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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局之章一
天色已晚。阿吉靠在嘎吱作响的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的新月出神。
这里原是先悼襄王还在当太子时候的故居,后来赐给了最宠信的舍人郭开。赵王迁继位后,郭开愈发得势,这所宅子也一再翻修;若论豪阔,与赵王的行宫相比亦不逞多让。府上的侍女、仆役加起来不下三百人,更供养着许多来历不明、本事各异的食客。不知不觉,阿吉在这座富贵逼人的宅邸里当一名花匠,已经快半年了。
一年多前,他还是个壁字营中的新兵,在作战时不幸中了一箭,虽然勉强保住性命,右腿的髌骨却被强弩射穿了。那段时候,阿吉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跛子,不但会被军队除名,今后也不知靠什么维持生计,不禁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夜半无人的时候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某一天,以前同一伍的兄弟葛大找上他,问了他一个想都没想过的问题。
“阿吉,你这腿伤,今后怕是不能留在步兵营;不知你可愿意加入‘山鬼’?”
“山鬼?那是什么……”
听葛大解释了一番,阿吉吃惊地张大了嘴。“司马将军直属的斥候营?肯定只有像葛大哥这样的高手才会被选进去的吧!我这种废人哪儿能派上用场?”
葛大摇头道,“山鬼里的确有很多武功高强的人,但是功夫的好坏并不是成为斥候的根本。说到底,身为探子,最重要的当然是打听到要紧的情报而不被敌人发觉;除了一些技巧,更重要的是混入敌营却不会让人产生防备之心。”
这方面,阿吉的条件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他才刚满16岁,生得瘦瘦小小,一副乡下孩子的傻样,还是个跛子,任谁见了也不会多加提防。与之相反的,葛大就因为“剑客的眼神”惹上过大麻烦;中山狼也不止一次抱怨过,葛大的长相太过显眼,实在不是个当细作的材料。
听了葛大哥的劝说,也因为实在没有更好的出路,阿吉终于鼓足勇气,以“山鬼”的身份接受了一桩秘密任务。
“让我混入郭开的上卿府?”阿吉为难地揉着腿,“可就算郭开府上想找些下人,邯郸手脚完好的人多得是,我这种残废肯定刚进大门就被人撵出来了吧——”
“不必担心,我教你一件本事,保管他们抢着要你。”
“什么本事?”
“种兰。”
邯郸城内常常见到因为失去土地而流落街头的农人,有的沿街乞讨,有的盗窃行骗,为了一日的饱腹无所不为。所以大户人家若想找个收拾庭院、修整草木的苦力,实在方便得很。但是庄稼活儿的好把式未必伺候得了那些贵人府上名贵的花草;其中最为娇贵的莫过于兰,偏又号称花中君子,深得人爱。兰的品类繁杂,栽培起来极为不易——水多一分则根烂,少一分则叶枯,肥多一分则烧苗,少一分则苞落,真是一丝一毫也不得马虎。所以阿吉一说自己擅养兰,立刻便被总管请了进去,从此在郭府上安顿下来。
郭开虽在邯郸呼风唤雨,可他在赵人之中的名声早就烂透了;民间谁不知道此人当年陷害过廉颇,又是李牧将军的对头,还常常到各地搜罗美人充实后宫,令赵王耽于淫乐而不顾朝政;这样的无耻之徒,偏生得到了两代国君的信任,许多贵胄大臣也依附于他,党羽遍布各地,权势熏天;莫说一般的士卒平民,就连军中的高级将领,除了私下唾骂几句,对此人也是无可奈何。
然而,作为山鬼的首领,盖聂担忧的不是郭开的弄权,而是他作为秦人的内因、不知会谋划出什么危害国家、危害赵军的大阴谋。自从看了那本历经千难万险从咸阳盗出来的神秘账册,他的心中便逐渐形成了一个隐秘的计划。
账册上的名字,都是秦国为了减少扫平天下的阻力,在六国收买的内应和眼线;有了他们,秦王便能对六国的朝政和军事动向洞若观火。虽然盖聂没有足够的地位和权利将安插在赵国的间人一一拔除,但倘若盯紧这些人的日常往来,便可以反过来推测秦国将在何时、有何种争对赵国的行动。
——如果说秦国的君臣利用贿金和刺客织就了一张将山东六国都包罗其中的巨网,那么他便要通过感受每一根蛛丝的颤动,猜测网中央的蜘蛛打算先向哪一只猎物爬行。
自从入了郭府,阿吉便过上了难得的安逸日子。他每日培植兰草,浇水育肥;同时暗暗记下府上都来了哪些访客,有机会偷听几句仆役间的风言风语,再找机会传递出去。虽然葛大哥反复叮嘱过,郭开府上藏龙卧虎,十分危险……但是阿吉觉得,再怎样也比拿着长矛大戟对着黑压压的秦国铁骑冲锋要好多了。
可惜郭开本人实在多疑小心,他处理公务或与门客谋划的地方是被重重府兵把守森严的内院,府上的下人只准在无人的时候进去打扫,一旦来了访客,一定会被尽数逐出,连靠近院墙都不允许。因此尽管从春天住到秋天,但阿吉所能打听到的情报依然十分有限。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发觉了一条极为隐秘的路子,或许能够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内院;不过,万一被府兵或者郭开手下的门客高手发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究竟要不要冒险一探呢?
阿吉心烦意乱地在榻上翻了个身。有时真心恨不得自己仅仅只是个花匠,那些危险可怕的事情都不必考虑;只要能太太平平地养活自己就够了。攒够了私房钱,说不定还能娶上个媳妇……
临睡前他才想起,花圃里新送来的一批蕙兰还未上肥;这活计如果白天做的话一定会散发出臭气,引起府中女眷的不快,所以只能夜里完成。他只好不甘不愿地起身披上衣服,摸黑走到庭院里。
就在阿吉在花丛中埋头苦干时,廊腰处忽然亮起几簇烛光。一行侍女秉烛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神秘客人。
总管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南先生,郭大人在书室,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下脱身不易,望大人海涵。”客人答道。
阿吉蓦地一惊——这声音好生耳熟。却不是最近的记忆。难道说……在赵国的军营里听过?
如果说这人就是葛大哥和司马将军一直没有找到的,真正的奸细……
阿吉藏在烛光照不到的树干后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进内院去了。他在原地呆站了好一阵子,这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冒一回险。
郭府上有一个老大的池塘,是从邯郸城外引来的活水;水道穿墙而过,连通内庭和外庭后注入池中。只要逆流潜水过去,就能绕过守卫的私兵进入内院。然而,这水中还养着两种怪鱼,个头差不多大小,习性也很类似;一种通体皆黑,一种通体皆白,游弋起来极为优美。听总管说,这是郭大人花重金从齐地买来的“阴阳”之鱼。这种鱼生来喜食荤腥,喂鱼的人常常将脖子切断的鸡鸭丢入池中,不到片刻便被啃食地只剩一具白骨。亲眼见过这场景的下人都对池塘和水道敬而远之,生怕一不留神掉进去、成了鱼群的食饵。
某一日,阿吉却意外地看见家中的一条黄犬不小心跌到了水塘里,本以为它必死无疑,却见那犬优哉游哉地自己游上了岸,连毛都没少一根。阿吉若有所悟,于是特意抓了一只乌鸦,闷死之后丢进池里,并不见有鱼来吃;他又将鸟尸捞上来撒上些鸡血,再次扔回水中,果然很快鱼群便蜂拥而至。
阿吉这下想通了:只要身上没有血的气味,便不会被阴阳鱼发现,也就不会被吃掉。
他在池边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将身体慢慢浸没。沿着水底的淤泥逆流行走,一路上可以清晰得看到黑色和白色的鱼影,但它们只是兀自游着,并没有靠近。
阿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院墙,为了不弄出水声,继续向上游了很远才爬上岸,接着再匍匐回到内院书房的所在。万幸的是,府兵们似乎只在院墙的另一侧,院内连侍女都撤去了,简直是空旷无人。只有书房之内才隐约地透出一线光亮。他紧紧贴在墙根上,回忆着葛大哥以前教过他的呼吸吐纳之法,尽可能地隐藏了气息。
“……南先生好大的架子,郭大人连带我们兄弟,可是等了你快半个时辰——”
房内传来一个毫不客气的大嗓门。阿吉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郭开最器重的门客之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子母风雷剑”赵北冥。
还有些别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地抱怨了几句。这时主人郭开发了话。
“老四,不可无礼;南先生出来一趟,要令军中那些人不起疑心,可是困难重重。”这个手握重权的元老大臣总是一副礼贤下士的口气,若不识他的本性,倒是听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不敢,多谢大人体谅。”“南先生”答道。“不知大人今晚召集我们,有何见教?”
郭开干笑一阵,压低了嗓子,“请诸位来,自然有要事相商。不瞒各位,数日前老夫又与顿弱见过一面,秦王那边托他来问,何时大事可成;老夫让他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嘿嘿,大人何必一再犹豫,虽然季孙兄失败了,但以南先生的手段,此事本不难办到。”
“西门小子,你什么意思——”一个粗重的声音喘着气喝骂道。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先前发话的“西门”仍旧笑嘻嘻的,“季孙兄的剑术在下一向是顶佩服的;可惜现在能接近李牧身边的,我们之中的确只剩下南先生一个。”
“且住,且住,”郭开打断他们道,“老夫并非不清楚南先生的能耐,然而此事是老夫故意拖着的。秦人打的主意老夫还能不清楚?他们以为除了李牧,赵军便是一盘散沙,再没有能耐挡他们攻下邯郸。然而李牧是那么好除的?上一次为了军中粮饷、他已经跟老夫翻了脸,那十万边军个个都是他的人,早就把老夫当做仇敌;若是他此时横死,莫说是我们的人动的手,就算是别的天灾人祸,那十万人马转头杀回来,也能把这邯郸城踏平了。顿弱打的好算盘,借我们的手动刀动枪,他回去好领灭赵的头功,才不会顾老夫的死活。”
“原来如此,大人高见!”赵北冥接口道,“之前我曾在邯郸城内探过他人的口风。赵人之中,似乎还是向着李牧的居多。此刻行事,舆情定要对大人不利;即使成功,也不知李牧那群手下会怎样报复……”
“所以说,倘若真要对李牧下手,只能等一个时候,”郭开的声音略为自得地道,“就是那十万大军在边境被牵制住,或者被损耗得差不多之时。之后也方便我们从邯郸脱身。所以老夫与秦人约定,他们什么时候再起兵伐赵,李牧必然领兵防御。那时,老夫再请我王起一道诏书,将他从前线召回——若他领旨返回邯郸,便在老夫股掌之上;倘若他胆敢抗命,便可设法将他捕而杀之。”
“大人好计算。那时即使他的手下有何异动,秦人正好发动总攻;赵军人心浮动,必然不能抵抗,更无所谓报仇了。”
郭开大笑道,“不愧是南先生,深得老夫心意——”
“多亏大人点拨。”“南先生”道:“然而此计虽好,却仍有一丝破绽。李牧身边能人辈出,倘若他事先有所察觉,不肯奉召返回,我们便不得不在军中动手——那时只要有某人护他左右,即使是在下也是毫无把握。”
“哦?有这么个人?”
“此人是大人今后计划的最大阻碍。我记得季孙兄,赵兄,好像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你说什么?!”两人一齐叫道。然后阿吉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张画像是……原来是他!”赵北冥惊道。
“葛……大……”“季孙”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
阿吉打了个激灵。先前那些针对李将军的恶毒计划已经听得他心惊肉跳,现在竟将葛大哥也牵连进来……
“葛大并非他的真名。据我所知,他的本名叫做盖聂,虽然无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想必师出高人。如今他在军中虽只是个百夫长,但深得李牧、司马尚器重,是个不可小瞧的人。至于他的剑术,各位想必也略有所知;至少赵国最强剑客云集的赤豹营中,还无人是他的对手。”
“……南先生,是否太过自谦了呢。毕竟,我们之中还没有人有幸见过南先生使出十成之力。”“西门”轻佻的声音传来。
“不敢。”南先生冷静地答道,“若论剑术,此人的确是世间罕见的高手;可若要除掉他,却也并非难事。”
“哦?先生有何妙招?”
“此人至少有两大弱点。每一个都足以致他于死地。”南先生侃侃而谈道,“其一,妇人之仁。除非在战场上拼杀,否则他绝不肯轻易伤人,甚至刻意压抑他的剑。例如去年军中比武,规则是点到为止,他便当真点到为止;即使与季孙兄斗到生死关头,他那最后一招也未下杀手。一柄没有杀意的剑,谈何威力?其二,自恃过高。以此人的实力,本来即使被数十人围攻也能毫发无损。可实际上他在作战中却屡屡受伤,何故?无非是他救了一人还想救二人,救了二人还想救十人……罔顾自己的实力,优柔寡断、不自量力,剑法再高,也不过如此。”
“不愧是南先生……以你的意思,为了将来对付李牧,此人必除?”
“不错。大人不必忧心,在下胸中已经略有打算,只不过——有一位隔墙生耳的妙人,需得去打个招呼。”
“谁?!”
阿吉蹲在墙角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必须控制呼吸,再小心翼翼地回到水里……然而还未爬出几步,一双腿便挡在了他的前面。他惊恐万状地抬起了头。
“你……你是!!”
“南先生”笑了。“你好像认得在下?无妨,反正你我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哧”的一声,苍翠的庭院之中,开出了一朵血花。
TBC
从今天开始以这里为主战场,努力赶上进度;存货放空之后更新不定TU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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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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