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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月凝白衣(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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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扬州晚,明月升,万物悄无声息,只有运河上灯光点点,隐隐传来画舫里的歌声。月光下水波潋滟,秋风寒凉,树影婆娑。江南之秋,仍是美进了骨子里,令人惊叹,亦令人默然。
飞白在一家小客栈打尖住了店,晚上无事,一个人挂着小包袱闲步来到运河旁边,仰头望着这深秋美景,想到自己曾在古籍之上读过的那些诗句,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想到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时而微笑,时而又轻轻叹息。
直到她看到了一个人。
就在她目所能及的前方,一座玲珑小亭之畔,站立着一名少年。
飞白停了脚步,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人。
这少年面对运河长身站立,安静得如同一尊冰雕。他一身白衣在秋风之中飘动,在这无边黑夜,显得如此张扬,却又萧瑟而凄冷。他仿佛那天上明月的化身,又似月下遗世而独立的谪仙,就这样出现在这宁静而深邃的夜晚,如此突兀而又自然。
飞白心中一动,不自主地悄悄迈步向他走去。
少年正在出神,并没有觉察到飞白的靠近。就在飞白走到数丈之内,快要看清他的脸时,突然一个人影闪动,似鬼魅一般出现在白衣少年的身后。月光之下,来客身形高大,一袭紫色衣衫随风飘动,显得甚是华丽而诡异。
这紫衣人身手极是高明。飞白一凛,迅速俯身,藏于一块大石之后。
少年觉察到身后之人的到来,慢慢回转身,与紫衣人相对而立。
“属下见过小少主。”紫衣人躬身行礼,声音铿然作响。飞白忽然觉得这声音似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
少年淡漠地点点头:“先生一路辛苦。”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却带着极重的疲惫和倦意。
紫衣人一笑:“不敢,属下正领命在苏州做事,听得小少主急信,哪有不尽快赶来的道理。不过……”他微微一顿,说道:“听闻小少主此次带来十二名高手,竟已全部被杀?”
少年沉默片刻,方道:“是。”
“连小少主也受了伤?”紫衣人注意到少年肩上被剑划破的伤口。
少年点点头。
紫衣人却没在意,自顾自道:“素闻嵇家当家人心狠手辣,此次竟单单对小少主手下留情,看来也是有所顾忌了。”
少年双目微眯,闪过一丝凛冽。但这仅仅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紫衣人叹气道:“若是少主亮出身份压住他们也便罢了,只不过……呵呵,主子若是知道小少主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成,只怕不会高兴的。”
少年压低声音道:“这是父亲对我的考验,我当然明白。”
紫衣人一笑:“小少主也不必担忧,属下自会回京调派人手给您,只不过一去一回路途遥远,小少主须得在扬州呆上一段时日了。”
少年闭目片刻,又睁开眼睛,说道:“有劳先生费心了。”
紫衣人微微躬身:“谨遵小少主吩咐。”他嘴角隐然闪过一丝笑意,回身而去。随即,紫衣人悄无声息地一跃,便消失在浓浓黑夜之中,身法之快,连飞白也不禁大为叹服。
少年再次被单独留在了河边。黑夜里,长河寒风阵阵,吹得他单薄的衣裳飘动,露出肩上被剑擦出的伤口。
疼痛袭来,少年皱了皱眉,用衣襟按住伤口,借着月光,却见那血呈着微微的紫黑色。
少年脸色一变。
飞白正犹豫着要不要自石头之后出面,上前结识一下这名风姿不凡的少年,正纠结着,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她忙自石头背后探出头,只见那少年突然躬下了身子,左手按在右肩之上,身体颤栗不已,状极痛苦。
飞白大惊,连忙从藏身之处跳出,不管不顾地跑上前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纵使似正在被毒血折磨,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飞白惊讶到了。他抬起头,强忍着痛苦,问道:“你是……”
飞白亦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少年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脸如瓜子,秋水双瞳,眉心一颗血红的朱砂痣,面容极为清秀不俗,面色却极其苍白,双眉紧皱,神情痛苦。
短暂的对视过后,飞白迅速低头看向他的肩头。只见他右肩之上一道半尺长的剑痕,看起来极为可怖,紫黑色的毒血不断渗出,而伤口下的青黒毒迹正隐隐呈扩散之势,甚至侵入了脖颈的筋脉!
飞白虽然不懂毒理,但以此情此景看来,只觉此刻情势极为危急,当下顾不得许多,俯下头来,唇压在少年的伤口之上,张口便吸。
少年大惊:“这位兄弟,不可……”
没等他闪躲,飞白已将数口毒血吸出,再加以手劲推拿,毒迹渐渐从脖颈退回,再到后来,伤口渗出的血慢慢变为正常的红色,飞白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毒应该是不会致命了。
少年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飞白满意地从自己衣上撕了两块布条包扎好伤口,抬起头来看他。
少年犹豫道:“这位兄台,敢问您……”
飞白一愣,突然反应过来,登时感到无比窘迫。自己二话不说,冲上来便帮一名陌生男子以口解毒,幸亏现在扮的是男装,否则真要羞得钻地洞了!
“我……我只是偶尔路过此地,听到河边有人声,便过来看看发生何事,不想见到兄台情境危急,所以……有所冒犯,还望包涵。”飞白慌忙地解释道,有些语无伦次。
少年面容舒展开来,温和地说道:“谈何冒犯?大恩不言谢。不知兄台……”
话未说完,运河之上突然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
飞白一惊。这笑声虽轻,源头却在那数丈之外,在凉凉的晚风之中,更显诡异。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河面之上一艘画舫缓缓向岸边而来,船头之上站着四五个男人,为首一名美服青年,手持一柄折扇,一脸冷笑地向他们看来。
少年眯起眼睛:“嵇原!”
嵇原?这是飞白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无巧不成书,这莫不就是白日里那个纨绔富少冯天统口中的嵇表弟?飞白望了望他,只见此人大概二十多岁,身形高瘦,面容堪称英俊,倒是比冯天统器宇轩昂许多。只是他神情极为倨傲,眉目间尽是毫无掩饰的狂放阴戾之气。
一时间画舫近岸,嵇原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飞白,暧昧一笑,啧啧道:“瞧瞧,瞧瞧!原来你这小哥儿当真有龙阳之好,干脆跟了我表哥,富贵双全,有什么不好?怎么听说你居然不听话,还将冯表哥打了一顿?”
少年皱眉:“什么?”
飞白也是一愣。
嵇原挑眉道:“怎么,自己做的事倒不敢承认了?嵇家庄一场恶战,居然让你这个不会武功的小子逃了,我知道你身上有伤,逃不远,懒得去追,干脆告诉冯表哥,让他去捡个现成便宜,想不到你小子元气未伤,竟还打了他!哼,晚膳前我刚刚答应了冯表哥,你要么乖乖跟我回去老老实实伺候他,要么……就干脆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吧!”嵇原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显现出了恶狠狠的光芒。
听了这话,飞白渐渐猜出了前因后果。看来眼前这名白衣少年,才是冯天统白日间真正寻找的对象。而自己却被冯天统缠上,还误打误撞将他修理了一顿。虽然那冯天统的确是罪有应得,但她如何能让自己闯下的祸算在少年头上?
飞白正要出言,却听得那少年淡然一笑:“好,我跟你走。”
飞白一惊,连嵇原也是一愣。他原以为凭这少年的脾性,定会跟他胡搅蛮缠,斗上一番,却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这么痛快。莫非其中有诈?嵇原想起白日里这少年如鬼影般的逃脱,又想起方才跟他说话的那名来去自如的绝世高手,心下起疑,一时间沉吟不决。
少年冷笑道:“堂堂嵇家大少爷,做事原来也是这般拖泥带水。如何,我可是险些死在你的剑毒之下,你该不会竟然还怕我?”
嵇原慢慢眯起眼睛:“你那十二名侍卫,被你藏去了何处?”
少年答道:“他们被你重伤,全都死了。”
嵇原盯着他道:“我派人在扬州掘地三尺,为何没能发现他们的尸体?”
少年轻笑一声:“哦?那么他们大概只是藏了起来,夜深人静之时去寻你索魂罢了。”
嵇原脸色一变,怒喝:“你这小儿,死到临头,竟还敢出言戏弄我!”
少年面色不改:“怎样?若是你不想抓我,那我明日一早就搭船离开扬州,不劳远送了!”
嵇原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那少年摇头道:“什么也没有。只是,若我顺从你的条件,你须得放了这位兄台,不得找他的任何麻烦。”说着,少年看了一眼飞白。
他的双眸如光洁的墨玉,纯净而深邃。飞白一怔,回望着他。这少年束手就擒,甘愿落入恶人之手,就是为了素不相识的她么?
嵇原亦是一愣,顿时放下心来,心想这少年一番故弄玄虚,原来就是为了救自己的小情人!嵇原瞥了一眼飞白,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你这小哥儿,想不到还是个情种,哈哈!罢了罢了!横竖你这个小姘头本少爷也没甚兴趣,就放了你的相好……”
嵇原左一个姘头,右一个相好,飞白不由得大怒,大步上前,吼道:“你这浑人,跟你表哥果真是一类人,一般无二的无耻!”
嵇原没想到飞白会突然站出来,短暂的惊讶过后,他大笑起来:“我跟我表哥怎么会是一类人?他跟你们两个才是一类人。”他故意将“一类人”三字咬得甚重,他身后的几名随从均吃吃地笑起来,声音之暧昧猥琐,连少年都皱起了眉头。
飞白不怒反笑:“是吗?横竖我已经将冯天统揍成了猪头,现在再给你一点教训,你就知道谁和谁是‘一类人’了!”话刚说完,飞白瞬间欺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向嵇原劈去。
嵇原万没料到飞白一个小小的瘦弱少年竟然身负绝技,一不留神,“啪”地一声,脸上清脆地挨了一掌,一个红红的手掌印登时肿了起来。
一时间风云突变,嵇原及其随从们都愣了,少年更是怔住,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飞白。
飞白迅速退回,一把抓住少年的手,低声道:“跑!”少年被她拉着跑了起来,两人飞快地沿着河堤飞奔。此处河道正值弯角处,两人拐了一个弯,竟然立时消失在树石之后,不见踪影。
嵇原回过神来,惊怒交集:“给我追!”
转过河道弯处,飞白暗叫糟糕。前方一马平川,已躲无可躲。他们背靠大石,面前只有河岸边一树柳枝柔柔垂下,在晚风中微微飘拂。
飞白回身,对少年道:“站在这里不要动。”
少年点了点头。飞白轻轻踮起脚来,扯住一根柳枝,将其折下。柳枝柔韧,直如长鞭。
还好欧阳鉴在教她鞭术之时没怎么偷懒!飞白正想着,身后的少年伸手搭上了她的肩。
飞白回首,与他四目相对。
少年微笑道:“与君共战!”
他苍白俊秀的脸上笑颜微微,飞白心中莫名一阵温暖,点了点头。
随即不过转眼工夫,嵇原带着一行随从已经赶到,将他二人堵在大石之前。
嵇原冷笑,面部扭曲而可怖:“你小子看着瘦弱,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本少爷头上动土,敢是活得腻歪了!统统给我上!”
话音刚落,嵇原身后五名大汉均亮出大刀,向他们猛冲了过来。一瞬间,明晃晃的杀气铺天盖地,如轰隆雷电般撕开这宁谧的黑夜,狰狞地向二人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