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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   红莲从黑暗中醒来。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的,后脑勺像有千根针扎般的疼。她试着动了动手脚,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腕被反绑在背后,两只足踝也被结实的绳子捆住,动弹不得。

      大事不妙。

      这是个门窗紧闭的屋子,燃着猪油膏为灯;屋内的摆设十分奢华,让红莲几乎以为回到了宫里。

      不对,这里绝对不是韩王宫。

      一个宽大的影子遮住了眼前的微光。红莲一抬头,只见身前站着一个块头魁梧、武将打扮的男子,浓眉长眼、海口黄牙,细看还有些眼熟。

      那人瞧见红莲一双乌黑的瞳仁,喜道:“原来公主殿下已经醒了。”随即蹲身下来,凑近了细细打量她。

      红莲见他面露淫邪之色,不由得大怒,斥道:“韩申!你好大的胆子!!”

      此人正是王城将军韩申,虽然出身宗室中血统十分稀薄的一脉,倒也身居要职,手里握着驻扎新郑的两万守军;人数虽不多,却是韩军之中难得的精锐。市井传言,他自从在两年前的一次宫廷宴会上见了红莲公主一面,从此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是个难得的痴情郎。

      可惜,此刻红莲只从他身上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歹意。她蜷起身体,厉声喝道:“谁给你的狗胆,居然敢绑我?你不怕死么?!”

      “哈哈哈……公主误会了,下臣哪里敢挟持公主。”韩申笑道,“是卫庄卫统领,把公主送到这里来的唷。”

      “……你少栽赃,卫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统领武功盖世,与下臣又是金兰之交;他见下臣日夜思念公主,心生怜悯,就帮了下臣一个小小的忙……”韩申满嘴胡说,一双贼手却毫不含糊,向红莲身上摸去。

      红莲背靠着墙拼命躲闪,突然膝盖猛地向上一顶,正好撞在韩申的下腹处。男人惨叫一声翻倒在地,捂着要害打滚。红莲趁机寻了个空隙,用手肘和膝盖使力艰难地向门边爬,却不想被韩申从后面揪住头发硬扯了回来,劈头盖脸地打了十来个耳光。

      男人气喘如牛,一边打一边不干不净地骂道:“小贱人,你以为你还是公主么?进了这个门,你就是我韩申的人,这辈子也休想出去——”

      红莲哪里受过这种屈辱?几记重掌打得她鬓发散乱,两颊高高肿起;愤怒压倒了恐惧和疼痛,她目光直直地瞪向骑在她身上的男人,心中发狠道,就算要用咬的,也要弄死这个恶心的畜生。

      韩申反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给自己壮胆一般地威胁道:“小□□,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否则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剁了你的两只脚,看你以后还怎么撒泼。”

      红莲垂下眼帘,双唇不出声地默默念诵。

      娘,你嘱咐女儿,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可向外人显露这门本事;可如今已到了生死关头……

      韩申还以为她被吓到了,更加得意,扒着红莲的领口就去撕她的衣服。红莲紧绷着背,像咬了饵的大鱼一般用力翻滚挣扎,时不时还踢他两脚,惹得韩申狂性大发,双掌用力掐住她的脖子——

      正在这要紧时候,紧闭的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韩申大惊收了手,扭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府上的一个家丁,不由得大怒,吼道:“不是让你们都在门口守着么!还不快滚出去!!”

      那家丁恍若未闻,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一只手抓着脖子,另一只手伸向前方——他脸色憋得青紫,仿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走到半路突然倒地,两腿胡乱蹬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韩申这才注意到,那人的脖子上缠着一条斑斓的长蛇。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背后渐渐渗出一层冷汗。

      因为门被打开,更多的光亮泄进来;韩申这才看见自家后院几时爬进了不知多少条蛇,长的短的,红的绿的,有极为常见的草蛇,也有一看便知是剧毒的花斑蝮蛇。院中一片嘈杂的击打声、哀嚎声。许多蛇被利器切成了几段,却有更多人中了蛇毒,僵死当场。

      这些蛇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有如溪流汇成大川,最后像潮水一般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蜿蜒。

      “妈呀!!!”韩申弹跳起来,仗着自己身穿甲胄,不顾一切地逆着“蛇流”往院子里跑。幸好有几个武艺高强的下属及时在那里接应。他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这才想起扭头往门内看。

      红莲静静地坐在地上,任凭无数大大小小的蛇靠近,甚至顺着她的身体往上攀爬。一条颜色猩赤的大蛇沿着她的纤腰打了个圈儿,却不像对付猎物那样用力收紧,反而安稳地盘着,像情人的手臂那样温柔又有力。

      “天呐……妖怪!妖怪啊!!”韩申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快,给我用弓箭!射死那个妖女!”

      可惜家丁护院大多自顾不暇地打蛇,一时没人腾得出手取弓箭。红莲趁机拼命挣动手脚,想要用捆住的手去够藏在靴筒里的匕首。

      “喂!”

      红莲吓了一跳,一抬头,却见一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儿,双腿勾着房梁倒吊下来,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珠子凶巴巴地瞪着她“你的蛇吃了我的鸟儿,你要怎么赔我?”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那小孩儿似乎没听见红莲的问话,还自顾自地数落着:“我看见了,就是你腰上这条,方才一口吞了我的谍翅……”

      “妖女!速速让这些蛇退去,不然就放箭了!!”韩申在院中大叫道。

      红莲偏头一瞧,果然不知何时院中又多了许多带甲之士,拈弓搭箭,直指着这间屋子,不由慌道:“还不快走,他们会连你一起射死的——”

      “哼。”小孩的嘴角挑起了一个不屑的冷笑。红莲忽然觉得这种笑法很熟悉,仿佛在谁脸上见过。

      “就凭他们,想取我的命?”

      红莲只觉得眼前窜过一阵清风,一眨眼的功夫,小孩儿就不见了。

      她晃了晃头,还以为自己白日撞鬼——突然望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冲进了举着弓箭的士兵之中,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几名甲士连喊一声的功夫都没有便被割开了喉咙,热血狂喷而出。然后她又一眨眼,那孩子已经回到身边,炫耀似的举着右手,手掌的侧面泛着森然的寒光。

      红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孩子还这么小、又这么漂亮,杀起人来却这么的干脆利落。

      “赔我的鸟。”那孩子冲她微妙地一仰头,眼神中仿佛写着:看到了没这就是欠债不还的下场。

      “……你傻啦!他们又不止这么几个人——快走!要放箭了!!!”

      红莲终于抽出匕首割断了手脚上的束缚,然而已经晚了。被捆绑太久变得麻木的四肢比平日迟缓了许多,她来不及躲闪便被一支羽箭钉入了大腿,疼得几乎昏死过去。

      “啧,真慢。”那孩子再次跃上了房梁,手里还攥着两只箭簇,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在院子里的韩申见红莲受伤,神色又轻狂起来,在下属的护卫下一边驱赶着蛇群一边向屋子的方向靠近。红莲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赤色的大蛇竖起颈部,嘶嘶地吐着红信,像是要攻击一切试图靠近她的人。

      就在这时,院子里再次响起几声惨叫。

      白发披肩的男人立在高墙上,好像只是随心所欲地挥动着手中的怪剑——剑身上燃烧着若有若无的红芒。拿着弓箭的甲士蓦然倒下一大片。

      韩申缓缓地转过头,惊惧让他的脸都变了形:“你……卫庄!你不是……被关押在宫中……”

      “近卫本来就是我的人,如何关得住我。”

      男人微微一笑,飞身跳下,剑气如流云一般环绕着他四散飞舞;弹指功夫便冲到近前,一把将行尸一般的韩申拎了起来。

      “是谁,让你们陷害我?”

      韩申垂死挣扎,一个人高马大的武将却像一只山鸡一般地被掐着脖子,卫庄还在慢慢收拢手指的力度。他冲破喉咙嘶喊道:“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让我……让我……都是因为韩非!你和韩非是一党,觊觎相位!!你们……唔……”

      “……韩熙?”卫庄皱眉,放松了手指。韩申落到地上咳嗽不止,不想卫庄突然用剑柄敲晕了他。他单膝跪倒,对红莲行礼道:“公主,下臣救驾来迟。此人要如何处置?”

      疼痛和失血让红莲觉得头晕目眩,可偏偏没有晕过去;忽然觉得伤口一阵刺痛,恍惚中看见卫庄不知何时拖着韩申走到跟前,正往她的箭伤上撒着一种药粉。像是知道什么一样,盘踞在她身边的蛇群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箭簇暂时不能拔出,得找个医者来。”

      “……杀……”红莲咬紧牙关,手指向死人一样的韩申。“杀了他……”

      “卫庄只是一介宫廷侍卫,怎能处置大臣。”

      红莲狠狠地剜他一眼,却见卫庄意味深长地微笑。他的声音低沉而散发着热力,反复震荡着她的耳膜。

      “公主,你应该亲手杀了他。”
      “此人对公主无礼,死有余辜。”
      “公主,动手吧——”

      像是被恶鬼蛊惑着一样,红莲扬起手中的匕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她觉得自己的眼珠在颤动。锐刃哧地一声刺进了人的躯体。

      “做得好,公主。”那个诱惑的声音还在耳边。“可惜,还不够准。”

      迷惘之中她感觉那人将她攥成拳的手包裹在掌心,将匕首拔出,再刺下。更多的血水涌了出来,润湿了她的袖子。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那人对什么地方说道:“决不可泄露我来过这里,王城将军是殿下亲自处死的……”

      卫庄的心情并不轻松。他还没有天真到以为除掉一个韩申,就看透了对手的整个陷阱。韩申想要得到红莲,这在韩国并不算什么天大的秘密。可是之前他既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份胆量。为何今日他竟突然动手?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嫁祸给他卫庄?红莲,侍女小荷,公子成,韩申,乃至韩王,都不过是被摆在明面上的几枚棋子,一步步引他入彀却未必自知;而在那幕后下棋的人……仅仅是韩熙么?

      他仰头看着房梁上,“你一直跟着她,可见到是什么人动的手。”

      “蜘蛛。”小鬼扔掉箭簇,用手指敲了敲脖子背后。

      罗网?卫庄一惊。竟是他们插的手?

      然而倘若韩申收受了秦国人的贿赂,理应为秦人办事,怎么罗网反倒替他办起事来了?除非,这是一笔交易……

      秦国人以红莲公主为饵,到底跟韩申交换了什么?

      卫庄揉着额角冥思苦想。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脑中遛了一趟又一趟。

      秦王想见韩非。韩非告病献书。姚贾逼迫韩王。罗网将红莲送给韩申……忽然,心中仿佛有道天光拨云开雾;像一串珠子,被一根丝线猛然串起,收紧——

      韩申是王城守将,手中有一块飞羽令;这令牌韩国总共只有两块,另一块在韩王手中。
      手持飞羽令,车驾可在新郑及四周关隘随意出入,任何人不得阻拦,不得搜查,哪怕是他国使节。

      从一开始,姚贾就没打算放过韩非!

      卫庄猛一转身,身躯忽如凶禽一般翩然跃起,向着城北发足狂奔。

      可还……来的及……

      小院里空无一人。粗壮的梨树被劲风吹得左右摇摆。木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像要挽留什么。

      “非叔!非叔!!”他顾不上被有心之人听见,急切地在风中大喊。忽然,眼角瞥见一个探头探脑的黑影,一见他转身便打算开溜。

      卫庄几步跨去,一把将那影子提了回来;定睛一看,忽然放声大笑,震得满树枯叶簌簌落下。

      “原来是你!”他的笑声中带着掩不住的苦涩和杀意,“我早该想到,若不是你,韩熙怎会知道卫某欲为韩非谋得相位!若不是你,姚贾为何会急于动手……因为我昨日才说过要将他藏到阳翟!这些本来都是只有我们二人知道的秘密……这世上除你之外,还有谁能知晓!”

      那是一直跟在韩非身边的应门小童,此时被卫庄周身的杀气所迫,四肢牙齿都在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和非叔说话,一向非常小心……可是许多机密,防得了别人,却怎么也防不了你。红莲殿下的事也是如此,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有人会特意用她来对付我……又是你。那次我和非叔对弈时谈起她,你听见了只言片语,误以为我和她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关系,这才向姚贾献了这么个一石二鸟的好计。可笑我自诩小心谨慎,却栽在你这样一个‘大人物’手上!!”

      卫庄激愤之下,袍袖一甩,竟将那小童整个人摔了出去!

      他深深呼吸吐纳了一番,这才想到或许应该细细拷问那奸细一下,确认一些详情;可惜走近一看,那小童面色惨白,口鼻流血,已经断了气。

      他顾不得沮丧自责,反身便走,将轻功之速提到了极致——这次是向着城外。

      火魅的农庄里,流沙众人正在为最近首领吩咐过的任务做些准备;不想首领本人突然踢门而入,状似癫狂。

      “备马!给我最快的马!!无咎!无恤!!所有会骑马的都跟我走!!”

      卫庄在下属面前一向冷静自持,这幅入了魔障的样子把许多人都吓得不轻。

      “大人,去哪里呀——”无咎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马背,却见卫庄骑着白马,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西面冲出老远。

      “追人!”

      “往哪儿追——”

      “函谷关!!”

      流沙诸人面面相觑;卫庄没有解释,只管领着他们不眠不休地策马狂奔。

      姚贾奉秦王之令来请韩公子非入秦,起初并不顺利。韩王犹豫未决,韩非托病不行,卫庄又打算弄鬼;为了带走韩非,他设下了一个完美的局。

      韩国公主红莲是局中最关键的棋子,牵动了韩王,换来了韩申的飞羽令,更困住了卫庄。如今他顺利带人离开,只要入了秦国境内,木已成舟,本来就不敢违抗秦国的韩国君臣更无话可说。

      卫庄奔出农庄时身后跟着几十人,搏命般赶了一天一夜之后,只剩下一十二骑还能勉强缀在他后面。即使如此,数匹健马已经露出疲态,口吐白沫。

      “大人!大人——”无咎聚音成束,远远地喊,“再这么赶下去,人受得了,马也要跑死啦——”

      卫庄在一座土丘之上勒马远眺。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行车队,打着秦使的旄旌。他点了点头,等着那十二骑一拥而上,停在他身后。

      “随我冲下去,抢回公子,格杀秦人。”

      “等等!要是秦王知晓此事,岂不会向韩国发兵——”

      “秦国无论如何都会向韩国发兵。差别只在朝暮。”卫庄摇头道,“我国但有韩非,就算亡了,尚有再起的机会;倘若没了韩非——”

      他没有说完,便狠抽了一记马臀,一跃而下。

      十二骑随着他,有如看中了猎物的狼群,其势汹汹地向秦使的车骑扑去。不想冲到距离不到百步,那些马车突然向后放出无数箭矢——仿佛早就预备了将有人追来。

      “车里藏了弩机!”无恤伏在马背上喊。

      鲨齿铿然出鞘。卫庄拨开凌乱的箭簇,忽从马背上腾身而起,转眼跳到了一辆疾行的马车顶上。妖剑划出一道红光,马前的车夫不发一声便倒了下去。

      卫庄占了居高临下之势,更加出手无忌,左劈右拦,残影错乱,刹那间竟是剑气冲天!

      秦使之中似乎没有多少高手,只靠着弩机伤人,不多时便被卫庄带来的十二骑全数拦下。流沙出手,的确干干净净,一个活口也没留。

      但是韩非不在车里。也没有姚贾。

      “这是障目之计。”卫庄矗立在人与马的尸体之间,凝望着西面,缓缓道:“这支车队是用来拖延我们的,就像夏蝉脱下的一层空壳。此刻,真正的秦使恐怕已经渡过了伊水。”

      “……他们竟料定大人会追来?”

      卫庄闭目不语,突然狠狠将鲨齿掷入脚下的砂土。

      “我输了。”他说。

      秦王政十四年,韩非入秦,献《存韩书》。

      同年,韩非死于云阳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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