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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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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本市最拥挤的地段,火车站,候车厅挤满了天南地北的旅客,有风尘仆仆的农工,有随遇而安的老人,有追闹嬉戏的儿童,也少不了如胶似漆的情侣。总之,是有着火车站应该有的样子。
鲍东伟看着传送带上五颜六色的行李箱发了会儿呆,然后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往候车室走去。
“请问!”有人抓住他衣角,力道很轻,声音却急迫。
鲍东伟回头,叫他的是个穿天蓝色T恤的小伙子,一米七八左右的身高,背着书包,皮肤白皙,清秀干净,却偏带了幅墨镜又留着一头过时的半遮眼睛的长刘海,反而添了不少流气、俗气、土气。
小伙子又开口了,他面目好像在躲闪什么,给人怯懦的样子:“请问,售票处在哪儿?”
鲍东伟抬眼,往左前方瞄了瞄,左前方不到二十米处的LED牌子上明晃晃的写着‘售票厅’三个隶书体大字。
现在这年代,白字先生可不多见了,鲍东伟玩味地看着这个小伙子,并不答复。
小伙子略显局促,接着,他说了一句鲍东伟活了25年都从未有人跟他说过的话:“可不可以麻烦您,把我领到售票厅去?小姐?”
鲍东伟才发现,这小伙子是个盲人。
他是传媒大毕业,还在地方电台做了大半年实习记者,此时的观察力和应变力瞬间竟远不如七八岁的孩子,真不应该。可鲍东伟确实石化了好久。
愣了一会儿,他不太礼貌的把五根手指在这小伙子眼前晃了晃。小伙子只是侧着脸,很恬静的样子,他在等,在听。
鲍东伟突然从心中油生起大剂量的怜悯、同情和伤感,没错,他是个感性的人。
怕小伙子等不及,鲍东伟刚要开口回答,声音却尴尬的卡在喉咙里,心想,他因为看不见,把我误测成女人,如果我一开口,他听出来是男声,岂不是变相的伤害了他?啊呀,该怎么办好呢?
鲍东伟二话不说,拉起小伙子就往售票厅走去。
他在大学时,曾进修过几个月盲文,帮小伙子排队买票的时候,鲍东伟从书包里翻出本子,用笔尖在纸面上戳着盲文——你到哪里?
小伙子接过本子,细长的手指在纸面上轻抚,笑着松了口气,说:“我到上海。”
鲍东伟急忙戳道——同路!
因此,鲍东伟替他买了跟自已同列的火车票。
他戳道——快来不及了,我带着你跑?行不行?
“没问题。”
列车进站,已经开始检票。鲍东伟携过小伙子的手腕,一路拉着他进了站台,钻上了车厢。
跟鲍东伟临座的是个女大学生,鲍东伟把她拉到一旁,亮了亮自己的记者证,小声的说:“我是有拍摄任务的,此行特为采访这位盲友,您可不可以行个方便,跟换下座位?”
女学生欣然同意。
安顿好一切,火车也出发了,两个人安枕无忧的坐在座位上,开始了通往上海的旅行。
有了刚才的启发,鲍东伟从书包里掏出来便携DV,打开了机器,镜头对准了那种恬静的脸。
小伙子正不解地问他:“你怎么不说话?而是,用盲文跟我交流?”
鲍东伟撒了谎,戳道——因为我是哑巴。
小伙子脸上拂过一丝惊诧,又慢慢开口道:“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好姑娘。”
鲍东伟臊红了脸,垂低了头。在这位陌生盲友面前,他的谎话可以泛滥似的接二连三,又可以轻而易举的成功,可是,他感觉不到成功的喜悦、满足、得意,而是不着边际的空虚和失落。
小伙子叫卫旭,旭日的旭,只可惜他先天视神经萎缩,连旭日的样子都未曾见过。
三岁那年,卫旭第一次将妈妈哼唱的《摇篮曲》用祖父的老钢琴准确无误的把旋律弹奏出来时,全家人都流泪了,只有卫旭笑了,笑的最开心。
他在跟鲍东伟讲这段时脸上也是不经意的笑容。
卫旭脸色微红,问道:“你长……什么样子?”
鲍东伟撅了撅嘴,睁大眼睛向车厢内巡视,目光落到每个女乘客身上,综合起来,依葫芦画瓢的描述给卫旭——
长卷发,齐头帘,近视眼,痘痘脸,吊梢眉,塌鼻子,嘴巴涂得嗜血一样的红……
卫旭边听边笑,气结的说:“实在想象不出来,那会成什么模样。”
鲍东伟看他笑得俏,心里竟散发出一丝怪异的感觉来,他戳道——让我来描述描述你的样子吧。
卫旭收了笑,低下头,红着脸的倾听。
鲍东伟描述着,把他形容的很美,美的不可方物一般。怎看都像是恭维的话,可他于他,完全没有恭维的必要哇。
连面对从前交往过的女友,他都没这么推心置腹、赤着心的夸赞过。
而他说出的句句貌似冠冕堂皇的恭维话,都那么浑然天成、顺利应当的自然,毫无矫作。
鲍东伟说卫旭——美到每颗牙齿都像上帝在精心为他挑选过一样。
卫旭淡然的面向他,他就说——每个表情,每个呼吸,都是别人十倍百倍的灵动与魅力。
卫旭羞红了脸,他就说——每个青葱、羞涩的模样,就像早春三月的朝霞,或像扬州下的杨柳烟花。
卫旭局促不安,他就说——脸上的汗珠,就像雾霭袅袅的古墨画,渲染的整个人都勃发着活力。
卫旭嗔怪他,他就说——这嗔怪的表情,仿佛绕梁的余音,耐人寻味……
鲍东伟忽然意识到该适可而止了,时代再开放,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去夸奖一位陌生‘异性’的姑娘。
本来应该枯燥无味的旅行,就像白驹过隙似地结束了。列车慢慢驶进终点站,鲍东伟扶着卫旭下了车,并执意要把他送到他的目的地再作别。
“不行,一路上,已经给你添了太多麻烦,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卫旭死也不肯,“您也累了,该休息,也一定有很多事等着处理,别再让我过意不去了。”
怎么能是过意不去呢?鲍东伟目送着看他走远的背影,卫旭忽然转回身,试探性地喊道:“其实,你并不是‘小姐’,是‘先生’吧?”
“你……”鲍东伟想起自己还是个哑巴,不能如此惊喊,便追上前,不耐烦的掏出本子,继续戳着——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手掌很厚实,走起路,步伐也大,”卫旭红着脸说,“还有你身上的味道。”
——用味道识男女?那香的就是女人,臭的一定是男人咯。
卫旭笑着走远了,姗姗的步履在茫茫人潮里形成了最弱小的一点。
鲍东伟并没有拿这次旅行的经历充公做节目,他录了DV,无心睡眠的时候翻出来看看,心疲力竭的时候拿来看看,中午在食堂吃饭忽然想起来也会掏出来看,且逢看必笑,百看不厌。
微博上说了几条男人潜意识里迷恋上女人时的几大特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
仿佛这个世上,缺少了你的保护,对方就没法安好的生活。
鲍东伟登时从心里浮现出卫旭的影子。可他不是女人。
卫旭在徐家汇附近的一家西雅图餐厅里工作,每天弹6小时的钢琴,一直弹一直弹。
鲍东伟会在下班的第一时间坐地铁赶过去接他下班。有时会伪装成路人甲乙丙丁,有时会远远观望,暗中做护卫骑士,有时干脆当面掏出本子,上面是事先戳好的——真巧!在这碰上你了。
直到上个月的大雨天,鲍东伟打着伞,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底下等他下班。
晚上十点,餐厅的客人渐渐稀少了,雨却没停,卫旭探出脑袋,淋湿了大半头发。他没带伞,从餐厅经理那里要了件多余的破雨衣套在身上,就踱进了雨里。
雨水冰冷,脚下道路湿滑,卫旭又是盲人,他正小心翼翼的挪步子,马路塞的水泄不通,一辆摩托车为了赶路,上了人行道,汽笛疾叫,行人纷纷让路。摩托车迅速驶近卫旭,卫旭躲闪不及,摔倒在地,就在摩托车马上要从他身上碾过去的紧要关头,摩托车司机双脚遁地,后轮打旋,停了下来。
司机破口大骂:“辣块妈妈,你他妈是瞎子吗?走路不长眼睛不长耳朵是吧?嫌命长是不是?”
好心路人将卫旭搀扶起来,众人七嘴八舌指责摩托车司机真是野蛮,差点闹出人命。
本来在人行路上行驶就是他的错,司机也不好多说,踩脚油门行远了。
鲍东伟气结,这事说什么也要上节目报道,他冲到马路对面,一把把卫旭拥进怀里,颤抖着问他:“摔得痛不痛?要不要去医院?卫旭?”
“是你吗?”卫旭比他还抖的问,“你……你说谎骗我?你不是哑巴!”
“不……不是我。”鲍东伟吓得推开了他。
“又在骗我。在这上海,知道我叫卫旭的人屈指可数。”卫旭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是骗了你,是我该死!”到了这时,也没圆谎的必要,鲍东伟激动的吐露真相,“我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现在我再也骗不了了,我承认,我喜欢你,我爱你。刚才你摔倒在地的时候,害我大脑脱节!血液逆流!害我五脏六腑都快炸出腔来!害我以为从此就失去你了。”不及说完,鲍东伟紧张的抱紧卫旭,就像溺水中的人抱紧水上的浮木。
“现在,我都已经跟你表白了,答应我,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卫旭哭着摇头,用力的摆脱他,“不好,我们都是男的,何况、我的眼睛……”
“我就是你的眼睛!”鲍东伟俯身吻他,“今天打折,一块钱买了我吧,这是跳楼价。”
“……你可、你可真不值钱。”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这场旅行的目的是什么?这场旅行会持续多久?我们未来去向何处?我们要如何走完全程?……其实这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到对的旅伴,携手欣赏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