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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然。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
      一、似是故人来
      1947年,9月,济南。
      黄昏,夕阳绚烂,晚霞漫天,将这座古老的城市沐浴在朦胧的橘红色光彩中,犹如夏日午后的一场梦境,浓密而燥热。
      由于正值下班和放学时间,齐鲁大学门前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喧嚣鼎沸,熙熙攘攘。
      齐鲁大是一所教会大学。在其鼎盛时期,曾号称“华北第一学府”,与北平的“燕京大学”齐名,有“南齐北燕”的美名。它的校内及周边建筑具有典型的欧式风格。一片尖顶圆柱的建筑,暮色四合中,传来教堂的钟声,钟声渺渺,久久不散,使这里俨然如一座中世纪的欧洲小镇。
      胡孝醇疲惫地走出校门,步伐沉重而缓慢。今天下午是四节课,连续站立四个小时,一刻也不停地讲课,使他精疲力竭、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这时,校门口右方,缓步走来一个穿军装的青年男子。他走走停停,像是在欣赏这个杂乱的街景。这人有点儿眼熟?孝醇下意识地推推眼镜框,极力看去。
      他穿着美式军装,干净又整齐,仿佛是才从某个庆功宴会上出来,一只手里还拿着白色的手套,他的步履有些别扭,像是腿脚受过伤。他的体型并不魁梧,但很结实,有那种能“抵挡住一切暴风雨”的气魄,可是此时此刻,沐浴在暗淡的秋天的黄昏里,他又有点儿颓废,像是梵高的一幅画。
      他在校门斜对过的那条小巷子路口,停下脚步,目光随意地环视,还在孝醇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似乎是肯定了孝醇的猜疑,但长时间的上课已令他思维麻木,一时半会儿,他就是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孔?

      向子骞停下了脚步,站在街口,遥望着学校大门。进进出出的学生,一张张青春的面孔,三五一群,有说有笑,蹦蹦跳跳。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时光仿佛在这座城市停止了流动。没有八年的国破家亡,没有八年的烽火连天,没有八年的生死两茫茫。一切都是从前:泉水清澈,垂柳婀娜,荷花摇曳,都那么美,那么纯净,那么完整。
      可是:山河风景元无异,城廓人民半已非。
      1947年的秋天,济南的国民政府已经到了四面楚歌之境地。1946年1月,抗日名将、黄埔三期的王耀武出任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随后担任山东省主席、山东省保安司令,全面掌管山东省党军政大权。1947年春天,莱芜战役,陈毅、粟裕的华东野战军全歼了李仙洲部,接着堪称国军王牌师的整编七十四师在孟良崮被歼灭,师长张灵甫自杀。李仙洲部和张灵甫部都是王耀武的精锐之师,因此他们的全歼,对王耀武乃至整个国军的战局和士气是极大的打击,特别是张灵甫之死,甚至引发了国民党的盟友美国的担忧。□□还亲赴济南督战。这样到了秋天王耀武的国军虽占据着胶济铁路沿线的几个重要城市,但其实已被分割包围。
      昨天,他们一群人还在这条马路上高唱着“毕业歌”,而今却只剩下他一人,独自凭吊往事。
      子骞悄悄叹口气,竭力甩掉伤感,打起精神。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混杂的人群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跃入他的眼帘,一闪而过,迅即又从视线里消失,仿佛是他突然的幻觉。他甩了甩头,自嘲地暗笑,却忍又不住放纵视线追过去。
      “她”还在,穿梭在人流中,遥远而又如此逼近,熟悉又这般陌生。
      子骞感到窒息。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而脚下却像是被锁住了,不能移动。
      “她”,绝不是他的幻觉,而是最真实的存在。多年后,她依然披着那条苏绣的月白色披肩,只是当年的上蓝下黑的学生裙装,此时换成了素雅的黑色旗袍,过去的辫子剪掉了,变成齐耳的短发。

      “噹,噹!”教堂的钟声响起,回声重重响彻在苍茫的暮色里,散播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听到这钟声,李菊臻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察看手表。六点了!要迟到!她心急如焚。
      正当她埋首疾行时,忽地远处传来一阵粗鲁的吆喝声。她皱了一下眉。当街抓人,这是怎样一个乱世?
      车辆很多,人也多。她几乎找不到适当的缝隙穿越马路。无奈,她只好在路边站定,焦躁地寻找着机会,同时拉拉披肩。起风了,有些冷。
      突然,她的手停下,目光紧紧盯着对面。
      纷乱的人流中,有他!
      分明就是他?
      还会有谁呢?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柔情!
      霎那间,思绪如闸门前的河水,一旦闸门开启,它就不顾一切的冲下,卷起过去的泥沙,不可阻挡的滚滚向前。
      周遭的这个世界忽然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人,劫后逃生,不期而遇。
      不由自主的,她举步向前。他也向前走了两步。她被前面的人挡了一下,暂时收回脚步,像是奔涌的河流遇到暗礁,绊了一下后,思维也一顿,随之,理智稍稍按捺下浓烈的情感。
      夕阳的一抹余光,穿透浓密的法国梧桐叶子洒下来,落在他身上,他帽子上的徽章,闪耀着魅惑的蓝色光芒。
      他参军了!肩头国军的徽章闪烁。华丽的黄呢军装,炫目的星花,霸气的步伐。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她退缩了。
      他继续向前走。
      她却在向后退。
      察觉到她的意图,他举起手,张口要喊住她。

      “砰、砰”的两声枪响,打破了黄昏的和平,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和平的黄昏。
      枪声一响,大街上立即骚乱起来。孩子的哭声,路人的呼叫声,驴嘶马鸣,车辆横冲直撞,犹如炸开了锅。

      从小巷子里冲出来一个年轻人。他像一条泥鳅,机警地穿梭在拥挤的四散逃命的人群里。他身后,几个便衣挥舞着手枪,紧追不舍,口里高喊着着:“站住,别让他跑了。”
      年轻人往子骞的方向冲过来。他的视线与子骞的视线有片刻的交汇。
      他是个学生。虽然只是瞄了一眼,子骞就可以断定。他的目光清澈,即便是逃命,仍旧闪动着孩童的天真,有惶恐,却不是懦弱,而是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勇敢。子骞熟悉这个神情。
      学生抱着一件深蓝色外衣,应该是齐鲁大学的校服,因为衣服上别着一枚校徽。一闪而过,子骞未能看仔细,但是他不会认错。他至今还保存着齐大的校徽,视若珍宝,几乎每天都要抚摸它。
      学生像个无头苍蝇,向子骞方向跑几步,看到他的军装,立即掉头转向,往马路对过奔去。
      这时子骞又注意到,一缕鲜血正从蓝色外衣流下,滴落在干燥的黄土地上。应该是他手臂受伤,就脱下蓝色外衣盖住。鲜血,在黄昏的光芒里,泛着奇异的白色光亮,与这暗淡的黄昏,形成鲜明对比,令人震颤。
      “抓□□。抓住有赏。”后面的便衣在呼叫。“小心开枪,要活的。”
      学生疯狂急窜,便衣追赶,路人纷纷躲闪。
      菊臻也随着人流闪躲。人群越来越拥挤,她被推向人群的边缘。当她以为可以稍微放松,喘口气时,却没想到那学生已冲过马路,迎面奔向她。待她要闪躲,学生已用力拐了一下她的胳臂过去。她快速倒退两步,巧不巧,就在这种节骨眼上,皮包带子竟然断开了。皮包落地。这旧皮包的拉锁早就坏掉,塞了满满的东西立即冲破皮包口,四处滚散,其中一个圆形的小首饰盒滚出去很远。
      不假思索,菊臻倒头去追那个小首饰盒。
      她在干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上东西?子骞焦躁起来,抬脚就要冲向她。但马上,他眼角的余光瞄到了“他”。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在这里?子骞不能不打个问号。
      那人从校门口旁的“泉城书店”里冲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本书。“他”非常机警,随即判断出学生逃跑的方向,大步流星往前,堵住了学生“逃命的路”。
      这个人的出现,阻止了向子骞向着李菊臻飞奔而去。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头的热火。他恢复了理智,默默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故人”!

      菊臻追上首饰盒,蹲下拾起,正将首饰盒塞进包里时,学生突然转身,对着菊臻低低地“啊”地惊叫一声。
      菊臻抬头,在黑白的光影交错中,她看清了这张脸。她没有眼花,也不是幻觉,他活生生的,瞪大了眼珠。
      学生也确认了她。
      四目相对,只有一秒钟的功夫,枪声再次响起,子弹扫过她的耳边,她能感受出它的灼热,惊恐中她一下子瘫坐在地,接着一股浓稠的血腥喷溅在她鼻口上,是她学生的鲜血。
      子弹打中了他,他单膝跪地,“砰”又是一枪,打中了他肩头,鲜血再次溅到菊臻。
      “老师。”学生呼叫,声音压得很低,几近是耳语。
      菊臻望着他。这时刻,在她的脑海里,如同被关掉的留声机,马路上的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她与她的学生。她听不到任何喊叫声,唯有他带着浓浓胶东口音的轻轻呼唤。
      “老师。”
      很温柔的声调,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白净又斯文的男孩子,一点儿不像个“山东大汉”。
      “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第一堂课,他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虽说是道歉,眼神却不够真诚。
      菊臻没有追究。她不是个严厉的老师。况且在这个风雨如晦的时代,还能走入课堂,已经不易,何必苛求?
      他叫沈文荪,明湖中学43级的学生,来自即墨,一个很古老的城池,在《春秋》、《左传》里就有这个城市的名字。他为此曾得意洋洋的向她炫耀他的故乡,由此菊臻对他印象十分深刻。
      菊臻教了他一年。结课后,师生的第一次碰面,竟是在这里!

      沈文荪已经别无选择。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遇到的熟人不是李菊臻。他悄悄松开了紧攥在手里的钢笔。
      便衣们已经奔过来,三下五除二,将他按压于地。他顺势将深蓝色上衣盖在菊臻落在一边的皮包上,悄无声息地将手里的钢笔放下塞进了菊臻的皮包里。
      被便衣拽拉着站起,沈文荪如释重负一般流出一丝浅笑。他向菊臻送去最后的一眼,紧接着,猛地垂下头,张口咬住他颌下的一枚纽扣。
      “不好,他要自杀!”子骞注意的“那人”已跑过来,立刻察觉了学生的意图,厉声疾呼。
      便衣们手忙脚乱,试图迫使沈文荪松开口,吐出毒物。一个用力摇晃沈文荪的头部,另一个狠狠甩给他两个耳光,下手力道很重,顷刻间,沈文荪的嘴角就流出一缕血。一个穿黑皮衣的男子,冲上前,猛地给沈文荪胸口两拳,力道凶狠,出拳干净利落。
      沈文荪喷出一口鲜血,因剧痛而眉头紧锁,但他的目光坚定,脸上已没有恐惧,更没有一丝忧伤。
      他像是被烧死在百花广场上的布鲁诺!
      “教会可以烧死布鲁诺的□□,却扑不灭布鲁诺坚守的信仰。真理,就像这汹汹的烈火,必将燃烧掉全部已腐烂的世界。”
      菊臻的眼前,恍惚中浮现出从前在学校话剧社排演时的一幕。沈文荪并没有扮演英雄的布鲁诺。他负责幕布背景。他绘画很好,尤其善于人物画,三笔两笔,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的大致神态。
      现在他的神态安然。
      菊臻竟也恍惚起来。他年轻的脸庞,越发鲜活,越发明媚。这不是一个垂死的人,是一个从死灰中重生的人。
      一阵晚风吹来,卷起路边的一枚枯叶翻腾,在半空里沉浮、摇摆,须臾后,不知飘向何处,无处追寻。
      “死了?怎么办?”一个便衣问,视线从黑皮衣男子转向“那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外面是灰色的风衣,里面可见一身黄绿军服。
      那人试试沈文荪的鼻息,摇头,说:“还有一口气。”
      黑皮衣男子厉声喝道:“送回处里。马上审讯。”
      “还是先送医院。”风衣男子说。
      皮衣男子这才瞟他一眼,蛮横地道:“你是谁?”
      “我是八十四师的参谋齐鲁民。”风衣男子报上“家门”,毫不客气地反问,“你又是谁?”
      黑皮衣男子也看到了他里面所穿的军服,态度有所收敛,再听到他报了番号,登时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很有些挖苦似的说:“奥!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八十四师!久仰大名,失敬失敬!鄙人,第二绥靖区司令部二处行动队,冯阔。”
      齐鲁民盯着冯阔。他的军衔比冯阔高,冯阔无奈,勉为其难行了一个军礼。
      “送医院。”齐鲁民掉头,命令那几个便衣。
      冯阔吩咐道:“送省立医院。”
      “齐大医院就在眼前,你却要送省立医院?”齐鲁民笑着问冯阔,“我不认为这人剩余的一口气,能挨到省立医院。”
      “这是司令部的要犯。”冯阔强调。“王主席命令凡涉及安全问题的嫌犯,就医,只在省立医院。”他直接搬出山东省主席、第二绥靖区司令王耀武来震慑。
      齐鲁民却不为所动,平静地说:“他要是就这么死了,保密局就很怀疑你们是故意抓一个死无对证。”
      冯阔愣住,须臾,不想触保密局的霉头,他命人立刻将受伤的学生送去齐大医院。
      两个便衣将沈文荪抬上车,冯阔跳上车,车子呼啸离去。
      菊臻还坐在地上,头部深埋在胸前,全身打颤,双肩猛烈抖动,双耳嗡嗡作响。
      齐鲁民仍留在原地逡巡观察,拾起沈文荪的校服,仔细翻检。接着他的目光转向菊臻。猛然一个转头,纷乱的人流中,一个落寞而去的背影……
      混乱的大街,很快恢复了平静。默默“围观”的人们散去,行人继续赶路,路边的小贩再次高声叫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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