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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碧桃初绽(一) ...


  •   转眼间数载春秋已逝,枝头的雪融了又白,白了又融,十多个年头过去,坎离庄朱门漆旧,院内这一刻却是三月花红,桃李春风。

      正是坎离庄的桃花最鲜艳的时节,漫天的桃色映着“凌风院”的青砖,衬着欲落的夕阳,碧绿的青草,万里无云的晴空,让人从心底都敞亮起来。

      小小的飞白梳着总角辫儿,穿着青色的棉布小衣裳,半坐在桃花林边。她白白的脸蛋儿上映着桃花的影子,惬意地眯起眼,将手指横在眼前。夕阳被分成一缕一缕,晃着她清澈的眼睛。

      忽然之间,一只蓝色的大蝴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透明的翅膀映着淡淡的阳光,煞是好看。

      飞白眼前一亮,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一蹦一跳追了上去。

      飞白伸出小手追捕着蓝蝴蝶,那蝴蝶却是身姿轻盈,在飞白伸手够不到的地方来回飞舞。一人一蝶在桃花林中追追逃逃,辗转到了一株高大的桃树附近。

      飞白一跃而起,右腿轻勾,一个金钟倒挂,腿脚晃悠悠钩在桃树之上,手臂一伸,便去捉那蝶儿。

      哗啦啦^……桃树的枝叶纷乱作响,承不住这突然的重量,竟忽然断成两节,粉色的桃瓣簌簌地落了一地。蓝蝴蝶却是轻巧地逃开这一场桃花劫,哂笑地看了一眼狼狈地跌倒在落花之中的飞白,扭扭身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飞白也不气恼,咯咯笑着,伸出小手将落在头上的花瓣一一拨弄开去。

      “飞丫头!又作死呢!”

      一声断喝传来,一名跛足老妇拄着一根木拐从拐角处出现。

      飞白闻声,连忙从桃花之中站起身来。

      “秦婆婆。”飞白从头上摘下一片花瓣,笑呵呵地说:“飞白莽撞,惊到婆婆了。”

      那跛足老妇拄着拐杖站定,哼了一声,满是皱褶的眼皮之下却是目光炯炯,凌厉地看了飞白一眼:“越大越不成话!坎离庄岂是你一个小小孩童的玩闹之所!若再是如此淘气,老身只怕不得不送你去黑池轩养养性子了!”

      黑池轩相当于坎离庄的刑房,那里的严苛惩罚是庄子里每一个孩子的噩梦。飞白立刻吓得噤声,忙恭恭敬敬地立好:“飞白知错,下次再不敢了!”

      秦老太严厉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问道:“方才看你飞身上树的身手……莫不是已经将踏云功练成了第一层?”

      飞白有些茫然:“啊?踏云功此等上乘功夫,师父说没个十年八年练不上五层的。我初试皮毛,资质又鲁钝,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练成第一层?婆婆太抬举飞白了!”

      秦老太微微挑眉。方才飞白上树身姿轻灵,明显已是踏云功第一层的境界,只是步法不熟,疏于教习,才会跌下地来……如果飞白也算资质愚钝的话,那这坎离庄其他弟子岂不都成傻子了!

      “是谁说你资质鲁钝的?”秦老太眯起眼睛。

      “呃……是师父,师父说我脑子有问题,给我讲不明白,给了我几句口诀让我背就去教别人了。”飞白不以为意:“师父不喜欢教我,那就罢了呗,横竖我每日背背口诀,逛逛园子,也开心得很……”

      秦老太脸色越来越不善,突然拐杖在地面上重重一击:“岂有此理!”

      飞白吓了一跳,猛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说道:“婆婆别气,师父对飞白还是很好的,只是说练武不是女孩儿家该做的事,还叫我回去跟程妈妈学绣花,学下厨……于是我就去了,程妈妈倒是夸我天分高,心灵又手巧呢!”飞白笑呵呵的。

      秦老太暗暗摇头。飞白那师父欧阳鉴性格阴阳怪气,自视甚高,向来与她不睦,连着就把气出在了飞白身上,偏偏这女孩儿天性豁达乐观,从不把这些挖苦讽刺放在心上,倒是让人啼笑皆非!

      “罢了!”秦老太摆摆手说道:“我给你的那些书,你可都曾看过了?”

      飞白点点头:“飞白都仔细读过了!”小小的脸上都是认真的神色。

      “好!”秦老太脸色一肃:“那我便考考你。虎遇腾蛇,何如?”

      飞白略一思索,张口便答:“腾蛇之相,飞鸟迷途,六仪不可遇击,不如阳遁以避!”

      “六乙合九天,何如?”

      飞白想了一会儿,说道:“天上六乙合三门,下临巽宫风遁矣……”

      “水天需,何如?”

      “山水蒙,水天需……”飞白掰着小指头算了算:“嗯,需卦稳健,当守正待机……”

      飞白有些不确定,犹豫地看了秦老太一眼。

      秦老太微微点头。

      “去玩你的吧!下次可不许再这般淘气了。”

      飞白一见秦老太消了气,立马又高兴起来:“秦婆婆,我现在去陪程妈妈做桃花糕,待会儿倘是做好了,马上就送去给婆婆尝尝,好不好?”

      秦老太瞪了她一眼:“谁稀罕你那些小孩儿家家的玩意儿。”声音却是比方才温和了许多。

      飞白嘻嘻一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即转身,小人儿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飞白的身影一跳一跳消失在桃花丛中,秦老太看着她走远,小小的生命蓬勃如春芽,原本凌厉的眼角不自觉涌上几分慈爱。

      墙头风吹藤摇,秦老太心中一动,突然发现身后的墙头除了沙沙作响的草木之声,似乎还夹杂了某些不该有的声音。

      秦老太立即警觉,却是立在原地,并不出声。

      墙头那声音似是觉察到什么,立即屏息静气,试图躲过秦老太的捕捉。

      秦老太冷笑一声,突然眼中精光一闪,高声说道:“乔行止,你这些年也没甚长进,怎么,记性变得如此之差,竟忘了坎离庄的正门该怎么走?”

      片刻沉默之后,墙头那声音终于放弃了隐藏,一声纵天长笑,一名男子不知自何方出现,越过那红砖墙头跳下,落在秦老太身后。

      “秦老前辈,多年不见,还是耳聪目明,不减当年!”男子声音铿如铁石,神色自若地拂去身上沾着的枝叶。

      来者三十多岁,高大身材,衣饰华丽,相貌英气十足,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显然修为不低。

      “托你的福,这身老骨头还勉强撑得住。”秦老太冷冷说道。

      乔行止短促地一笑,双目轻眯,悠悠说道:“秦老前辈如此不欢迎乔某,莫不是还在跟主子赌气?”

      “秦荆岂敢!”听到乔行止说话间抬出了主子,秦老太眉头一皱,抬起头看他一眼。

      乔行止微微一笑,眉尖一挑,神色间带了几分倨傲。

      乔行止乃是主子身边十几年的亲信,身份非同寻常。秦老太咬咬牙,口气硬生生缓和了几分:“主子这次派你来,又是有何打算?”

      “嗬……主子只是让我看看,前几次送来的那些孩子,如今训教得如何了。”乔行止慢悠悠地说道:“……是否‘可用’。”

      秦老太目光一闪。

      乔行止望了望桃花深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名女娃儿,倒真真是个可造之才。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出众,长大之后,还不知会如何惊世骇俗……”

      秦老太眼角微微一动,嘴唇紧抿。

      “而且眉清目秀,必是个美人坯子……呵呵……秦老前辈果真是这样打算的?”乔行止望向远方的眼睛眯起。

      “乔行止!”秦老太目光森然,突然说道:“飞白并非你送来的孩童之一,乃是我独自收养的孩儿,与旁人可不相同!”

      “收养的孩儿?”乔行止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冷笑:“坎离庄何时出了私自收养的孩儿!秦老前辈莫不是想要坏了坎离庄的规矩?”

      “老婆子一生为主子卖命,赔上了半条老命、一条腿,如今行将就木,却连收个孩子养老都不成了?”秦老太冷冷地看着乔行止。

      乔行止冷笑一声:“既是如此,前辈缘何还将她交与欧阳鉴习武?缘何还额外教她奇门之术?”

      “哼……不过是教她看几本书而已。老婆子不中用,仅仅是教她些粗略遁甲之术,以后有一技傍身,也不必受人欺凌,任人摆布!”秦老太言语凿凿。

      “原来如此。”乔行止若有所思。“不过,若是我将此事禀告主子,前辈以为如何?”

      秦老太厉声道:“乔行止!”

      乔行止轻轻冷笑:“坎离门奇门之术,前辈一向视为至宝,从不轻易传人……哦不,坎离门早已不存于世,剩下的,也不过是这一处长满花花草草的庄院而已……”

      秦老太沉默不答,却是握紧了手下的拐杖。

      一时间紧张的沉默。坎离庄的桃花摇曳,夕阳在高墙上映下忧伤而沉重的影子。

      “乔行止,不要以为你是主子身边的人,我便要时时担待忍耐你!”终于,秦老太声沉如钟,字字如铁:“所谓坎离庄奇门之术,谈何从不轻易传人?我早已将所有原版藏书都交付给了你们,自己所留也不过是副本而已。而你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是特意要跟老婆子过不去吗?”

      乔行止摇头叹气:“前辈何必这么大气性?秦老前辈劳苦功高,岂是乔某所能及!只是那名聪明的小女娃,若是暴殄天物,只怕主子也不会开心……”

      “暴殄天物!哼!世间万物在你眼中,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不成!飞白是我养的,你若想对她怎样,先过了我这关再说!”秦老太厉声说道,手下的拐杖在青砖地之上戳戳作响。

      乔行止目光一动,低声说道:“老前辈,恕晚辈多言,若您真喜欢这孩子……把她交与主子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此言一出,秦老太脸色倏然大变。

      乔行止转身哈哈大笑:“罢了罢了!此事日后再谈,秦老前辈也不必为此伤了心神。嗬!许久不来坎离庄,乔某先去找欧阳老弟喝一杯桃花酒!”

      说着,乔行止大步飘然走了开去,娴熟地穿过弯曲错杂的桃花小径,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秦老太独自立在风里,望着凌风院的红墙绿瓦,满院桃花。

      “命,命!……这就是命啊……”她喃喃自语。

      半晌,秦老太慢慢地拄拐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晚照的阴影之中。

      ※

      傍晚融着夕阳味道的空气,满目碧草春花,飞白心情极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蹦跶着向秦老太和程妈妈居住的冬霭阁跑去。

      “飞白姐姐!”远远一个小女孩儿喊着她的名字,追了上来。

      飞白停下来转过身,看到跑过来的人影儿,向她招了招手。

      “其雨!咦?你怎么了?”

      女孩儿跑近了,飞白才看到她尖尖的瓜子脸蛋上满面的泪痕。

      “飞白姐姐,潼青他又抢了我的梅丝桃花糕……”其雨眼圈一红,委屈得又差点掉下泪来。

      “又是潼青那家伙!”飞白皱了皱眉,安慰她道:“原来就是这事,这算什么?他抢去便抢去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你要是喜欢,就再去冬霭阁那里要些。”

      其雨瑟缩了一下,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我,我不敢……”

      在坎离庄,除了飞白外,其他的孩子没有人敢跟秦老太和程妈妈有太多接触,一是秦老太严肃吓人,难以接近,二是会像飞白这样被师父欧阳鉴视为异类,平日里冷嘲热讽不说,被送去黑池轩的几率也会大大增加。

      飞白顿了一顿,说道:“那罢了,我再帮你去要些就是!”

      其雨破涕为笑:“飞白姐真好!还好有姐姐护着我,否则我就,我就……”

      飞白一笑:“庄子里就咱们两个女孩儿,姐姐不护着你,还能护着谁?”

      其雨眼圈又是一红:“双晴如果还在,肯定也会喜欢飞白姐……我们从前都怕师父,所以不敢跟飞白姐玩……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双晴当年是跟其雨一起被送来坎离庄的,两人一直关系亲密。只是双晴身体向来羸弱,去年底得了伤寒病夭折了。

      “我怎么会放在心上!你不要这样伤心,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人应当在思念中更好地生活才是。”飞白摸摸其雨的头发:“你也要好好练武,将身体养的壮了,才不怕那些缠身痼疾。”

      “恩。”其雨擦了擦眼睛,展开一个小小的笑容:“我轻功总也练不好,铁虎哥说要帮忙教教我呢!”

      “是嘛!”飞白笑了起来:“铁虎一向是厉害的,潼青也不一定打得过他,你怎么不去叫他来帮你出气?”

      其雨脸一红,期期艾艾地说:“我总求铁虎哥帮这帮那,也不太好……”

      飞白呵呵一笑,打趣道:“怎么就不好了?说不定铁虎甘之如饴!我听说,他上次下山,偷偷从外面买了糖人儿回来,不就是为了你的生辰,哄你开心……”

      其雨脸更红了,羞嗔道:“飞白姐!”

      飞白哈哈大笑:“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来,我们走,我带你去冬霭阁玩!不要怕,秦婆婆和程妈妈可都是很好的人!”

      飞白向其雨伸出小手。

      其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握住了飞白的手,被她拉着向坎离庄的东北方向跑去。

      ※

      冬霭阁内,屋里的陈设一如当年。春阳透过纱窗融融的照进来,将案上的香炉染成了柔和的浅褐色。淡淡的青烟从香炉之上袅袅升起,迷蒙而恍惚。

      程妈妈一身荆钗素衣,望着香炉之上供着的,被青色氤氲的牌位,心里默默地祷念。

      “程妈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飞白大笑大喊着,大步踏进屋内。

      程妈妈回头看见飞白,眼底泛起了浓浓的笑意,忙搬了小杌子:“飞丫头!快进来!”

      待到走到跟前,程妈妈才看到飞白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微微一愣。

      “程妈妈,这是其雨,我想……以后多多带她过来玩。”飞白指了指身后的小姑娘。

      “程……程妈妈。”其雨从飞白身后探出来,怯怯地说道。

      程妈妈温和地对其雨点点头,笑了笑:“来这边坐下,别拘着!”

      看到程妈妈神态慈祥,其雨渐渐放松下来,只是仍然小心翼翼地紧紧跟在飞白身后,不肯离开一步。

      飞白已在左顾右盼:“桃花糕呢?桃花糕呢?”

      程妈妈笑道:“你这个小馋鬼,自然是还没做好,等着你来帮忙呢!”

      飞白一声欢呼:“太好了!”说着,她掀开东厢的帘子,一头就钻了进去。

      其雨犹豫了一下,怯怯地看了程妈妈一眼,也跟着跑了进去。

      程妈妈回头望了一眼将将烧尽的香炉,又默默叨念了几句,毕恭毕敬地行完了礼,待到香尽火枯,拭净了香炉,便也转身走进了东厢房。

      过了半个时辰,东厢房里便传出了飞白的大笑声:“哈哈,我又把面粉放的地方搞错了!”

      程妈妈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桃花糕,哭笑不得地看着白面粉弄了一脸的飞白。

      其雨没有参与做糕,看着飞白的花脸蛋,捧着热茶也在一边笑。

      “真是胡闹!”程妈妈一边帮飞白擦掉脸上的白粉,一边嗔道:“在这里呆的时辰可不短了,师父布置的功课可做完了?”

      飞白擦擦脸蛋,笑道:“师父给的功课有甚好做的?还不如秦婆婆给的那些书好看。”

      “不听话,当心师父又打你手心,我跟婆婆可保不了你!”程妈妈警告道。

      想起欧阳鉴那张无时无刻不板着的脸,飞白有点蔫:“好吧,那……我背给程妈妈听听可好?”

      “背?”程妈妈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给你布置的功课,难道不是武功?”

      “师父才不会教我那些‘打打杀杀’的,只会按着我背古诗念古文……”飞白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今天师父教读了一篇诗,倒也有趣……程妈妈就听我背一背嘛!”

      “好啊!”程妈妈失笑,慈爱地摸摸飞白的头。

      飞白清了清嗓子,大声背诵起来。

      “穿篱绕舍碧逶迤,十亩闲居半是池。食饱窗间新睡后,脚轻林下独行时。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即我师。何必悠悠人世上,劳心费目觅亲知?……”

      其雨坐在小杌子上,一边捧着茶杯,一边看着神采飞扬的飞白,脸上全是浓浓的羡慕。

      程妈妈并不识字,听着飞白清脆如铃铛的声音大声地背着古诗,只觉心里一片平和,望着飞白静静地笑,近日里的不安与担忧不由得减淡了许多。

      本以为自己会跟着秦主子在坎离庄孤独终老,不想风烛残年之时,竟来了这样一个可喜的小精灵,给沉闷压抑的坎离庄带来这许多生气。若是日子就一直这般平静而波澜不惊地过下去,那该当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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