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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颜空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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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天就是进西陵大都的日子。
只要继续掩身在这个名噪列国的绝艺舞团里,即便以奴仆身份,等到献艺公主寿辰那日,他也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入公主府。
秦安笃信,老天当年让他独活下来,是有用意的。他一定要亲自入府找到那个人,问清当年发生的一切,那些谣言,他一个字也不信!
重拳砸碎如镜河面,溅起一片晶莹,他体内的血像是要沸腾般,即便乘夜浸在水中,也不能冷却半分。
“好俊的身材呐——”
一句妩媚至极的女音从林间飘来,秦安迅速窜上岸,胡乱裹了外衫后对来人单膝跪下:“语姑娘。”
语魅是舞团的台柱,生得媚惑,又擅风月,而与她放荡妖娆齐名的,是她的尖酸刻薄。秦安不愿因言行不当,给自己徒增麻烦。
语魅摇着白羽扇,慢悠悠从阴影里晃出来,单薄的绯纱,将令人血脉喷张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好没劲!你怎么知道是我?”
多说多错,秦安缄口不语。
女人却咯咯笑了起来:“是闻到我衣上的熏香了吧?千金一掷的‘醉红绡’,其他舞姬啊,那可用不起——”
语魅还贪财至极。据说每次演出,能分到下面人手上的钱财少之又少,大多都进了她的私囊。
这样的女子,秦安连多看一眼都不屑,更莫说是跪在她面前,而如今他却只能咬牙忍耐——为了成大事,一时屈辱,算不了什么。
“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儿?”
秦安突然觉得颈周一阵瘙痒,却是语魅手中的白羽扇,在暧昧轻扫。
回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安子。”
“我说安子啊,你人长得糙了点,不过身子却是出奇精壮呢。让我好生瞧瞧——”
扇尖就那么轻佻地挑开他未系紧的薄衫,从颈间向背后搔去,走走停停,最后落在他右侧肩胛上。
语魅“咦”了一声,秦安的身子猛地一震。
“一身疤,肩头还有骇人的烙痕,若说安子你没什么来历,小娘我才不……唔!”
秦安出手如电,一掌卡上语魅纤细的脖子,渐渐收紧五指,将她提了起来。
“你话太多了。”金戈铁马,血染黄沙,尽管旧日不再,秦安心中也并无多余的怜悯——尤其,此事事关重大。
语魅原本艳若桃李的脸,顷刻间青白一片,空悬着的双脚渐渐无力蹬踢。而当她口涎外溢,渐翻白眼时,秦安又突地松了手。
语魅狼狈摔倒在地,咳得泪涕骄纵,花了她自来引以为傲的面容。
“再多事,下次决不饶。”秦安的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次,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二、
进城的事很顺利,也意味着他向真相又近了一步。
舞团众人在城中落脚后,牙叔笑眯眯找到秦安,说语魅指名要他近身伺候。
那女人……搞什么名堂?
“你不会杀我的。”房内,语魅刚信心满满吐出这句,又被秦安的瞪视吓得连连后退,“我、我是说!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既需舞团做掩护,眼下必定不能取我性命。”
她说得不错。这也是为什么秦安明明被看出倪端,却不得不留活口的原因。
看秦安沉默,语魅的紧张一扫而空:“我们干这行的任人践踏,你以为我凭什么能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女人恢复她一贯的慵懒,娇笑着按了按她丰满的心口,“靠小娘我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而且我保证,今日之后,你不仅不会杀我,还会感谢我。走!跟我出门——”
跟了语魅,他不再是低等奴仆,随主子出门很平常。
语魅在钱庄前和秦安分道扬镳:“我猜你或有事要办,一个时辰后,你来这里接我。”说着,眉开眼笑地进了钱庄。
见钱眼开。秦安不屑地撇开视线,立马动身打探。
西陵长公主在半年前所招的驸马,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若非西陵帝爱女如痴,绝不可能同意这桩荒唐婚事……这些消息对秦安而言,很不乐观。
虽然时间上有出入,但那个谜样驸马,极有可能就是萧逐天。
可是……太古忠心护国的萧将军,怎么会通敌卖国?还让他一手带起来的风雷十八骑,在五年前那一役全军覆没,只剩自己一人苟活于世?
萧将军您可知,今上听信佞臣谗言,震怒之余抄了萧家,萧家上下六十三人全部身首异处,就连她……
“大哥,大哥可是要碗梅子汤解渴?”陷入回忆的秦安被当作无钱买汤水的犹豫,摊主姑娘朝他甜甜一笑,“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送给大哥喝!”
梅子汤,琥珀般的光,酸香只一闻便沁人心扉。那年盛夏的旧光景,霎时涌回秦安脑中。
他怔怔打量眼前的少女,直到看得对方羞得红了脸,才接过来一饮而尽。谁知“谢”字还没说出口,就有纨绔来搅场。
秦安生平最见不惯欺男霸女,可来人看上去身份显赫,若闹开了,他的计划只怕会被打乱……
太阳穴突突急跳,秦安却在这时听到一声突来的娇喝:“人呢?还卖不卖汤水了,小娘我正渴呢——”
语魅的嗓音跟她的人一样,无不一处透着诱惑,先前还搂着少女腰的纨绔像是苍蝇见了臭鸡蛋,立马缠了上去,拉扯间迫不及待将语魅拖到了巷子里,间或自内飘出男人的淫词浪语和女人的半推半就。
尽管那是不自重的语魅,可秦安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他与语魅四目相对时,后者竟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突然喊了一声“别动!”。
秦安停了脚步,纨绔也愣了。
语魅嫣然一笑,继而在纨绔耳边低念。毫无预兆的,纨绔突然出手狠扇了她一巴掌,啐了口吐沫后骂骂咧咧走远。
那些辱骂难以入耳,任意一句都能叫良家女羞愧欲死,语魅却只轻松地擦去嘴角渗血,讲究地扑起粉来。
秦安刚靠近,就听她笑问:“作甚?看傻了?”
“你是不是为了引开那个人才出现的?”他眼里少了几分嫌恶,多了几分探究。
“引开?”语魅先是一愣,突又笑得前仰后合,“你说我是为了救那个汤水女?哎呀笑死我了,第一次有人将我想得那么好心——为了报你这知遇之恩,不如今夜三更,我们就……”
在她的手按于他胸上之前,秦安错身闪开。
语魅倒也不在意,只冲他抛了个媚眼:“亥时到我房里来。不来你会后悔的。”
三、
秦安说不好为什么真的就去了。房中烛火摇动,屏风上映出女子窈窕身姿。
“门关好,衣服脱了进来。”
他难得没为语魅的放浪发怒,因为待走近后秦安看清,桌上摆满了各式涂料,语魅就执笔在盏间不断调和,认真而娴熟。
“就算你能将脸弄得平凡,这一身疤迟早也要出卖你。所幸我化妆技艺高超,就尽力替你遮遮吧——”
秦安任语魅在他身上描涂,最后来到肩头最骇人的疤瘌。当初他亲手用热铁烙坏,经年间缀生的肉瘤惨不忍睹,花了语魅不少功夫。
语魅收手后拭去额角汗珠,边揉着酸胀的眼边幽幽道:“听闻西陵敌国,太古国兵马大将军萧逐天麾下风雷十八骑,每人右肩上,都绣有一只鹰首。”
秦安系好衣衫,哼道:“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过奖。舞团周游列国,能听到的东西自然也不少,所以……”
“想要什么,直说。”
“军爷够痛快!”语魅懒懒一笑,“今日在街上你也看到了,我不巧得罪了权贵,指不定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但求军爷重得权势那日,不要忘了我。”
这是秦安第一次试着抛开成见,认真打量面前的女子。
烛火柔和了她娇媚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她的双瞳清澈得世间少有,令他心中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为此,秦安特意找了理由为自己开脱——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之后的几日,借着替语魅办事的名义,秦安游走茶楼市井,无意中收悉驸马其实是个病秧子的传言。
可萧逐天赤手打得死老虎,跟病秧子压根就沾不上边。
秦安百思不得其解,入院后差些跟人撞个正着。那是团里年纪最小的姑娘。秦安将热烘烘的杏仁酥递给小丫头,吩咐她送去语魅房中。
点心不是语魅让买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还她替他多番掩饰的人情。
“语姑娘和几个姐姐出门啦。”
出门?不是嘱咐过她为了安全起见,不要随意上街吗?
秦安暗骂语魅糊涂,却也没功夫将这事放在心上,直到落更敲响还不见语魅回来,他这才找到牙叔。
牙叔面有难色:“语姑娘她们被张府的张一元大人……请走了。”一个请字,说得尤其勉强。
秦安听罢双拳紧握,面色黑得骇人。
他分明记得那日街上,家丁称呼纨绔为张公子。这又怎么可能是巧合?
秦安未点烛火,在房中枯坐了一夜,究竟是担心语魅出事,还是担心少了语魅计划无法实施,已经分不清了。
天将亮未亮时,宅门前传来车轮声,秦安冲出去,看到自马车下来的语魅众人面如死灰,抖得仿若风中落叶。
入院后她们未回房,三三两两抱头暗泣,其他舞姬很快闻声赶来,看到这样的场景都忍不住抹眼泪,呜呜咽咽的哭闹连成一片。
一直沉默的语魅突然大吼,刻薄至极:“一个两个!哭什么哭!晦气!”
众人瞪大眼,多数忘记了出声,唯有一女散着发扑上前抓住语魅已污迹斑斑的裙摆:“语姑娘……那些畜生,将我们……那么多人一起……你也在里面啊,怎么能……”
语魅毫不留情一掌掴去,神色阴鸷:“为了成大事,一点屈辱又算得上什么!来人!带下去关起来!”
“……魔鬼……你以为你是主子就比谁高贵?你也是被玩弄的贱货!”
直到那女子被架着走远,牙叔招呼众人散场,语魅的那句话,还盘旋在秦安脑中。
他去找语魅,被丫头告知她正在沐浴。房中水声足足响了半个时辰,秦安分明从那些淅淅沥沥里,清楚听见语魅极力掩饰在恶毒刻薄之下,痛苦的哀泣。
天光大亮后,秦安才被语魅招过去。
“杏仁酥很好吃。”她啄着指尖碎屑,笑道,“不用这么吃惊吧?我虽然吃穿用无一不讲究,却也从来不浪费一分一毫。谁会傻得嫌钱多啊?”
面色依旧苍白,双眼淡淡红肿,单薄的衣衫遮不住她身上的青青紫紫。
秦安几乎可以猜到语魅遭遇过什么,故而此刻她面上的笑,看起来就更刺眼。
“你别笑了。”
“我开心啊,为什么不笑?张府可给了不少好宝贝!等会就去给当了,存到钱庄。银子银子——”她低头摆弄她的百宝箱,好不快活。
“我都叫你别笑了!”秦安猛地拉过她,瞪着眼怒吼。
“你在……心疼我?”语魅勾唇反问,“洁身自好的军爷,什么时候也会心疼我这种低贱之人了?拖着我,你的大业要怎么办?”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语魅轻拍他的脸,道:“别担心,我是不会缠上你的。知道吗?过几日任将军府摆宴,张府的人答应引荐我去演出,只要把握好这个机会,飞上枝头当凤凰就不是空谈!”
四、
任将军任锌,这几年靠着长公主的关系崭露头角,握权后屡立军功,很快跻身大都炙手可热的新贵行列。
将军府这次宴请的都是武将,席间气氛自然更为豪放,故而语魅特地选了一段力量与柔美并重的鼓舞。
无论在外风评如何,语魅凭借无人能及的高超技艺,始终牢牢占据着“九国第一舞姬”头衔的事实是不容否认的,当下博得满堂一片如雷喝彩——然而,这还不是她最好的状态。
仔细观察过她练舞的秦安略感疑惑,只当是前段日子的事,影响了她的发挥。
舞到一半,有家仆匆匆入堂,与任锌耳语的这一句,犹如惊雷在秦安耳旁炸响!
——公主和驸马来府了。
任锌离席后,秦安焦灼难安,不着痕迹往外挪,却在出院前被家仆拦了下来。虽然可以劈晕这奴才追出去,但难免会打草惊蛇。究竟该怎么办?
正值秦安两难,忽闻院中一阵喧哗,却是语魅被几个武将堵住了去路。他们口里不干不净,将语魅推来拉去,这个亲一口,那个拧一下。
若是往日的语魅,她不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流露出不情愿,甚至还能谄媚作陪。秦安愈发肯定,她今日一定因为什么才会这样再□□常。
看语魅几欲要哭,那帮武将愈发哄笑不止。
“公主在此!谁人放肆!”
宫人的喝声成功掐断了□□,战战兢兢的语魅乘机冲出人群,一头精准地撞到了任锌怀里,待接触到后者探视的眼神后,又惊得跪了下去。
清澈的泪水涌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别说任锌从不让女子近身,就是铁打的心,也要被她的热泪融化了。
任锌难得温柔:“你是刚才的舞姬?作何哭?”
语魅受宠若惊地捂着嘴,不许自己再发出一点哭腔,泪光闪烁,欲语还休。
长公主笑着出来打圆场:“好一个妙人,本宫瞧着都心疼。定是仰慕任将军多时,得见真人,才不免一时失态吧?任将军就怜香惜玉点,收了她吧。”
“是这样吗?你想跟着我?”
语魅娇羞地低下头,长睫扑闪扑闪,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那日最后,秦安是一个人离开将军府的。
回去的路上,他觉得心热得仿佛要炸开了,不仅因为任锌真的将语魅收了房,更因为随公主一同驾临的驸马。
虽然样子变了不少,白了些,也瘦了些,但秦安到死都认得出来……他就是风雷十八骑誓死追随的对象,太古国的兵马大将军萧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