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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姬招素手,客醉金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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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姬招素手,客醉金樽
洛阳城的那些风流公子哥们觉得,今儿真是个好日子。
春风阁在洛阳城的青楼中,原本也排不上号,是在如今这位花魁挂牌之后,才声名鹊起,一跃成为洛阳三大青楼之一。
说起这花魁,那些久经风月场的公子阔少,一个个也都是心旌动摇,神色向往。有人说洛阳城天香苑、春风阁、百花斋三大青楼,花魁各表一枝,天香苑的曼罗姑娘舞姿极美,能于人掌上起舞,堪比飞燕再世,百花斋的昙影姑娘歌喉如莺,颇有韩娥一曲、绕梁三日的风范,但说起春风阁的花魁,言者每每语塞,抓耳挠腮半晌,也只能说出一句“妖而不媚,艳而不俗”,在私底下时常称她为,“小狐狸精”。
她之所以有名,一是因为她颜色妖娆,二是因为她出没不定,有时几个月也不见她见客,而且“卖艺不卖身”。
一个花魁号称卖艺不卖身,其隐含意思多半是,千金难买一夜风流,所以你得舍得出万金。使足了银子,不卖身不过是一句空话,不管是天香苑的曼罗还是百花斋的昙影,只要出得起价钱,要她们夜夜侍奉都不是问题。
但是春风阁的花魁不一样。她说不见客,谁都找不到她,说不卖身,就真没卖过身。
有些家底厚的豪商阔少,时常相互吹嘘自己曾经如何一掷千金如何风流倜傥让卖艺不卖身的那某某琴妓歌女,心甘情愿地以身相许。其中也不时提到春风阁那位,说她媚功如何了得,春宵一夜何止千金,直让人想要陷死在里面。然而话是这样说,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也知道这都是酒后虚言,别说一夜风流,就算只是一亲芳泽,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曾有个膀大腰圆、肥成老母猪的商人,偶然路过洛阳,听说了春风阁的名头,仗着自己的万贯家财非要做花魁的入幕之宾。听说他也的确是进了屋,不过进去就没出来,三日之后有人发现他流落街头,随行的下人和财物一概不知所踪,他身上的衣服被扒得干干净净,赤条条地瑟缩在干草堆里发抖,问他可是被歹人劫了,他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竟是哑了,后来没过多久还发了疯,再不见了踪影。这事弄得满城皆知,春风阁本是最大的嫌疑,官府却不知为何没有查办此事,就这么成了无头案,此后再有人想要打花魁的主意,就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底气。
今日又是花魁见客的日子了。
只见楼台之上,帘幕之后,一袭红衣翩然而至,腰肢款摆步态轻盈,缓缓入座,身边一个着鹅黄小裙的丫鬟奉茶而上,而后立于侧首,不再动了。
有常客便道,那丫鬟是个新来的雏儿,尚未挂牌,说不准也是个美人坯子,不然怎么拨给花魁呢?于是又有人跃跃欲试,猜测着那丫鬟什么时候挂牌子接客,就算沾不起花魁的身子,她调教出来的自然也不会差。
不一会儿,便有人使了银子,点了花魁陪酒。于是花魁领着丫鬟转身走入房中,楼下一众客人只能干瞪眼,不多久便又将精神集中在自己身边的姑娘身上。
而此时,厢房之中,有人笑得正欢。
那是个中年人,看起来斯斯文文,不像是流连烟花之地的人,倒像个清客,不过能请得动春风阁花魁作陪的,自然不是一般人。这一屋子坐了六个男人,看装束皆不打眼,席间觥筹交错言谈甚欢,时不时有人送来一记眼风,看着那红衣女子。
今日花魁还是一身艳红衣裙,浓妆,眉心上印的是红梅一朵,整个人如同梅花仙子下凡,寿阳公主再世只怕也没这份颜色。那鹅黄衣裙的丫鬟在旁斟酒,紧绷着一张脸,也不看人,始终低着头。花魁在席间劝酒,那做东的中年人喝得畅快,捏了捏她的手,指着那丫鬟道:“这是你新收的丫头?”
花魁抿嘴一笑,自有千万风情于眼波中流出,抽回了手娇嗔道:“陆大人可是厌了奴家?怎么一进门就只顾着看那小丫头。”
姓陆的中年人也是小红的熟客了,自然知道她的脾气,这一刻看着娇媚,下一刻就可能翻脸不认人,也不知如何才能讨得她欢心。不过,男人嘛,越是得不到手的,越是勾人,他对她还是十分青眼的。
“你如今名头大了,我们这些老主顾,也不见你多么照顾。怎么,还不许我找个新相好的?”陆大人也是调笑,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花魁于是笑着招手道:“丫头过来,给陆大人倒酒。”
那丫鬟似是有些不情愿,捧着酒壶走过来。陆大人“嗯”了一声,挑起她下巴左右看了看,道:“倒还有几分颜色,你若是好生调教,说不定也是块好料子。今晚你把她借我一用如何?我自不会亏待她。”
席间有人道:“就是就是,陆大人这般好的恩客,遇上了也是这丫头福气。”
花魁想了想,对那丫鬟道:“你自己说吧,可愿意服侍陆大人?”
丫鬟抬起眼皮,狠狠剜了花魁一眼,只见后者还是笑吟吟的,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还捏着她的手臂。
满座寂静中,那丫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在春风阁,卖艺不卖身。”说着还死死盯住花魁,像是说给她听的。
陆大人倒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城。”
这自然就是江小城了。
那日她从龙伯那儿领了“生意”,这事很快就被谢春红知晓,结果秦碧如挨了他好一顿说。
“你又没事先给我讲清楚!”秦碧如忍不住辩解道,“你若说不许小城去孔方阁做事,我自然就不会带她过去。明明是你自己交代不清,怎么反倒怨我来了!”
“……”谢春红自知理亏,也就不好再说下去,转身对小城道:“你也是,还生怕没人打你的主意么?你不在本堂好好呆着,万一再遇上上次那人,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师父和堂主交待?”
小城翻了翻眼睛:“你生什么气啊,我还小心翼翼地挑了个简单的,不过是去偷个宝剑,去去就回了嘛。”
谢春红叹了口气:“这次是去偷东西,下次也许就是杀人了。这杨柳春风堂虽说是做生意的,可进出孔方阁的人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你随你师父隐居江湖日久,不知这江湖凶险,是不是要蹚这浑水,自己可想清楚了。”
小城这下犹豫了。她初入江湖,对凡事都很好奇,虽然没什么正人君子的条条框框,但真让她去杀人,大约还是有些勉强。她原本只想着既然在杨柳春风堂住着,可以多少帮些忙,但如今谢春红的意思,只怕还不愿她插手。
“少东家,”一旁的秦碧如插嘴道,“小城对本堂毕竟还不熟悉,不如让她……先看看?”
她最后两个“看”字说得既慢且重,似乎另有深意。小城没听懂,谢春红却是懂了。他点点头,挥手让秦碧如先退开,自己要单独与小城说话。
秦碧如走了,小城眨眨眼不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
只见谢春红往太师椅上一坐,竟笑了笑,笑得美艳动人。
——绝对有诈!小城在心里暗自叫苦。
谢春红开口道:“碧如想必已经告诉过你,本堂住在这院子里的人,大多都要在春风阁做些活计的。碧如她擅抚琴,有时也会去献艺以娱宾客。”
小城点头。
谢春红继续道:“那你可知,这春风阁的花魁是谁?”
他笑得妖媚,小城看得脊背发凉,隐约猜出了他想说的话。怪只怪自己笨,明明初识之时就已经被这家伙骗过一次,怎么这会儿还不长记性。
只听他悠然道:“她叫——小红。”
谢春红的红。
“哦,这名字倒是有趣。”陆大人打量着小城,“你说你卖艺不卖身,那倒是给我说说,你卖的是什么艺?”
小城一愣,心想早知如此当时怎么也不会答应谢春红的。他天生丽质难自弃,愿意扮作女人在这儿接客,她是管不着。可她自己是真不应该跟着他来扮什么丫鬟的。
她愣了半晌,见“小红”也无意为自己解围,只得嗫嚅道:“我会舞剑。”
陆大人一挑眉,小红却呵呵笑了起来,手指在她眉心一弹,嗔怪道:“说什么胡话,在这里舞刀弄枪,万一伤了大人们可如何是好?”
陆大人倒是爽快,一摆手道:“无妨。在座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么个小丫头还吓不倒我们。诸位要是有这个兴致,就且看这小丫头舞一舞又如何?”
自然是一片附和。
小城面色一沉,道:“我回房拿剑。”
小红扯住她衣袖:“死丫头,拿什么剑?就用那个吧。”说着一指墙壁,一管洞箫挂在墙上,想来是做个摆设,许久未曾吹奏了。
小城老大不情愿地过去把箫摘下了。这厢房颇宽敞,摆下一桌酒席之后,还有很大的空地,原本就是留作歌舞用的,舞剑也勉强施展得开。小城站定,小红却在一旁坐下了,面前放着一张筝,要给她伴奏。
没办法,舞剑而已,硬着头皮上吧。
第一个音拨出,小城随之而动,手中的洞箫如同手臂的延长,灵活地挽出一朵花,而后随着旋律款款舒展,一招一式都被放慢、再放慢,就带上了舞蹈的韵律。小红指下筝曲渐快,叮叮咚咚如同急雨,小城手中的箫也舞得更快,只是眉头也皱得更紧。在旁人看来这一舞流畅轻灵,只有她在心里叫苦,这管箫不是她平素用惯的剑,远非那么顺手,每个动作都觉得生硬别扭,一整套剑法舞下来,身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幸亏小红的筝也适时停止,小城才得以喘口气。
原本一面喝酒吃菜一面看着她舞剑的宾客们,纷纷赞许地点头,正要夸奖打赏,目光落到首座的陆大人身上,却一个个愣住了。
陆大人僵坐在太师椅上,眉心一点嫣红,面色乌青,已经没了气息。
“杀、杀人啦!”小城大叫一声,打破了令人恐惧的寂静。
原本应该丁忧在家的吏部侍郎陆严,死在了春风阁的酒席上。
这件事在洛阳城里,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他素有清名,恐是遭人记恨,有人却说他丁忧期间竟会出入风月场,想必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许是得罪了哪方权贵,被人下手除去了。
春风阁为此被封数日,官府派人来查了又查,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得认定是宴客之时有人从窗外射入暗器行刺陆严,当时在场的小红和小城一个调筝一个舞剑,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就洗清了嫌疑,询问了几句就不再追究了。
于是数日之后,春风阁重新开张迎客,热闹不减。
然而在后院里,被折腾了数日终于能得几日清闲的江小城,却一点也不开心。
“谢春红!”小城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具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谢春红今天穿了一件月白的长衫,卸了红妆,这张倾倒众生的脸总算是在几日之后得见天日。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小城对面,一旁是跑来凑热闹的秦碧如,抱着个茶杯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两人。
谢春红扶正被她震歪了的茶具,微笑道:“为何生气?”
小城怒道“你还好意思问!你要动手杀人,事先为什么不和我打声招呼!万一我当场露出马脚,或者在审讯时说错了话,可怎么收场?”
谢春红好脾气地笑笑,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人不是我杀的,当时我在弹筝,客人们都看着呢,你没有机会,我也没有。杀陆严的生意,不是我接的,我只不过是顺手帮个忙。”
然后又添上一根手指:“第二,不事先告诉你也是为你好。你不知情,就不会说错话,只需要跟着我的安排走,不会有意外,也不会有危险。”
想了想,又加上第三根手指:“第三,就算出了岔子,李知府那边平姨自会打点,本堂的人脉远比你想的要广,你也不必操这份闲心。”
小城被他这么一堵,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辞,仔细回想当时场景,自己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只箫,甚至比其他客人更迟才发现陆严之死,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大叫,紧接着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杨柳春风堂下的手,再去看男扮女装的谢春红,他却也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后来喊声引来了其他人,平姨很快就出现安抚客人、通知官府,再后来她和谢春红就都作为嫌犯被带去分开审问,所幸平姨很快就保了他们出来,这几日却还是不断地被衙役捕快骚扰,谢春红甚至连续几天都维持着缩骨功,真难为他有这份修为。
现在回过头去想想,这桌酒席,根本就是个杀局。有人开出了价钱要买陆严的命,杨柳春风堂竟然就在春风阁中下了手,不过这招险棋无疑是成功了。
“不是你,又是谁?是谁杀了陆严?”
“是我呀。”秦碧如抱着茶杯笑吟吟道。
小城一愣:“难道说,那天你摘的那个牌子……”
“不错,就是那桩生意,”秦碧如笑道,“这也是少东家的意思,让你看看本堂是如何做事的。”
谢春红瞪了她一眼。
小城还是不解:“那你是怎么下手的?我明明没看到你……”
秦碧如手指一动,指间已经多了一枚银针,在光下闪着微光,“要说轻功,我比不上少东家,不过若论暗器手法,我在本堂中也从不自认第二。当时陆严一门心思都放在你和少东家身上,要想在窗外偷袭,是再容易不过了。”
听起来颇为可信,但小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可是陆严被杀的时候,是背对着窗子的。”
碧如捏着那枚银针在手中把玩,“你看他眉心有个红点,就以为暗器是从那里射入的,但其实我当时倒吊在屋檐下面,从窗户缝里射入暗器,银针从他后脑入,从眉心出,钉入墙中。在平姨报官之前,我就已经趁乱混进来把银针收走了,那银针不沾血,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那验尸的仵作也愚笨,没去仔细检查陆严的后脑,不然应该能发现一个极小的洞。就这么让我的手,也太轻松了。”
小城在旁听得骇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容貌秀丽、天真烂漫的女子,在弹指之间取人性命,却还能笑得如此真诚。她知道自己不该想得太多,杀手刺客也不过是刀剑、是招数,而不是握着刀剑的手,不是使出招数的人。
没有什么干净与不干净。
但是她忍不住,忍不住想起与谢春红逃出清平谷那一天,谢春红先行突围,那些黑衣蒙面的人,也都尽数倒在他的软剑之下了吧?还有陆严,前一刻还在戏弄自己,而后一刻已经绝了气息。
她想起师父曾经说,刀手也好,刺客也罢,不过是凭手艺吃饭的人,和那些一个一个村镇走过去卖手艺的竹篾匠又有什么不同?江心月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纤白如玉,却也曾染上多少人的血。
“为师若是想保全你一双干净的手,便是害你了,”师父的话,还声声在耳,“这江湖上许多事,不得不做,许多人,不得不杀。我既然传你武功,就没想过,要让你远离江湖。这也都是你的命,命中注定你被我捡到,命中注定你是我的弟子,有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你做主。小城,你可怨我吗?”
小城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作答。
“喂,你怎么啦?”秦碧如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被谢春红拉住了。他微敛着眉,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她只好低下头自顾自地喝茶。
小城看向谢春红。
他素面朝天、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做派,一等一的好风度。只是小城知道,从这人嘴里,永远别想听到三句正经话。
但是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拉着秦碧如就走。碧如不明所以,茶杯还未放下,又不敢违逆少东家的意思,就这么被拖着走开,留下小城一个,在午后的院子里默然呆坐,如同离魂。
在小城的记忆里,谢春红几乎从未对她的困惑和危险置之不理。但是那一次,他走得异常坚定。
后来她终于明白,那个时候他背对着自己,只想告诉自己一句话:
“这由你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