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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落花归乡(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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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江南如水,春日的江北如澜。
飞白木然地跟着抚琴人,二人在金陵城买了马和水粮,一路策马而行,踏过百里芳草,纵横阡陌,却几乎无任何交谈。数日之后,他们已从金陵来到了汴梁。
汴梁乃是中原大城,虽不及京城般繁华,扬州般风流,金陵般厚重,却亦是熙熙攘攘,人烟浩繁。尤其是在这盛春时节,更是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抚琴人将缰绳勒住,马儿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凝目望着汴梁的大街小巷,忽然说道,“姑娘,我有一不情之请。我们可否在汴梁驻留一日?”
飞白微微一怔,随即道:“自然。”
二人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安顿好后。抚琴人即不告而别,不知去了何方。
飞白心下虽略觉奇怪,但并没有十分在意。她出了门,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不觉行至黄河边上,却远远发现了抚琴人的身影。
黄河浩瀚,抚琴人立在那堤岸之旁,眺目望着远处,良久不语。
飞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里似是有一处庄院。那庄院朱门紧闭,依稀看得出昔日辉煌的红砖绿瓦,只是如今年月已久,破败不堪。
抚琴人觉察到飞白的到来,回过身望着她。
飞白颇为窘然:“啊,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只是……”
“无妨。”抚琴人摇了摇头,“我也不过是忆起往事,一时感慨罢了。见笑。”
“往事?”飞白微讶,不由得又瞥了那庄院一眼。
抚琴人已飘然离开:“那里应早已无人居住,我们走吧。”
他们行得数步,忽然背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没过多久,那脚步声停了下来,然后是一个男人大吼的声音:“开门!”
飞白一凛停步,转过身悄声观望着。
抚琴人亦住了脚步。
只见有十几个江湖打扮的人士站在那庄院门口,为首一名男子正在粗鲁地撞门。
过了片刻,那庄院的大门居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名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带着几名随从,自庄内走了出来,她一身紫衣,颇为秀美冷艳,手持长剑,恼怒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朱峤!又是你!你们休要欺人太甚!”
那朱峤傲慢道:“慕长虹,你想明白了没有?你们青云门,何时方能滚出汴梁?”
慕长虹怒道:“我们青云门自建派以来一直据于汴梁,又没有碍你们的事,何苦如此相逼?”
“哼,如今我‘天南帮’在这汴梁城独霸一方,自然不想让碍事的苍蝇在眼前晃来晃去。”朱峤挑眉,“另外,这处庄园风水最好,我们帮主看中了,准备修成天南帮汴梁总舵,若是你识相,就赶紧带着你们门中之人老老实实地挪出来!”
慕长虹怒不可竭:“混账!我派东方门主在二十年前便已创立青云门,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我们吆三喝四?”
此言一出,朱峤哈哈大笑:“你还好意思提那个东方诒?十几年前,你们东方门主意图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却在天下英雄面前出了大丑,被年少的欧阳鉴打得大败,从此十几年没有一丝音讯。江湖上都猜,东方诒既虚荣又好面子,定是因打不过欧阳鉴,在金陵的凤凰台羞愤自尽了!”
他声音甚大,这些话传入远处飞白的耳中,令她不禁一怔。
青云门……凤凰台……这不正是在说欧阳鉴十几年前一战成名的事情?青云门的东方诒,可不就是十几年前在凤凰台被欧阳鉴打得大败,后来失踪的那人?原来这紫衣女子,竟是那个东方诒的昔日的手下?
慕长虹几乎失控,倏然拔剑,大声吼道:“休得侮辱门主!门主不过是失踪云游,迟早还会回来!”
朱峤怪笑一声:“十四年毫无踪影,你还指望着他回来?江湖之人都知道,东方诒落败之后,早已将青云门解散。谁曾想你一个小小娘们儿,竟非要将那残破不堪的青云门扛下来,如今这般惨淡境况,比江湖中最弱小的门派还不如!你要么现在就滚,要不然,就来给我们帮主当个十八房小妾,也算是你祖上积德了!”
慕长虹气得双目含泪,双手颤抖,当即拿起手中长剑,向朱峤冲去。
朱峤后退两步,呼喝手下道:“把这个女人绑起来!带走!”
他的随从们一拥而上,很快便将慕长虹压倒在地。慕长虹大声呼救,她身后的随从却畏缩不前。有些人手甚是不规矩,慕长虹急怒攻心,竟晕了过去。
飞白看得火气上冲,握紧拳头,就想上前打抱不平。她刚迈出脚步,忽然发现身边的抚琴人已经在她之前走上前去,飘然来到他们的争执之处。
朱峤正盛气凌人地立在一旁,突感到背后一阵凉意。他刚要回头,忽觉脖颈之上一片冰凉。
抚琴人袍袖一晃,那朱峤已然倒在了地上,一声未吭,便没有了气息,鲜血汩汩流出,在沙地之上浸染成一片。
飞白大吃一惊。她从未见抚琴人施展武功,而这一招实在太快,连她都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此人一向是云淡风轻、超脱红尘的模样,怎的突然性情大变,出手如此狠辣?
朱峤的尸体滚倒在地上,他带领的众人登时耸然变色,立刻放开了慕长虹,惊愕地望着抚琴人。
抚琴人立在风中,一身黛青色长袍随风鼓起。他面色如霜,冷冷说道:“杂碎,回去告诉你们帮主,若是下次再让我在此地见到你们,所有人的下场,将与此人相同!”
“你,你是什么人!”一人惊恐问道。
抚琴人目如寒光,瞥了他一眼,那人登时闭了嘴,一众寻衅人等忙不迭地逃跑了。
一切重归平静。抚琴人缓缓转过身,望着昏倒在地的慕长虹,目光复杂。他躬下身,轻声唤道:“虹儿……虹儿?”
飞白心中渐渐涌出无数的怀疑和惊讶,她奔至跟前,向那抚琴人颤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呵……”抚琴人没有抬头,“姑娘想是猜到了?在下……东方诒。”
东方诒。那个武功高强、曾因一己私欲将武林搅成一滩浑水的东方诒,那个被欧阳鉴打败之后心如死灰,在江湖中消失无影的东方诒。
飞白怎么也无法将那个故事里贪慕虚名、急功近利的人,同眼前这个超然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你……你是东方诒?”飞白难以置信,“你同我师父怎会是朋友?又为何一意要同我去找他?”
东方诒将昏迷的慕长虹平放在地上,慢慢直起身来,却没有转身。
“我想去找他,只因我不相信欧阳已死。”他背对着飞白,缓缓说道,“在我心中,他永远都是十五岁时便将踌躇满志的我打得一败涂地的少年。”
飞白怔然望着他的背影。
“世人皆知我一手创立青云门,却无人知晓,我亦是‘天伤琴’的传人。”东方诒仰起头,悠然说道,“十四年前的武林大会,我败在欧阳鉴手下,却是心有不忿,便起了使用绝招伤他的念头。然而天伤琴自古被视为魔功,我不敢在众人面前施展,便私下再次找到欧阳鉴,意图用天伤琴摧毁他的心智。却不想……他竟伴着我的琴曲,舞了一套剑法,并奉劝我不必执着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因为单论琴艺,我已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呵呵,我伤不得他,不得不彻底拜服,而他亦好奇我琴艺的来历,那一日,我与欧阳鉴彻夜长谈,心中执念一扫而尽,不觉之中,竟同他成了忘年之交。”
“原来如此……”飞白犹在错愕,低声自语。
“我既然已将青云门解散,在尘世间再无挂念,便自此隐居在凤凰山,多年来,性情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东方诒叹道,“十几年来,我的事只有欧阳一人知晓。只是我没有想到……”
东方诒低下头,望着慕长虹。
慕长虹悠悠醒转,望见眼前之人,愣了半晌,喃喃道:“门主?”片刻间,她惊愕之极,从地上立起,“门主,你……你回来了!”
东方诒缓缓点头:“虹儿,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门主!”慕长虹再也按捺不住,数步上前,伏在他的身前,一下子抱住了他,“门主……这么多年过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东方诒抚着她的头发,半晌方轻声叹息:“我走之前,你尚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今……”
慕长虹泪如泉涌,声音发颤,“十四年,我等了十四年!别人都道你死了,可我不信,从来不信……你说要将青云门解散,可我不甘心,苦苦经营到今天。你可知道,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梦到你,十几年来,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能看到你回来……”
她的声音回荡在汴梁的河水之上,仿佛在诉说着这些年的痛苦和期盼。
飞白震惊无话。
十四年,这名女子等了十四年,曾经的妙龄少女已年华不再,岁月磨蚀了她的青春,折磨着她的期待,却从未让她放弃心中的希望。十四年过去,她的执著终让她等到了梦中归人。
而自己呢?飞白忽觉惭愧难当。自己又有何理由轻言放弃?
“门主,你既然回来了,是不是就不再走了?”慕长虹抬起头望着东方诒,目光充满了期盼,“只要有你在,就算那天南帮的人又杀回来,我定然再也不惧……”
东方诒迟疑,半晌不语。
“东方门主,你留下来吧。”飞白忽然说道。
东方诒微微一顿,转头望着她。
“这里的人需要你,你且留下来吧。”飞白望着他,目光清澈如水,“尽管放心,我会自己一人去寻师父。不论如何,只要没有寻到他的尸身……我便绝不会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双眸重现神采,全然不再是之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东方诒缓缓点头,微微叹息:“若是你能寻到欧阳鉴,尽可同他来汴梁寻我。姑娘,我不能再同行,抱歉……”
“不,不必致歉。”飞白忽然一笑,“东方门主,还有这位姑娘,多谢你们。”
多谢你们给了我新的鼓舞和希望。
飞白转过身,脚步轻盈,向着客栈奔了回去。
春阳如火,温暖地洒满了她的全身。
师父,我会去寻你。不论山高水远,道阻且长,我都不会放弃希望。
鸿鸣阵阵,空中归雁如痕,参差划过天际,从那南方的山边云畔,带着无数的清梦和故思,一路向北方翩然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