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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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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阳光照进房间,照在那有些斑驳的木质地板上时,我坐起身,下床,走到阳台上,远远地看着山顶的那座土黄色的房子。
我很少失眠,但昨晚我却失眠了。在这座热烈又平静的小城,我遇到一个人,现在我又爱上了他,可接下来……我却有些迷惘。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他,都属于这里。可我们又都不属于这里。
我在上海,他在巴塞罗那。我有我的生活,他有他的工作。我们的确是因为这世上最奇妙的缘分才走到了一起,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会把人分开的离别,那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我在这里而你在那里。
我远远地望着那座山头,心里既有甜蜜,也有担忧。
就在我想得出神的时候,放在枕边的手机响起,我不情愿地踱过去,猜想可能是贺央打来的。
“喂?”二哥的声音,充满磁性。
“!”我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怎么了,不说话。”
“没什么……”我走到阳台上,望着土黄色的庄园,“没想到是你打来的。”
“没吵醒你吗。”
“没有,”我微微一笑,“不过我也才醒没多久。”
“是吗……我昨晚没睡好。”
“啊……”我诧异。
电话那头的他,用一种温暖的声音说:“等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二哥很快就开车来接我,在这样一个阳光浓烈的清晨,我们开着车驶向另一座山头。
我知道,那里有路天光的墓。
下了车,我的心情不禁有些惆怅,也许老天也感受到了,原本浓烈的阳光被挡在厚厚的白云里面。
二哥带了一束花,应该是在园子里摘的,山顶的风很大,把他身上那件有些宽大的蓝色棉布衬衫吹皱了。他迎着风,拉着我的手,往墓园的一角走去。
也许因为太早的关系,又或者,这里根本也没葬几个人,除了我们之外,一位访客也没有。他握得很紧,让我不禁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独自坐在黑夜里默默哭泣的那个晚上……于是我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们在一块灰色的石碑前停下,我垂下眼睛,细细地看着上面的碑文。那刻了三排字:
纪念敬爱的父亲
路天光
子魏明。
“很丑是吗,”二哥放开我的手,轻轻把花束放在地上,“是我刻的。”
“不,”我鼻子有点酸,“你爸爸一定觉得很漂亮。”
他苦笑了一下:“谢谢。”
“爸,”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开口道,“西永来看你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不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叫他“爸爸”,可是除了这两个字,我又无法给他别的称呼。
因为在我心底,他就是如同我父亲一般的人。
我蹲下身,用手抹了抹石碑,轻声说:“我来了。对不起,我那天晚上,没有跟你告别就走了……不过现在我来了。不知道,算不算太晚……”
我捂着嘴,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我还是不禁回想起与路天光初次见面的那个傍晚,他微笑着对我说:那进来坐坐吧,要是你觉得我不会吃人的话。还有当我们“相认”时,他给我的那个温暖的、紧紧的拥抱……
他给了那时的我一种活下的目标与勇气,他圆了我的梦,尽管,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知道吗,”我站起身说,看着眼前的石碑,说,“子安很怕我会恨你和你爸爸。”
“?”二哥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一直不停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叫我不要恨你们。”
二哥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小子……其实心很软。”
“嗯,”我点头,“我告诉他,我不恨你们。真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们。”
“……”路魏明一脸唏嘘,也许是回忆起了什么。
“我听了你爸爸留给我的那段录音……我一直在想,你们真是一对有趣的父子,”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说他第一眼看到你看我的样子,就觉得你喜欢我……所以,他要留住我。而你呢,你告诉过我,当他宣布我是他女儿的时候,你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可你什么也没说。”
“……”
“这让我想到了《麦琪的礼物》。一个剪了心爱的长发,换了一根表链,另一个却卖了表,换了一把梳子。”
“……”
“表链和梳子都没有派上用场,”我说,“可是他们好相爱……”
一直强忍着情绪的二哥,终于落下泪来。
我伸出手,搂住他,轻抚他的肩膀,就像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吸着鼻子,像个伤心的孩子,我心疼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靠在他肩膀上,说:
“所以我相信你爸爸他知道的,他知道你心里爱他,他一定也很爱你们,不然他不会在最后的时刻,那样千里迢迢赶去……”
我抹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搂着他。我们站在风中,站在石碑前,站在这片被上帝撒满红土的小城,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我相信,我所爱着的人们,也感受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想起来,我会觉得……也许路天光最后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魏梦。他在弥留之际,想要在你们身边。”我蜷着腿坐在二楼书房那张宽敞的巴洛克风格的沙发上,二哥则仰天躺着,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拿起手边的红酒杯,抿了一口,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他微卷的头发。
“也许吧,”二哥说,“不过是或者不是,都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爸爸。”
听着这番话,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我和贺央的父亲,贺家国。
这是一个让我不愿再想下去的问题,所以我干脆放空所有思绪,仰头把杯里的红酒喝光。
“你呢?”二哥却不打算放过我,“你跟你的亲生爸爸相处得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的关系……不太好。”
“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思索着要怎样回答:“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好像跟他亲近不起来。”
“但你跟我老爸一相认就好得跟什么似的……”
我苦笑:“所以,这也需要缘分……父母跟子女之间,也需要缘分。有些人就是很亲近,有些,却比较独立。”
二哥脸上的表情很温柔,我忍不住伸出食指,沿着他的额头往下划,划过他明亮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然后被他一口咬住。他做了个凶神恶煞的鬼脸,牙齿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像是绞肉机,要把我的手指吞下去。
我笑着尖叫起来,收回手指,结果他一跃而起,跳到我身上,做着鬼脸凑过来咬我。
我推了他一下,他不为所动,反而抓着我的肩膀,“咔咔咔”地咬我耳朵。我越躲,他越乐在其中,可是到最后,那个凶神恶煞的鬼脸变成了温柔的笑脸,轻柔的吻落在我嘴唇上,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吻并不激烈,却很绵长,像是热烈的夏日里阵阵微风,让人欲罢不能。
过了好一会儿,二哥放开我,用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指抚了抚我的脸,有点喘地说:“我……走开一下,马上来。”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在家吃饭,而是步行去了小城的中心。我们走在铺满石子路的街道上,两边是各种店铺,我依稀还记得一年之前初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觉得时间在这里走得如此缓慢,也许明年、后年、五年、十年之后,这里仍是这样的景象,在游人如织过后,是宁静的夜晚。
我们在路边的遮阳伞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七八点钟的光景,天空依旧明亮,有的店铺在门口摆起了霓虹灯招牌,有的则开始在沿街搭桌子。我看着这宁静中的热闹,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路天光会在这里安家。”
二哥笑了笑,继续吃他的炸薯条。
“我家真的有一副他的画,画的就是这里,”我说,“之前我以为是仿制品,可是后来拿去画廊给朋友看,行家说是真迹。”
“那也不奇怪啊。”
“不过是很小的一副画,而且他们说,是你爸早期的作品。”
二哥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我想,我妈也许就是因为这副画,所以才爱上了这里,然后……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你妈妈来过这里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我想没有。她曾经……有个机会要来,可是最后她没有来。所以这就成了她的一个梦,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也会想起的一个梦……”
“西永,”路魏明忽然握住我的手,一脸认真地说,“你会留下来吗,你愿意……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似乎难以拒绝……可我还是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他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失望。
“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留在这里要做些什么。”
这实在是一个现实又无法回避的问题。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必须有一个人妥协。
也许是被这现实挫败了,送我回旅店的时候,我们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可我很怕看到这样的他,就算他像以前那样整天板着脸,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他。
于是我立刻打起精神来,牵着他的手,说:“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挑眉的样子,实在很好看。
我带他上楼,来到我房间的阳台,然后指着远方的夕阳,说:“你看,其实我每天都能看见你。”
二哥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山顶的那座土黄色的庄园,不禁露出微笑:“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是啊。”我点头。
他又挑了挑眉,靠在墙上,懒懒地说:“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故意找借口把我骗来你房间?”
我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百口莫辩。
“那你现在可以逃了,再不逃来不及了。”我瞪他。
“哦?”他靠近我,“我不逃的话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气他调侃我故意骗他来,所以板着脸别过头去没理他。
二哥轻笑了一声,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好了别生气了,是我找借口来你房间的好吧?”
我还是不理他。
他轻轻捏着我的下巴非让我对着他的眼睛:“那你知道我接下来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我嘴都被他捏得变形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不知道?”他笑笑地看着我,然后在我嘴上啄了一下,“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我硬是忍住没笑出来。
他又啄了一下,然后说:“这下知道了吧?”
“不知道……”我忍不住地笑。
他狠狠亲了我一下,说:“不知道我就做到你知道为止。”
说完,他一把搂住我,劈头盖脸地吻起来。我招架不住,脚一软,我们一起跌倒在床上。他放开我,透着已有些昏暗的光线,细细地看着我的眼睛:
“西永……”
“嗯?”连我自己都被这逸出喉咙的靡靡之音吓了一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低头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
哎,早知道……刚才就应该回答“知道”的。
可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三天之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我和二哥各自带着行李箱,踏上了回家之路。
我回上海,而他回巴塞罗那。
二哥开车先送我去阿□□翁搭高铁,然后他自己继续开往巴塞罗那。从鲁西永去阿□□翁的路上,我们先是有说有笑,可没多久之后,车厢里又陷入了一种充满离别愁绪的沉默。
我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离别。
电台里依旧放着不知所云的流行歌曲,我却只想紧紧握着他的手,即便他的手掌粗糙又多汗。
二哥是个做任何事都很有计划和安排的人,我们到达阿□□翁高铁站的时候,离火车发车还有四十分钟。我们走到并不大的月台上,发现周围也都是微笑着告别的人们。
“你路上小心。”他低沉地说。
“嗯。”我低下头,看着手中打印好的车票,一时百感交集。
“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我看着他,忽然一种强烈的热爱与不舍交织的情绪将我淹没。我一把抱住他,紧紧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想要将他的表情、他的气息、他的轮廓、他的线条,全部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好像唯有这样,我才不会觉得告别后的日子有多难。我忽然明白,什么叫做还没有分离,已经开始想念。
二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故作开朗地说,“还记得吗,在马德里,你不告而别……”
“在上海你也不告而别呀。”我的耳朵贴在他胸膛上,似乎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好吧,”他苦笑,“所以这次我们要好好告别。”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温柔的笑脸,用尽力气,挤出微笑。
他也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沉静。
从图龙驶往戴高乐机场的高铁缓缓进入站台,列车员忙着引导一队学生上车,站台上的其他人互相亲吻着告别,我们也不例外。
二哥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走吧。保重。”
我微笑地看着他,好像能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吻我的嘴唇。我踮起脚尖用我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颊,紧紧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放开。我退后一步,拉过行李箱,露出一个我自以为最漂亮微笑:
“我走了。你也保重。”
他从我手里夺过行李箱,转身提上了火车,我跟了上去,发现他正在将我那沉重的行李箱放上架子。就在我要出生提醒的时候,他又把箱子拿下来,塞在下层的格子里。
我微微一笑,是啊,这次没有他帮我提行李,这次我是要自己提呢。
他安放这行李箱的样子非常认真,仿佛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工作。等一切安顿,他转过身来,淡淡地对我笑,然后说:“我走了。”
我点头。
他下了车。我转过身,在车厢里找到自己的座位,正好是一个对着站台的靠窗座位。
路魏明仍然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发车的铃声响起。列车门关上,缓缓启动。
我们还是注视着对方,微笑地挥手。他没有像那些电影里演的狗血剧情一样,奔跑着追逐列车,只为了看我一眼。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只是转瞬间的事。
我的脸有点僵,要维持那样的笑容,实在需要很多力气。
列车开始加速,行驶在南法的山间。两边仍是来时的景象,红砖瓦房、绿草地、歪歪扭扭的橄榄树,这里一直没有变过,仍是梵高笔下那艳丽的浓墨重彩。
只是,今天没有阳光,一丝也没有。
眼泪终于从我的眼眶滑落。可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竟然忍住了,我没有让他知道,这次分离让我多么难过,否则,我想他也会很难过。
整个车厢只有三位乘客,所以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哭起来。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也许是下一个假期,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很多年以后。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不是现在的样子……
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以及,车窗上倒映出来的泪流满面的自己。我开始有点痛恨妈妈为我取的这个名字。
鲁西永,鲁西永,这让我无时不刻地记住了那座红土之城,以及……我爱上的那个人。
我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闸机口。晚上十点,接机的人不算太多,所以我扫了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贺央。
我拖着行李箱快步走过去,他没有看到我,还在自顾自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在把妹。
看到这样的他,我的糟糕情绪一下子飚升到了爆炸点。
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对着电话冷冷地说:“请你以后别这么晚打电话给我老公,他明天还要早起去码头背米,一家六口都要靠他养活呢。”
说完,我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贺央错愕地看着我,愣了好久,才哇哇怪叫:“你疯了?!”
“嗯,”我冷哼了一声,“可以走了吗?”
贺央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然后啧了一下,瞪着我抱怨道:“你这疯女人,没事拿我撒什么气……眼看着就要到手的肉又飞了。”
说完,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往停车场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感谢我吧,姑娘,我把你从虎口救了出来呢……
上了车,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贺央识相地沉默着,连音乐也没有放。可我脑子里却还是乱糟糟的,我至今都不敢开机,我有点怕接到路魏明的电话或是短信,我怕我又会崩溃地大哭……
可是回到家,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打开手机。有十几条未读短信,我迅速地翻了一下,没有他。此时我的心情实在五味陈杂,既松了一口气,又有点难过。
在床上躺了半天,发现自己完全睡不着后,我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已平安到家。勿念。”
很快的,我就收到了回信:
“我也是。照顾好自己,有事打我电话。”
我丢开手机,黑暗中,平躺在床上,过往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出现在我脑海里。如果说,从发生在我父辈身上的这些故事中,我多少能够学到点什么的话,我想我最大的改变,便是懂得了忍耐。
于是我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尽管这很不容易,但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路魏明签过字的合同放在了梁见飞的办公桌上。后者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欣慰,她看也没看我递给她的那个大信封,直接把它丢到了一边:
“怎么样,有收获吗?”
我想了想,淡然地笑着说:“有吧。”
这天晚上,贺家国又叫我去吃晚饭。我从来不拒绝他的邀请,当然他也很识相地没有频繁邀我。我刚停好车,贺央也回来了,我们一起上楼,一起进门,当贺家国拿着锅铲来开门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今天的晚餐依旧是简简单单,四菜一汤。吃饭的场面也从来不会很热闹,话最多的是贺央,如果我没有认识他这么久,如果我没有看过他一个人时沉静的样子,我可能会觉得他有多动症……
贺家国很少说话,对我也只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甚至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讲场面话还是多少有点关心我。
“你跟那个‘二哥’到底怎么样了……”贺央喝着汤问。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他竟然在这种场合谈论这件事。贺家国也不禁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只是没有那么明显而已。
“没怎么样。”我硬着头皮答道。
“你不是专门去找他的吗?”
“嗯……”我讪讪地回应。
“他不喜欢你了?”贺央跟我,从来都这么直来直去。
“不是啊。”
“?”
我干笑了两声,平静地说:“我们……很好。只不过……距离太远了。”
说完,我自顾自地喝着汤,根本不去看贺央那赤,裸,裸的诧异的目光。
吃过饭,通常是贺央在厨房洗碗,我跟贺家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偶尔会问我一两个问题,都是关于近况之类的,然后我在差不多的时间起身告辞。
“那个男的是做什么的?”今天,贺家国一反常态,一坐下来就直截了当地开始发问。
“哪个?”我还想装傻,但接受到他威严的目光之后,就如同法庭上的犯罪嫌疑人一般,懦懦地开口,“……他是做建筑模型的,在巴塞罗那的一间教堂工作。”
贺家国点头,继续问道:“是个怎样的人?”
这……要怎么回答?
“嗯……是个好人。”我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这样的答案。因为关于路魏明……我想说的,太多太多。
“你爱他吗?”贺家国问这问题的时候,那表情简直就跟在法庭上问“你是不是认罪”一样。
“……嗯。”我尴尬地点头。
“那他爱你吗?”
“……嗯。”我垂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还有,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你去吧,”贺家国用一种极其平静又认真的口吻说,“你去找他吧,跟他在一起。”
“?”
“你外公外婆,我跟贺央会想办法照顾的,而且,他们现在在养老院,问题应该也不是很大。趁他们现在身体还好,你可以出去闯一闯。”
“……”我错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住的房子反正也是租的,随时可以退,最多赔掉保证金。工作么……”他皱了皱眉头,好像从来都对我的工作不甚满意,“反正也不是什么固定工作,走了也不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损失。”
“……”
“我相信你稍微有些存款,当然也不可能很多,还能撑几个月就是了。你妈留给你的财产,我知道你一直不肯动,但是我想,你妈生前这么努力赚钱,还不就是为了让你活得好一点,所以你那些无谓的自尊也该是时候放下了。”
“……”
贺家国看着我,第一次,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父亲的轮廓:
“西永,我不是叫你去嫁给他,也不是叫你搬去那里住。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距离’根本不是距离,从上海到巴塞罗那,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就到了。你至少要有一个作决定作判断的机会,可能是几个月,可能是一年、两年、三年……但是你至少要有一个这样的机会。”
“……”
“你……跟我和你妈那个时候不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里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坚决,“我们是在‘对’和‘错’里做决定,你不是。你应该去。”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最后,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
这天晚上回到家,我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我举棋不定,我坐立难安。可是冥冥之中,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勇敢的血,是与我父母一样,勇敢的血。
只消一分钟,我便做了决定,然后开始整理行李箱。
清晨五点,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贺央,然后搭上出租车,驶向机场。我在机场柜台买了八点半飞往巴塞罗那的机票,这实在是一件疯狂的事,可是我却有条不紊,仿佛……仿佛从很久之前,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决定。
在飞机起飞的起飞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想到的并不是那座五彩斑斓的高迪之城,也不是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男人……而是我的妈妈。我想起她的笑脸,想象着她站在鲁西永的夕阳下,笑着对我说:
“你是我的生命……”
鲁西永是她的梦,我也是她的梦。只不过我这个梦,真实、绵长,有喜有悲,有不安、有彷徨……当然,也有无尽的希望。
我不是那座巍峨的红土城,我是,鲁西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