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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龙·夜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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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漂浮在无穷黑暗之中,耳畔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好像要将人从梦中敲醒。
好……冷。
一定是晚上风雨大作,被子吹掉了,雨也飘了进来……他想坐起身,却觉得全身都痛,头疼得尤其厉害,骨头好似散了一般,动也动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劈一顿柴就累成这样了吗。
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撑开眼皮,勉强抬起手来在眼前晃了晃,天色怎么这么暗……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脑中突然一痛,记忆中那道刺眼的白光有如闪电撕开夜空,惊醒了冯远道。
是它!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直直弹了起来,他急忙摸向自己的双眼,明明还在,明明完好无缺啊,为什么看不见了?他拼命眨了眨眼睛,又往四周扫视一圈,天再黑也总有一丝光线,为什么还是看不见?这不会是真的吧?
忽然间有点异样的感觉从身后传来,尽管害怕自己仍会面对一片黑暗,他还是慢慢地把头转过去了。
是光。一个人影笼着淡淡的白光靠近了。
冯远道顿时屏住了呼吸,心中一阵激荡,这道光是他的救星,不管是谁,告诉他之前的一切都是做梦。
那人越走越近,泛着的白光渐渐消散,显出一摆浅碧的衣角来,是一个女子。
冯远道从脚看到头,确信这人他从未见过,又从头看到脚,发现了异样的地方,她虽然在“走”,但却不像平常人那样迈步,也没有半点脚步声,反而像是在“飘”过来。
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冯远道一颗心又沉了下去,难道……我是死了吗?看到了一只鬼?可是……传说中鬼都很难看啊。
他紧了紧喉咙,问出一句:“你是……谁?”声音有些不自然,本来脱口想问“是人还是鬼”,但又怕万一她说是鬼岂不是吓着自己。
那女子直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他好一会,冯远道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叫青箬。”
这跟没有回答不是一样么,谁知道青箬是哪位。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问那个关键的问题,却听她问道:
“你是谁?”
“我……”,冯远道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志怪故事来,其实似乎有一条是,遇见不明陌生人千万不能告知真名和生辰,不然鬼怪就会循此线索来掠魂,所以“呃……冯,冯道远。”
但她看上去不像是……冯远道一时忘却了失明的恐惧,又茫然起来。
那女子忽然挥了挥衣袖,迎着虚空一展,冯远道感到一阵风左右吹拂,竟托着自己站了起来。他膝盖还是有些抖,全身衣衫尽湿,贴着皮肤只觉冰冷刺骨。被风这么一吹,冯远道终于意识清明了些,他又揉了揉眼睛,只见四周隐隐地浮现出点点荧光来,好像夜空中的星子一般。
那些是什么东西,以前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青箬望了望天,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他飞走了,但是气息还在,在你的眼睛里。”
冯远道看向她,“我的……什么气息?”
“青龙之气。青龙之眼在你身上。”她说着上前一步,一只手探向冯远道的脸,“你原来的眼睛,被他带走了。”
冯远道本能地拨开她的手,没有什么也没有碰到,直接从空气里穿了过去……
她没有实体!她不是人!
他猛然退后两步,心头狂跳,恐惧万分,那句模糊不清的话在耳边响起:
“取尔双目,换吾盲眼……”
他抱住头,只觉头疼更甚,双眼好像噬人的生物在他脑袋里压迫着,啃啮着,他几乎有种冲动要把这对磨人的眼睛挖出来,扔得远远的,可是手却抖的厉害,连碰也不敢碰一下了。
恶心……真恶心……
朦胧中青箬挨近了些,他下意识地推道:“别靠近我!”双手在空中乱挥,企图抵挡什么东西一样,但最终,还是颓然倒下了。
再次睁开眼,仍是绝望的黑暗。而黑暗中更令人绝望的是——
青箬在旁边。
他猛地坐起身,几乎是尖叫着喊道:“你走开!”
这一吼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后一只手按在腕脉上,熟悉的柔和声音道:
“是我不要怕,”那是医馆的老板娘何嫂,“做噩梦了?”
冯远道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却听得忽然一声脆响,像是瓷片摔碎在地上,那只安抚着他的手也迅速一缩,好像被吓到了似的。
“我的天!这是什么!”
打碎的瓷碗也来不及收拾,何嫂远去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尖利:“老刘你快来看看阿远!”
冯远道有些不明所以,难道自己变成一副鬼怪模样了吗?为什么这么害怕呢?
他看向床脚的位置,青箬已不见了。
不一会刘大夫来了。他一贯很冷硬的脾气,一脚扫开地上的碎瓷片,在床边坐下。他掀起冯远道的两只眼皮,只见一双碧绿的眼睛毫无神气地呆着,原本黑色的瞳仁变为深碧色,幽深如一潭静水,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情形。
虽然他听说异域之人多有不同颜色的眼睛,但中土之人却并无此特征,而且阿远从小长大与旁人无异,昨日进山里采药,却一直未归,到傍晚才给村人发现带了回来,自己忙着诊病也没空去看他,只交给何嫂照顾。难道会是期间染上了什么病症,使得眼色变化了?
“老刘,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何嫂小心翼翼地问道。
刘大夫没有回答,托起冯远道的手开始诊脉。
脉象甚是奇异,好似有两重心脉重叠在一起,各自都是正常的,但一强一弱,彼此压制,分明不是同源。
真正是从未见过的奇症。
冯远道犹自茫然着,不知该想什么好,只恍恍惚惚地应了几个问题,把之前采药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但没有人相信这病理的胡话,他们也看不见青箬,只当他是受了刺激脑子出了毛病。
刘大夫倒是没说什么,默默负手出去了。何嫂却是担心得要命,一直在念叨着“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失明又失心疯了呢……”
要说这怪症寻常的地方倒也寻常,就是眼盲了而已,可是最令何嫂担心的地方是,阿远开始常常说些奇怪的言语,好似见到幻象一样,有时一家人坐在一起,他便突然跳起来,指着墙角大喊有鬼,便是闭上眼睛也还是抖个不停,看着着实心疼。
冯远道也并非毫无自觉的,他在医馆长大,多少略懂些医理,自己切脉也感觉出异样来,与当日刚回来时相比,那道多出来的命脉似乎更强了些。
青龙的眼睛看不到现世之物,却能见到各种奇异的生灵,人迹愈少,灵气愈盛之地,就愈发敏感。冯远道心知这双眼睛并非一无是处,但那根本不是公平交换,而是掠夺,硬生生抢走他的双眼,却给他完全无用的东西。不仅无用,还带来诸多纷扰,别说正常人不会再接近他,就连瞎子也与他不是同类。
冯远道想起那个在黑暗中出现的绿衣女子来。她是他所能见的最像人的“人”,可是自从那日被吼走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不远处传来喧哗之声,听来好似是有病人家在吵闹。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眼看着就要好了,现在活马也给你医成死马了!”是一个刺耳的女声,还带着些许哭腔。
何嫂息事宁人地安抚道:“话不是这么说呀!哪有郎中是包治百病呢,你家相公的病发得突然,老刘也是尽心尽力了,可老天爷要收人谁也拦不住啊!”
又听刘大夫沉郁的声音道:“阿三病发在我意料之外,原本只当是普通伤寒发热,没想到不过一晚上……”他有点迟疑地停了一下,“气血凝滞,四肢萎缩,竟是在一夜之间油尽灯枯而亡,实在教我百思不得其解。唉,也怪我医术不精,没的把人耽误了。”
女人显然不甚满意这个说法,还待哭诉,却见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扶着门框,望向她道:
“他不是……不是病死的!”
只见冯远道缓缓得举起左手,指向病床的方向,好似用了很大的勇气道:“我看见它……吸干了人的精血,它……就在那里!”
“阿远你别乱讲啊,神神鬼鬼的事也好开玩笑的吗?”何嫂急忙凑上前来想把他推回房里,一边赔礼道:“这孩子最近受了点惊吓,整天语无伦次的……”
谁知冯远道却一把推开她,同时退后一步大叫道:“不要过来!”他那双诡异的绿眼盯着面前一尺处的虚空,闭上了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口中控制不住地喊道:“你滚开!不要害别人!”
“滚开!”
房中众人忽觉空气似乎轻微地震了震,兴许是他的情绪给激出的幻觉。
他们却不知道,在冯远道的意识里,黑夜仿佛被闪电炸开了一般,一道极刺眼的白光如一柄利剑般划过,割断了眼前那个长发女鬼的脖颈!
他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心底期望着,看不见的就真的不存在。等脑中轰鸣声响过后,自己好像又瞎了一遍似的,眼前回复为无尽的黑暗,然后便再无知觉。
他应该是在做梦。
那个绿衣女子又出现了,远的好像是几百年前见过的人。
冯远道看着她,感觉自己的脑子走的很慢,很久很久都没想起来她究竟是谁,但他确切记得这女子是说过自己名字的,她叫……叫什么呢?
绿衣女子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触感凉凉的,光滑如玉的,有点像春天的嫩笋。哈,冯远道不禁为自己这个联想笑了起来,哪有人这样比喻美女的手。
是了,他记得她是没有实体的,上次还吓了一大跳呢,可见这回确是在梦里了。
“青……箬。”冯远道忽然福至心灵想了起来。
女子微微弯了弯嘴角,道:“我听见公子召唤,就过来了。”
“召唤?”完全没听懂。
“青龙之力甚是强大,险些伤了周围的小妖们,青箬不放心公子一个人。”
冯远道想起那道利剑般的闪电,“你是说……”
“方才公子心中念想,在我们的世界里,皆化为真实。”
“我真的,杀了那只鬼?”
青箬看着他,慢慢地道:“她消失了。”
消失了……冯远道感觉,这就是死亡的意思。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好像终于发现了这个虚空中一点实在的东西,不再那么彷徨无依,可自己立足于这个地方,却又如临深渊一般,不知做的事是否正确,也不知前方如何。
见他沉默不语,青箬正想开口,却听冯远道忽然问:
“我如果……再有那种想法,不会伤着你吧?”
青箬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怔,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会的。”
何嫂望着紧闭的房门,叨道:“你说阿远怎么办哪?这样下去也不行啊……”她的声音永远是满载着忧虑的,好像总有操心不完的事情。
“唉,”刘大夫叹了口气,“虽说人力终究有限,医理无法穷尽,我也不知该不该说这话,只是觉着……阿远身上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而且,是凡人无法解释的事。”
他少见地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记得那边山上的那座寺庙吧?药僧师傅是我旧识,他曾说寺里的住持很有些神通……也许,我们该把阿远送去瞧瞧。”
“你要送他走?”何嫂的声音更加担忧了。
刘大夫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道:“昨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我这医馆里,是断不能留他了。”
何嫂慢慢地点了点头,“我先去把粥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