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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夕岚如血(三) ...

  •   高崖之上,欧阳鉴独自一人立在猎猎风中,望着那大火燎原,皱眉不语。

      “将军!”楚骏急急赶来,“叛军意欲用火攻,山风上势,只怕是冲着将军来的!”

      “冲着我来?”欧阳鉴轻声冷笑,“不必担忧,且静观其变。”

      他似乎丝毫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楚骏心下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劝告。

      正在此时,欧阳鉴忽然眉头一皱,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望着楚骏身后的树林中。

      楚骏一愣,摸不着头脑:“将军,怎么了?”

      欧阳鉴微微眯目:“有人不请自来了。”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忽然自他后方传来。只一瞬间的工夫,那笑声便由远及近,似是已至他们身边。

      楚骏一惊回身,晃眼间,面前竟多了一名独眼玄衫的高大男子。这男子形貌极为眼熟,楚骏猛然想起,这竟然便是去年在淮阴树林中绑架他的人!

      “是你!”楚骏矍然一惊。

      “哟,这位小哥儿怎的也在此处?”沈玉朔瞥见楚骏,微微一笑。

      楚骏心下惊疑不定。此人的武功,竟比上次还要深不可测,当即喝道:“你这江湖匪人,擅闯军营,可知已犯下死罪?”

      “哼,江湖匪人?”沈玉朔冷笑,“小子,你可看清楚了,我现在早已不是什么江湖匪人。在下这次前来,乃是奉了贤王爷之命,来取欧阳将军项上人头的!”

      “你!”楚骏立即拔出佩剑。

      “慢着!”欧阳鉴抬手制止,冷冷说道:“沈玉朔,当年我念及两派本是同宗,放你一马,岂知你不知悔改,还是投在那逆贼门下?”

      一年前在淮阴西部的山洞之中,沈玉朔曾被欧阳鉴打得极是狼狈,仓皇逃窜,一直被他视之为奇耻大辱。沈玉朔握紧了手中长剑,冷笑道:“欧阳鉴,你果然还是同以前一般狂妄自大!古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已将近一年未见,怎知以我今日之武功进境,会杀不了你?”

      “哦?你的武功进境?”欧阳鉴目光扫过他的脸,微微冷笑,“莫不是同贤王交易,拿一只眼睛换了一身蛮力回来?以你之蠢,定然又被诓了。”

      “哼!”沈玉朔忍不住现出恼怒之色:“欧阳鉴!休再逞口舌之利,如今大火在围,你已无路可逃,便让我今日出手杀了你,为主子除掉你这心腹之患!”

      话音刚落,他突然拔出手中长剑,骤然向欧阳鉴砍来。欧阳鉴闪身避开,那剑气落在他身后的山石之上,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山石竟瞬间裂为两半,直摔下山崖。

      “这是……”欧阳鉴脸色一变。

      “哈哈哈!主子赐我七绝冥功谱,使我得修神功!”沈玉朔放声大笑,“欧阳鉴,今天你必死无疑!”

      “七绝冥功谱?”欧阳鉴微一皱眉,心念电转之间,沈玉朔已挥剑再次袭来。

      欧阳鉴目光一沉,随即长剑如闪电般出手,同沈玉朔缠斗在一起。

      楚骏见识过这二人的实力,知晓绝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只能退到一边。沈玉朔来势汹汹,如同猛龙恶虎一般,剑气四绕,极是恢弘。而欧阳鉴看上去则落了下风,凝神拆招,左支右绌。

      楚骏正暗自着急,却见欧阳鉴忽然间一剑如光影般刺出,仿佛天降骤雷,飞云狂风,将沈玉朔四周剑气划出一道极深的裂隙。沈玉朔痛得大叫一声,欧阳鉴这一剑来势极是诡异,竟已将他的手腕刺穿,登时令他长剑脱手,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场战斗实在短暂。欧阳鉴走上前,提起沈玉朔的衣领,冷冷地盯着他:“再高深的武功秘籍,落入你这等蠢货手中,亦不过是废物。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连我的徒弟都不如,也敢来向我挑战?楚骏,唤人来,把他给我带下去,听候发落!”

      楚骏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忙应是。

      “慢着!”沈玉朔突然声音嘶哑地喊道,“欧阳鉴,你可认得这个?”

      欧阳鉴微微一顿看向他。

      沈玉朔的手中握着一支断裂的玉簪。

      玉簪之上雕刻着的那两枚白色蝴蝶已被陈血染成深色,像是刻骨铭心的印记,触目惊心。

      刹那间,欧阳鉴瞳孔瞬间放大,心中一片空白。

      “这是师父第一次给我买礼物,我自然要好好收着。”记忆中如银铃般的声音传来,无暝谷云淡天高,映着她的清眸如水,笑靥如花。

      “师父对我来说……不一样。”她声如蚊蚋,夕阳的流辉照亮她的轮廓,她望着他的目光中是数不尽的柔情。

      “不管师父经历过什么,我都不会不喜欢你。”她样子羞涩,却又像是赌誓一般地说着,倔强又正经。

      “师父,你陪着我,以后也要一直陪着我,不要离开……好不好?”她伏在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仿佛受伤的鸟儿,彷徨无助。

      欧阳鉴的手颤抖起来。

      “此物你从何处得来?说!”欧阳鉴抓着沈玉朔的衣领的手渐渐握紧。

      “咳咳,咳咳……”沈玉朔咳嗽数声,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呵呵,欧阳鉴,你在这里为宁明尘卖命打仗,可知你那小徒儿早已被他禁闭在皇宫之中,还送了命?”

      欧阳鉴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沈玉朔哈哈大笑:“看来你是完全被蒙在鼓里!我不知你那小徒弟怎么会跟宁明尘扯到了一起,就在前几日我潜入皇宫之时,竟发现她武功全失,还被关在一间密室之中。我本是要去暗杀宁明尘,却误打误撞地寻到了她。宁明尘虽未得手,但你那小徒弟,我可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要了她的性命!”

      “胡说!”欧阳鉴目眦欲裂,低声吼道,“我怎可能听信你这小人之言?”

      “你不信?哈哈,我敢说就连你身边这副将都知道她已经死了!”沈玉朔笑道,“你若不信,尽管去问问他?”

      楚骏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欧阳鉴已将半残的沈玉朔丢在一边,走了过来。

      “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欧阳鉴轻声问道,“飞白……她真的死了?”

      楚骏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欧阳鉴猛然掐住楚骏的脖子,楚骏猝不及防,几乎窒息。

      “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将你丢下去。”欧阳鉴冷冷地低声道。

      楚骏几已喘不过气来,望着欧阳鉴血红的眼睛,咬牙回答:“……是。白姑娘她在皇宫中被贤王派来的刺客所害……已,已不在人世……”

      这一句话仿佛重锤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欧阳鉴松开手,楚骏猝然顺着那山石跌在一丈多远的深沟,一时间站不起身来。

      不在人世……不在人世。

      欧阳鉴仿佛成了一具雕塑,猎猎大风将他的衣衫扬起,宛如乘风欲去。

      丫头,若你已不在这世上,那我如何能独活!

      “哈哈!哈哈哈哈哈!”欧阳鉴仰头大笑,凄然而悲怆,像是中了魔障。

      此时此刻,又是一晚的苍茫夕阳将大地笼罩,寒风吹过,他体内蛰伏的阴阳赤鸩寒毒没了秘药压制,再一次汹涌袭来。欧阳鉴呼吸猛地一滞,闭上眼睛。身外地狱般烈火的焚烧,体内如冰刀一般的绞割。冰与火的交加折磨,却怎能及得上他心中痛苦之万一?

      也罢,也罢!宁明尘欺我情痴,算准了我会为她拼命,亦会为她而弃这一生。是悲是欢,是痴是狂,都不再重要……没有了她,一切都不再重要!

      沈玉朔瞅准时机,趁机把剑摸回手,站起身来步步逼近,悄然将那剑尖对准了欧阳鉴的后心。

      欧阳鉴毫不防备,更不回头,任由沈玉朔突然出手,将那断剑刺入了他的身体。

      眼见鲜血将那断剑逐渐染红,沈玉朔不由得纵声大笑:“能杀了你这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我沈玉朔必会名扬天下!哈哈哈哈!”

      然而他笑声未停,欧阳鉴竟骤然转身,一掌击出,沈玉朔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被打得跌下山崖,落入那熊熊大火之中,片刻不到,即被烧成焦骸。

      欧阳鉴却亦是站立不住,脚下踉跄,跪倒在那山崖边上。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身体向前倒去,便再无知觉。

      “师父!”
      天际传来她的呼唤。撕心裂肺的呼唤。

      飞白赶到之时,正眼睁睁地看着欧阳鉴向那山崖之下倒下。大风吹起他的衣衫仿佛乱云翻飞,落入山下的大火,火焰立刻如同张扬的恶魔将他吞噬。

      刹那之间,飞白似乎成了没有灵魂的布偶,无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欧阳鉴消失的地方。

      崖下无数将士目睹了此景,皆目瞪口呆,没有了主将指挥,官兵登时一片混乱。很快,贤王几万大军如洪水般来势汹汹,向着他们奔袭而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楚骏忍痛爬起身来,从石沟中爬回高崖,奋力举起帅旗,放声高吼:“众将士听令!主帅已殁,由我顶替上阵!誓为主帅报仇,同叛军血战到底!”

      官兵醒过神来,纷纷振臂高呼:“为主帅报仇!同叛军血战到底!”

      “飞白!小心!”潼青一把将飞白拖开,一块被大火烧焦的山石落下来,砸在她原来的落脚之处。

      飞白醒神,立刻要挣脱他:“师父!师父他还在那里……”

      “飞白!你清醒点!”潼青忍痛道,“我们都看到了,师父他,已然不可能生还……”

      飞白拼命地挣开了他,向欧阳鉴落下的地方跑去,然而还未到跟前,高崖之上山石开始连续崩塌,砸在那大火之上,再也无法涉足。

      飞白瞳孔一缩,浑身冰冷。

      “飞白!快走!”潼青追来,不由分说,将浑身发抖的飞白抱上了一匹战马,自己坐在她的身后护着她,疾驰而去。

      身后大火蔓延,将官兵的营地烧成一片火海。如今官军们已再无退路,唯一的选择,只有前进,与贤王手下的叛军以死相拼!

      潼青亦看出当下形势,咬牙拔出佩剑,护着飞白,纵马向着前方那战场驰去。

      前方大漠烽烟,哀鸿遍野,如血的残阳将地平线烧成火海连连。

      飞白在马上一动不动,双目仿佛失去了焦点。潼青坐在她身后纵马疾驰,挥剑挡开向他们射来的冷箭。

      飞白恍惚。六年以前,在坎离庄那一片绝望的火海中,自己也是这般无助,这般恐惧。大火夺走了她的一切。

      那一次,她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

      这一回,她又失去了自己至爱的人。

      亲仇家恨,血债孰偿?

      飞白突然清醒过来,眼瞳一缩,伸手抓住一支向他们射来的冷箭。

      潼青一惊,喜道:“飞白!你没事了?”

      飞白背对着他,没有出声,突然间纵身一跃,竟跳下了马。

      潼青大吃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白一个纵身弹跳,手中长箭刺出,敌军一名骑尉应声倒地,马儿受惊,长身而嘶,待到它前蹄落地,飞白已夺了它主人的长戟,稳稳地跨坐在它的背上,长戟一挥,顺手挡开了敌军砍向潼青的一刀。

      身边有飞白相助,潼青精神一振,更是如虎添翼,挥起长剑,奋勇杀敌。

      飞白一路纵马前进,手中长戟挥动,一时间竟无人能挡。潼青心下隐隐觉得不对,连忙纵马跟上,待发现飞白毫无顾忌地一味向前,不由得大惊喊道:“飞白!千万别再向前走,前方怕是贤王的中军所在,你孤身深入,会有危险!”

      飞白充耳不闻,一路拼杀,战马飞奔而去,很快就将潼青甩得甚远。

      “飞白!你要去做什么?……”潼青的声音渐渐听不见。

      飞白一路疾驰,凝神格挡叛军的攻击,行得数里,直到她的目光尽处出现一乘高大的战车。

      叛军一名副将发现了她,惊呼:“有刺客!快为王爷护驾!”

      箭矢如雨般射来,飞白目光一沉,长戟如风般挥起遮挡,遮住要害之处,却挡不住数枚箭刺入了她的肩头和腿部,鲜血涌出,身下战马也中了无数道箭矢,哀嘶倒地。

      剧痛袭来,飞白闷哼咬牙,忽然纵身一跃,拼尽最后的力气,自那马上跃起,顺势欺近那战车,奋力将长戟掷出。那戟疾速旋转着袭来,仿佛带起一阵强劲的旋风骤然而至,那马车陡然间四散炸开。

      贤王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的形貌,已然被那长戟瞬间刺穿前胸。

      一切都在弹指之间,悄然开始又匆匆结束,就像人的这一生——不管是执著还是淡漠,是欢喜还是悲凄,是庸碌一世还是机关算尽——最终都化成了虚无。

      贤王宁安浚翻滚着倒在那车下,从此再无声息。

      飞白失去平衡,落下来重重地撞上战车,跌倒在那木板之上。她浑身是血,肩头和腿部已中了十几道箭,一时无法动弹,只有闭上眼睛,等待着叛军将她杀死。

      然而耳畔一片混乱,片刻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飞白睁开双眼,却见面前的叛军兵将皆在交头接耳,慌乱非常。

      这些叛军跟随贤王,无非是图贤王夺位之后能得从龙之功、荣华富贵。然而如今贤王既死,他们没有了叛乱的理由,叛军登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成了一盘散沙。众将士皆心惶惶然,不知前路在何方,该当如何是好。

      大部分兵士尚未自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更有一名副将反应迅速,当机立断地举起手中将旗:“贤王已死,识时务者,速随我去归降朝廷!”

      中军登时大乱。

      众人皆忙着为自己打算,却再也无人有闲心去追究身为刺客的飞白。

      飞白微微苦笑。自己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可上天却不肯成全啊……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忍着浑身的剧痛,回身骑上了另一匹战马,咬牙拔下身上的箭矢,策马奔驰而去。

      很快,叛军群龙无首,轰然作鸟兽散,官兵得以抓住时机将其击溃。

      一片混乱之中,潼青终于带着一众士兵追了上来,望着飞白喊道:“飞白!我军大胜,可以回营了!”

      然而,飞白的坐骑,却是渐行渐远,向着西方那如血残阳奔去。

      “飞白……飞白!你去哪里?”潼青发觉不对,焦急大喊。

      飞白仍在马上,回眸展颜。

      鲜血将她的衣衫浸染得赤红,而她长发如墨,面如白雪,凄然一笑,仿佛夕阳都失了灿烂的颜色,变得黯然、苍白而悲伤。

      潼青心头一震,再也无法开口。

      飞白回过头去,再次驱马前行。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融进了夕阳的万丈光芒,随后慢慢淡去。

      天暗了,暮色四合,将是黑夜。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缥缈的歌声自天边而来,模糊了尘世和流年,分不清是今月,还是往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夕岚如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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