偷付掉。她除了尹东明，没什么朋友，可是，现在连尹东明也离开了自己。

　　病好之后，某天她去商场买冬衣，意外碰到了尹东明和小桃。尹东明讪讪地和她打招呼，被小桃拖走了，像躲瘟疫一样。何雅看着尹东明的背影，他胖了，满面红光看起来有些老相。当年校运动会100米跑道上那个英气勃发身形矫健的少年去哪里了？那个拉着她的手紧紧拥抱她的少年去哪里了？那个站在讲台上眉飞色舞慷慨激昂的少年究竟去哪里了？

　　上天，给予时也无情地在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