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留痕》一萼红

7、第 7 章

　　过了一天，中午，菊臻正在熨衣服，星星坐在床前的地毯上，玩弄着菊臻那个皮包。在他四周，倒满了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有他的玩具，也有菊臻的发卡，铺子里的杆秤，甚至还有两块袁大头。他一样一样地把玩着，好像每一个东西里都存在着无穷无尽的乐趣，娇嫩的小脸上洋溢着最单纯的快乐笑容。
　　方嫂推门而入，见这场景，无奈地叹气道：“哎哟！我的小少爷，你倒是吃饱喝足了，万事不愁。”说这话时，正瞧见星星要扭下钢笔帽，她立刻叫道，“别动，别动！”说着，她已冲上前，要从星星手里夺钢笔。星星死死抓着，不肯撒手。“小少爷，这是你妈妈的钢笔。给我，来给我。”星星不理会她，依旧死死抓着。
　　“让他玩吧！”菊臻放下熨斗，说。
　　“上一回玩钢笔，把墨汁子甩到墙上、地上、床上都是，洗都洗不去。”方嫂说。
　　菊臻坐到儿子身边，从一堆东西里，摸出那个首饰盒，放到儿子的另一只手里，说：“给，爸爸！”
　　“爸爸！”星星吃吃地说，声音含混不清。
　　“爸爸。”菊臻攥住儿子的手，摇了摇。
　　星星松开了钢笔，专心玩首饰盒。
　　“就知道你爸爸！”方嫂戏语，“你妈妈呢？”
　　“妈妈！”星星垂着头，全身关注地盯着盒子里的那张照片，口里咕噜着，“妈妈，爸爸！”
　　菊臻起身，坐到书桌前。
　　方嫂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说：“太太跟我说，这两天你心里有事。我看也是。怪怪地，像丢了魂似的。”问：“三小姐，你有事？”
　　菊臻不语。
　　“你不想跟老爷太太说，我明白你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可是你也不能一个人把心事闷在肚子里。好歹你也跟我说说呀！”
　　菊臻示意方嫂坐下，却握着钢笔，看着桌面上的课本，沉默。
　　“是姑爷回来了？”方嫂凑近，几乎耳语地问。
　　菊臻抬头，看一眼方嫂，又将视线转向窗外，院子里已是秋景萧瑟，一阵秋风吹过，枯黄的叶子在半空乱飞。
　　“你说，我该怎样对他讲星星的事？”菊臻幽幽地问。
　　“这……”方嫂被问住。
　　“有时候想想，当初还真不如一头跳进黄河里，一了百了。也好过现在，眼睁睁地活受罪。”菊臻凄凉地说。
　　“三小姐！”方嫂轻声地喊。
　　“也许现在这样，最好。”菊臻再说，“星星这个样子，我哪还有脸见他？”她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迎向方嫂的目光。
　　“小少爷的事，怎么能怪你？”方嫂忙宽慰她，“这天底下的娘，哪一个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好？这孩子疼，做娘的更疼；孩子有病，做娘的，恨不能是自己病！”
　　“是啊，为什么病的、疼的不是我？”菊臻问。
　　“怎么没病、没疼？你是忘了？”方嫂反驳，“刚回济南那年，你也是三天两头的病，发高烧不算，身上起疹子，浑身痒地难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越痒越挠，挠到后来，身上的皮都烂掉，吓死个人。阿弥陀佛，亏得灵岩寺那老和尚的草药，救了你一命。”
　　“如今我再到哪里找一个秘方，救救我儿子？”菊臻问。
　　“大小姐不是说了吗？好好活着，总归有办法。”方嫂说。
　　菊臻摇头，说：“星星，是好不了了。他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了。他活他自己的，与我们无关。他甚至都看我的眼睛，喊我一声：妈妈。”她捂住嘴巴，竭力抑制住自己突然喷涌而出的感情，不想让自己痛哭失声。
　　“三小姐。”方嫂上去，将菊臻揽在怀里，“他天天喊妈妈，他心里有妈妈。他知道的，他一定能知道。”
　　“可他不喜欢我，他都不看我一眼。”菊臻还是忍不住哭出声。
　　“他心里有你，不就行了？”方嫂说，霎时也老泪纵横。
　　默默相拥，流一会儿泪，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去。
　　“三小姐，可不要胡思乱想。”方嫂生怕菊臻有个想不开。
　　“放心，为了我父母，我也只能活下去。”菊臻说。
　　方嫂心酸，左右搜寻不到合适的话语能安慰菊臻。
　　这时星星吹起了笛子，笛声悠扬，他的脸上也满是欢笑，丝毫感觉不到亲人们的心痛与绝望，他沉浸在自己孤独而封闭的世界里，感受着只有他自己了解的幸福。
　　“看看，他笑着呢！”方嫂擦去泪痕，“他天天笑，他比我们过得好。”
　　菊臻苦笑着点点头。还能怎样想呢？就当他是快乐的，只是世上的凡俗苏子根本不懂他的欢乐罢了。
　　方嫂出去端来一盆水，服侍菊臻洗净脸。
　　“三小姐。我这个周日要出城一趟。”方嫂说。
　　“好，你去吧！”菊臻答。
　　“您带着小少爷，怕是要耽误去教堂了。”方嫂道。
　　“去教堂，也不过是为了自欺欺人，找个宗教麻痹自己罢了。”菊臻说，“偶尔一次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圣母玛利亚要是听您这么说，要生气了。”方嫂打趣。
　　菊臻淡淡，随口问：“你出城做什么？”
　　“我那个死丫头回来了。”方嫂压低声音说。
　　“晚霞？”菊臻骇然。
　　“她托连婶说要见我。”方嫂很不以为然地哼两声，“也不知道她哪根筋良心发现，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娘！走了十年，一个字都没来。我还真以为她死在外头了呢！”越说她越生气。
　　“别气了。”菊臻劝说，“她当然是天天想你，她怎么能不想你？可是她实在没办法联系你。”
　　“怎么就没办法？”方嫂怒，“我就在济南，在李家。这十年，我哪里也没去。她要是真心想我，无论如何也能来一封信，哪怕是报一个平安？可她什么都没有！话说回来，她这回怎么就联系上连婶了？”
　　“一定是碰巧她和连婶遇上了。”菊臻忙为云霞辩解，声音放低，继续道，“你也知道她是做什么去了！她能回来一趟，很不容易，也不知道下一回你们再见面是何年何月。所以，方嫂，你见了她，好好说话，别说那些没用的话。”
　　方嫂点头。
　　“我爸知道吗？”菊臻问，“让他找人开张特殊路条，进出城方便。”
　　“方才我跟老爷说了，老爷也说要找司令部的关系开路条。”方嫂说，“老爷还说，别没事瞎出城，叫我带一封给老姑奶奶的信，就说是他吩咐我去走亲戚，看望老姑奶奶。这样子算有事出城，外人也不会怀疑。”
　　“好。”菊臻道，“还是我爸想的周全。”
　　“老爷对我们娘俩的恩，我娘俩这辈子是报不完了。”方嫂感伤地说。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菊臻责怪，“这三十年，你不是都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把我当女儿吗？”
　　“我要是有三小姐这么个女儿，这辈子，不枉来世上走一回。”方嫂说。
　　菊臻淡笑，道：“你错了。云霞才是你的骄傲。她比我坚强、比我勇敢。也许不用多久，她所追求的事业就会胜利，她衣锦还乡。而我，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的女人！”
　　“她就是再好，在我心里，她也不如你。”方嫂固执地说。
　　菊臻无奈地摇头，见方嫂要离去，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拉住方嫂，小声道：“这几天，你注意到了吗？咱家周围有些奇怪的人。”
　　“老爷已吩咐过，叫大家都小心做事。”方嫂说。
　　“你这次去见云霞，务必要小心。”菊臻加重语气叮嘱，“可千万别出差错。若是有一点错，后果不堪设想。”
　　“我懂。”方嫂点头，“我让照武陪着我去。”
　　“一定要清楚的告诉照武，就算是对他媳妇，也不许提这个事。”菊臻用力说。
　　“照武的嘴巴一向牢靠，不会乱说的。”方嫂说答。
　　两人当下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临方嫂离开房间时，她又忽然看到菊臻的旧皮包被扔在衣柜脚旁，她上去拾起来，道：“都破成这个样了？我拿去扔了。”
　　“别扔。”菊臻却抢回来。“缝缝带子，还能用。”
　　“三小姐，就是能用，你背着，也丢脸啊！”方嫂说，“堂堂的李家三小姐，背这么个旧包？叫人笑话。”
　　菊臻笑着摇头，道：“没事。旁人想笑就笑吧！”
　　方嫂唯有叹气。
　　这时小丫头榆荚跑进院子里，喊道：“三小姐，您的电话！”
　　“谁打来的？”方嫂推开窗子，问。
　　“是齐长官。”榆荚说，眼神里闪动着笑意。
　　“就说我不在。”菊臻来到窗前，喊道。
　　榆荚不动弹。
　　“行了，你让他等着。”方嫂说，“三小姐忙完了，就过去。”
　　榆荚笑着跑走了。
　　“你干嘛自作主张，叫我接电话！”菊臻抱怨。
　　“他有事找您才打电话。您都不接，怎么知道他找您有什么事？万一是很重要的事呢？”方嫂问。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菊臻说。
　　方嫂困惑，问：“三小姐，您怎么了？”
　　“我讨厌他。”菊臻明白地说。
　　“为什么？”方嫂更糊涂了。
　　“没有为什么。”菊臻说，“只是不想看到这个人，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
　　方嫂瞪着菊臻，缓缓地道：“可是，三小姐，小的时候，你们两个不是玩的挺好的吗？我还记得，有一回下了雨，你们两个跑去大明湖的芦苇荡里抓□□，装在老爷新买的雨靴里，老爷在府里，左找右找雨靴，就是找不到。后来你们两个回来了，全身都湿透了。三小姐您头顶上还顶着一块大泥巴，裙子也不见了，光溜溜着两条腿……”
　　菊臻大窘，立刻叫起来：“停下！别再提小时候了。”
　　方嫂却忍俊不禁，笑起来。
　　“走，快点儿走。”菊臻将她推出房门，“从今天起，谁也不许再提小时候。”
　　方嫂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离去了。菊臻却无比懊恼，心里想着：如何永远避开这个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