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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五回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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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再说那李纹,自无双婚事之后,自以为得攀名门,又认了同宗,将来纵不能荣华显贵,一个好缺是稳稳在手心的,谁知去李家拜过几次,郡主也只是懒懒的,竟有个不待见的份儿,未免纳罕得狠了,又到六部去奔走几番,也浑不似从前所想,被司官奉承的样儿,好歹在工部谋个差使,也是不甚如意的。心里知道是侄儿在妻家闹出些事来,不免埋怨他不晓事,不与自己方便,放着这么门好亲,却与妻子闹翻,连带自己没有面子,那镇国郡主虽与自己连了宗,背后到底不肯出力,也多半是迁怒的意思,否则凭这层姻亲,又是同宗,怕不当即外放个府台做做?现下只有勉强忍了,将来煎熬出头的才是。
见她起复了,一干同年同乡便闹着贺喜,今日你请明日我请的好不热闹,又要回拜,现暂住在君家诸事不便,又知君盈是个爱清净的,便要寻个下处好搬出去。君盈苦留道:“姐姐好容易谋了个京职,正好住在家里,往来便当,彼此依傍,才是亲戚情份,为何好好的却要搬出去,莫非是慢待了姐姐不成?万事看在小妹面上,休怪罢。”李纹笑道:“妹妹又多心!已打扰了这许多时候,心里正过意不去哩,我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哪有住在弟妹家不走的?若是暂住倒使得,现既有了官职,也是个长住的光景,说话也该写信回家叫你姐夫起程来此团聚,岂有一大家子挤在妹妹这里的道理?妹妹的好意心领便是,待我就近寻个下处住了,也多了门亲戚来往走动,岂不比住在一起的好?妹妹想可是也不是?”如此说得君盈便也应了,乃四处寻找房屋不提。
寻了几日,托人问到国子监东边,路北里一处所在,进去也三进院子,虽不甚广大,也颇宽敞,一应应用家具,凡物俱全,若是买卖,便开价五百两银子,若是租了,便一月十两银子房钱,中人来与李纹商议,李纹便道:“既是长住,买了的倒好,省得日后东家若有反复,麻烦得很。”李氏官人也道:“姐姐说得甚有道理,且京里的房子,这几年竟翻了几倍的价钱,现买下了,日后再卖的价,只怕这几年都白住了。”于是便寻了两家铺保,袖了银子,合着中人过去,定了文书拿回来,也不须多加修葺,使着几个人将铺盖行李挪了进去,安顿好了,才写信回老家接家眷过来。如此却忙了几日,恰到了胞弟生辰,因说了要办酒的,便备下四色礼物过去。
君家一早便派人去接无双回门,先去禀告了郡马,听了便说:“既是父亲生辰,做儿子的没有个不回去的道理。”便命门上套车送去,里面无双也得了信,早已打扮停当的,见岳父允了,款款走将出来去郡马房里辞行,郡马见他穿一件蜜合色细花松绫的长衫,下面白色挑花膝裤,青丝高挽,只戴了顶小小白玉冠儿,浑身一无富贵饰物,倒越显得形容风流,神采妩媚,秀雅出众,心下暗恨:如此神仙人物,却不与我玉儿和睦,不然佳女佳婿承欢膝前,我后半辈子还承望些什么!见他走上前来,拉着袖儿深深一揖,又要跪下磕头,不禁心灰意冷,摆手道:“罢了,翁婿之间,原不必拘这些俗礼的。”又淡淡说声:“回去问你爹娘的好。”看着他出去了。君家来的家人乃问道:“不知姑娘可在?望一起去才好。”郡马道:“今儿是好日子,派她去法源寺观音菩萨面前给宫里太皇夫祈福,只怕不得空儿,便是回来了,才拜过菩萨,又去那酒宴之上,岂不是大不恭么。待改日再到亲家府上请公公婆婆的安罢。”
这里君家来人也不敢多言,接了无双并四个童儿回去,下了车,忙拥进门去,李氏官人一见儿子到了,即上前抱住大哭,口口声声只道:“我苦命的儿。”无双见父亲如此,心中惨痛,也跪了地上痛哭:“总是儿子不孝,叫父亲为儿子担心,今日大好的日子也不得欢喜,儿子百死也赎不了这罪的。”说着也叩头,“当日既错了主意送儿子到那等人家去,受那说不出的苦,如今难得父子见了面,也不说好好叙叙,却哭成如此,又伤父亲的心,还不趁机多说几句话罢,待这次去了,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众人又围着劝说,才双双起来,到里间坐下,饮茶说话儿,李氏官人见儿子虽痛哭了一场,两眼微红,却未见形容憔悴,神采气度倒比在家里见长些,不由问起在岳家情形,无双皱眉道:“好没意思的,说她甚么。”禁不住再三问了,才淡然道:“若说荣华富贵,尽是有的,日常应用,也不曾少了儿子甚么,三茶六饭,难得岳父想得周到,样样精洁,并不亏待儿子,下面的家人倒也听用,不必说了,只是那姑娘,着实让人生厌,本是个粗人,鄙俗得狠,却要染指与我,看了实在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又说些疯言颠语,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市井淫词,没得污了我的耳朵。所幸她也识趣,被儿子拒之门外,只大骂一场,那脏话竟也不敢回父亲。日后便不来纠缠,只放儿子一个人过,只索把院门一关,内里自成天地,过得着实逍遥清净,可不好么?”
李氏官人乃挽了他手道:“我儿,你是我心上的肉,我岂有不疼你的,只依我的心,让你在家里天长日久住着,不离了我眼前才好。只是男孩儿大了,到底该是人家的人,眼下疼你,日后你没个归宿,却是害你。夫妻之道,原讲究个和气忍让。你这般对她,也难怪她不理会你。若说起家世,她本是簪缨名门,与咱家不甚般配是有的,也难怪你不如意,无奈现已成了亲,这是一辈子的事了,悔不得的。既是夫妻,便该有个夫妻的情份,眼下你小儿心性,只道心上眼上清净了便好,日后没个孩儿,到老来依傍谁去?再说年轻夫妻,陡陡地凑在一处,难免有所冲撞,你记恨她一辈子不成?她原是妻,你是夫,天生便该忍了她的,难道反叫妻子俯就你不成?我看那媳妇,也不是全不成才,你在君家长大,所见的尽是温文秀女,世间粗鲁不文之人,却是多了,男嫁女婚,也自有个姻缘,难道都如孩儿一般,嫁了这样的女子便不过日子了不成?你犹嫌不足,却不知这样的女子如今也算好了,如今又成了亲,你还要什么样的人才哩?”
无双听了不免脸一红,才要说话,李氏官人又道:“若是原先未嫁之时,少不得父母为你做主,现已到了岳家,我儿,我也只当舍了你,万事不由自身的了,便是千悔万悔,也不能再嫁一次罢?便只好屈心忍耐了去,你嫁到别家,父母不在身边,也做不得主,将来生活,全在媳妇身上,此次回去,千万收了小性儿,莫再执气了,我儿这般人才,只须稍稍下气,莫故意远了她,怕那姑娘不反粘将上来?到时摆布得她好,要什么也全由了你。我还有多少私密话儿,如今尽数说了你听,管叫你拿得她住住的。”
父子两人在房里说梯己话儿,将侍侯的人也打发了出来,琪儿便一拉彩依的袖子笑道:“咱也寻文纤弟弟说私房话去。”拽着就走,彩依便对明珠珍珠两个笑道:“弟弟们多费点心侍侯罢,我们去去就来。”也跟着走了,到了后面院子里,偏厢寻了文纤,笑道:“外面都热闹得不堪了,难怪你在这里躲清净。”又要茶水:“我们回来算是客,还不快将好茶倒上来。”文纤忙笑道:“二位哥哥自是贵客了。郡主府里大爷身边得用的人呢,只怕这里的茶水不够给二位哥哥漱口的份儿。”说着让了自己的座出来,又倒了凉茶,三人坐了,说了些别后情形,一时偷笑一时脸红,倒是个小儿女久别重聚的光景。
彩依见他手上只戴了个银的顶针,便笑道:“真真是年纪大了,也知道个节俭,我送你那些戒指儿,也不见你戴出来,敢是攒嫁妆呢?”琪儿也瞧他头上,道:“以前见你倒喜欢戴个簪儿钗儿的,如今怎么都不戴了,好个清水美人儿。”说着打趣:“敢是知道丑了么?”
文纤听了脸一沉:“还说呢,如今我还敢戴么?敢是不怕被大棒子赶出门去才真。”听得二人面面相觑,正要追问,文纤摆摆手,到窗下门边看了看,又回来坐近了些,拉着两人的手道:“好哥哥,我知道你们素日疼我,不料这一次竟是害了我。”
彩依惊道:“这是怎么说?”文纤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些,诉苦道:“我们这位二爷,果是个小家子出身的,眼皮子浅得狠,那日我接了哥哥们送来的东西,瞧着样样都好,原舍不得戴的,心想到底是哥哥的一番心意,便趁一大早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戴了在镜子前瞧瞧,不料二爷那天起得早,叫我去打水洗脸,匆忙之间忘记了,赶着出门,在院子里便给他瞧见了,叫我进去,盘问我头上戴的哪里来的,我自是告诉了他,他倒好,拿了那桃花宝结翻来覆去只管瞧,眼睛里恨不能生出手来,倒叫人看了好笑。好好的,就把脸一沉,说我是偷的他的首饰!这原是他的,我犯了偷盗,便是打死也算不得什么,念我平日侍侯得好,叫外面来人把我打上几棒子撵出去赏给花子! 我略辩解几句,便说我:满嘴里喷的都是粪!人家里银山金海么,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厮们拿出来送人!”
听到此处,琪儿怒红了脸道:“下三滥的小蹄子!没见过世面的!这些东西原在那府里就是堆成了山的,不说他自己没见识,倒说别人偷盗!我倒要和他去评评,谁偷盗了什么?说出来,我认!”说着掳袖捏拳的就要出去,被彩依拉住:“你可躁得什么,如今文纤弟弟好好在这里,想是一天的云彩都散了,还用你这么义愤的?”琪儿道:“我素日瞧不起他,不过是和咱们一样的,蒙太太收在房里,姐儿又从他肚子里爬出来,便得了脸了!倒象他才是正室,也不想想,原是一样的奴才呢!”彩依索性用手捂了他嘴道:“好小厮,越发得劲了!且听弟弟说罢。”
文纤笑道:“哥哥也莫这么急的,我自有自己的说辞,难道一个偷盗的罪名就认了不成?我便对二爷说“二爷莫嚷,闹开了惊动大爷,那倒是个不好了,若说起偷盗,原是有了失主才有赃物,如今二爷便说这宝结是二爷的,奴才也不敢辩,倒是大爷太太问起来,我可说什么好?咱家里原也不是金山银海,大爷二爷跟前的首饰都有限的,大爷若问起来这宝结,太太糊涂认了还好,自有大爷跟太太淘气去,若太太不认,二爷可找谁来认呢?奴才也不敢担这个偷盗的名儿,少不得一五一十说了,便是大爷岳家,也不是千山万水的,派人去一问便知,只为这点子事情闹到亲戚那里,谁又有脸呢?太太想必也不欢喜。二爷若想好了,只管发落奴才,奴才再无碍的。”说完了,我见他着实犹豫起来,又道:“说起奴才,一发一身都是这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指着主子,莫说二爷看得什么好想拿了去,便是要奴才的命,也是天经地义的,奴才可敢说半个不字么?这宝结也太贵重了,奴才承受不起,既是二爷喜欢,便孝敬了二爷就是。”果然,一说,他倒笑了,说是他自己糊涂,赶着我叫好孩子,许我将来出门子如何发送,我倒稀罕他呢!“
彩依不由笑道:“果是个伶俐人儿!嘴皮越发薄了。”琪儿却不忿道:“我送你的东西,如何就给了他!还惹一场气来,莫说了,下次我再送你个好的。”彩依淬道:“罢哟,你又给文纤弟弟惹祸呢!再好的东西禁得住从二爷眼皮子底下过么?再说你那次送的时候,我就想着不妥,到底不是咱们的东西,原是搁在大爷梳妆匣子里的,虽说大爷再不着意这个,也许了我们看着好只管拿去戴,在府里无妨,你又送出来,外面人知道什么,免不了眼红心热,如今你倒又许了下次,就算大爷宽宏,这东西也不是尽着你拿的,倒别送的好。”
琪儿笑道:“哥哥怎么如今还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儿,那府里这东西倒多,看得毫不出奇,便拿个一两件送人,又有什么?大爷不管,还有谁管得了我们?老爷房里的哥哥们,还不是一声老爷高兴,三件五件的贵重东西往下赏的?我们便蒙大爷赏几件,又是什么大不了了?”
彩依摆手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便坐了喝茶,文纤也给琪儿换了茶,笑道:“哥哥的心,我领了,切莫再送什么,二爷自得了那宝结,犹嫌不足,只忖着我还藏了更好的呢,拐弯抹角问过几次,也问过送东西来的大叔们,只怕我不在,铺盖也给翻了几次去,唬得我现在浑身上下,连个戒指儿都不敢戴的,再送可不是要我的命么,罢了,若是哥哥疼我,便象彩依哥哥一样,不拘什么,做几个小玩意送我,倒是我们兄弟一场的情份了。”
正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哥哥们,开席了,莫坐着,都过来侍侯罢。”三人这才起身,手挽着手向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