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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五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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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之章八
盖聂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蜂趸”,低颌垂手,喘息不已。
看出此人招式中的破绽并不太难,然而想要彻底击败他,却着实不易。交手到五十余招,盖聂已然占据上风,但无论割伤他的手腕也好、踢断他的腿骨也好,那人面色眼神都分毫不改,出剑却愈发如癫似狂,每到变招用力处、伤口中的血汁喷溅挥洒,殷红点点如红豆。此情此景,围观之人无论敌友都不禁骇然。
盖聂忆起当年在大梁卫庄中了火魅之毒的旧事,心道:凡兵刃带毒之辈,本身往往也是用毒用药的好手;此人肌肤僵死,又似感觉不到疼痛,必是对自己用了什么奇门毒药,那么他的血多半也沾不得。他心中有此一忌,自然不敢给此人再添新伤,又不得不躲避飞溅的血液如避暗器,渐渐被逼得险象迭生。危机关头,盖聂以纵剑术第二式“疾电”抢攻向对手下盘,实际却是趁机以剑击地,掀起一人来高的土墙——他借扬尘遮蔽视线的一瞬连退几步,右手持剑拨开蜂趸追来的一击,左手劈空一掌,正中对手前额。那人身躯微顿,右臂不甘心地抖了抖,终于轰然倒地。
盖聂兀立不动,浓稠的赤色在他足下积成水洼,又向低处蜿蜒爬行:他不禁有些奇怪——地上怎会有这么多的血?蜂趸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腕上的伤口也只有两指来宽,何以会流血到这个地步。突然间觉得脸颊抽痛,这才喃喃道:“是了,这是我的血。”
盖聂先前强闯弩阵,落下几处箭伤,但皆以真气逆行的高明内功收缩伤口,并未十分影响行动;与蜂趸恶斗之时,出手毫无保留,伤口才再次崩裂出血。然而斗剑时太过专注,竟也恍若未觉。直到对手落败,方才感到阵阵剧痛袭遍全身。
但盖聂害怕的却非疼痛,而是失血过多会令身体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他暗运真气,全身脉管缩细、血流放缓,身体表面越来越冰冷惨白。包围的黑衣剑客见他周身似乎嘶嘶冒着凉气,不知他用的是何种邪门功夫,一时间满场寂静,虽然人人皆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却无人敢于暗施偷袭。
突然,前方传来“啪、啪、啪。”三声脆响。竟是有人鼓掌以示赞意。
盖聂抬头一瞧,只见面前二十步立着一个陌生的白衣青年,以自己耳力之高,竟也不知他是何时到了此处。此人身长七尺,相貌出众,犹有宋玉之昳丽,萧史之出尘。一阵冷风从他的衣袖间扫过,卷起片片枯叶,戏舞如同蜂蝶;在这殿前的屠场之上,竟有股别样的风流。
明明素未谋面,但他站立的姿势和周身的气度,却令盖聂感到十分熟悉。
只听那人开口道:“阁下是鬼谷弟子。”他的语气并非发问,而是十分肯定。
盖聂思忖片刻,恍然道:“阁下是剑圣传人。”
白衣青年微微一笑,更添倜傥。“在下孟襄。”
“在下盖聂。”
“……原来阁下不是卫庄?”青年皱眉道。他叹了口气,神情颇为遗憾。“吾师以‘天问’剑术扬名七国,世人尊为‘剑圣’;生平唯一憾事,便是不曾与并称于当时的剑法大家鬼谷子交手。六年前吾师寻访云梦,悻悻而归,对弟子言:‘余虽不知剑法与鬼谷子孰强,然余之弟子,却无一可及鬼谷弟子卫庄者。余空负天下第一剑之名,然十年之后,天下便只知有鬼谷,不知有剑圣矣。’吾等俱惭愧不已。”
盖聂心中亦大呼惭愧,不知是对剑圣,还是对师弟。
孟襄不曾说出的是,在剑圣老人对弟子说完这番话之后,采取了异乎寻常的行动。蜀国剑圣名声蜚然,有入室弟子八人,再传弟子数十人;剑圣将他们全部召集起来,宣布其中只有一人能获得“天问”剑法的真传。于是弟子们受命两两比试,每一轮的胜者再与其他胜者相斗,直到最后仅一人胜出为止。每场比试都极其惨烈,几乎是生死相搏。半年后,剑圣门下除大弟子孟襄之外,余人不是身死,便是重伤,终生不能再用剑。剑圣即召孟襄入府,百日之内,将天问剑法中的精要倾囊相授,又将一生内力尽皆传于弟子,方才满意。又一年,剑圣因元气大损,病危身故,临终前托付道:“余与鬼谷弟子有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汝需代为师向鬼谷传人挑战,勿负‘剑圣’之名。”
剑圣看似洒脱,实则争心极重。他的弟子亦个个争名好胜,听师父如此盛赞别人家的徒弟如何,焉能不记恨?孟襄出师之后,与各国知名剑客约战交手,未获一败,很快便在江湖中扬名,众人也都改口称其为新的“剑圣”。他自视甚高,根本等不及十年,便想寻找鬼谷弟子挑战;出仕秦国,也是因为听说秦国的“罗网”曾花费重金悬赏卫庄首级。他知道罗网耳目通灵,无孔不入,只要跟随他们,必能找出鬼谷传人的下落。
当今秦王少年时亦曾苦练剑术,后来因被仲父接回咸阳,学习法家治国之道,剑术便逐渐荒疏下来。但秦王对武学的兴趣却从来不曾减弱;亲政之后,处理政事之余,常令身边武士互相演校技艺。孟襄年轻英俊,剑术潇洒飘逸,在侍卫之中最得秦王宠爱。这一次灭赵之战,孟襄听闻赵国剑士名声极响,便请求先入邯郸,但求与赵王身边的顶尖剑客一战。秦王知他好武成痴,遂大笑首肯,命他与中车府令赵高同行。中车府令本应掌管王室舆马,侍奉秦王左右,不知为何却独自离秦入赵,这其中的用意,孟襄不知,也不敢深究。
城破之后,孟襄与赵高等同入王宫。不曾寻到赵王和宗室,不禁大为失望。后来赵高忽然遣人来请,说有一名身手极高的刺客闯入宫中,自己的部下均非对手,恳请剑圣出手擒拿此人。孟襄这才稍感兴味,走出殿外,恰好瞧见盖聂与“蜂趸”的激战。
孟襄在师门之中,听师父讲解、演练过鬼谷派的剑法不知多少遍,因此稍一端详便认了出来。只是眼前之人并非令师父念念不忘的“卫庄”,未免扫兴。
“吾闻鬼谷弟子出山之后,世间仅存其一,你若并非卫庄,莫非卫庄已经亡故?”
盖聂摇头道:“师弟如今执掌本门。在下乃门下弃徒,私自下山。”
孟襄心中顿生鄙夷。在他和旁人看来,鬼谷弟子私逃下山,想必是畏惧与同门的生死决战,因自知无法取胜,只好苟且偷生。他的视线扫过盖聂一身血迹,出声叹道:“阁下的剑法,别具一格,不拘形迹,颇有趣味。惜之气力已尽,无以后继。若非如此,可堪与吾一战。”
他话中意思似是褒奖,实际却是居高临下,把盖聂当做小辈点评。可惜盖聂浑不在意,坦然道:“多谢阁下谬赞。在下虽觉疲劳,倒还不到力尽的地步。”言下之意是仍可再战。
孟襄似笑非笑,展袖一拂,道,“赵国诸勇,以吾观之,无有及君者。然君以一人之勇力,擅闯千军万马之绝地,图谋行刺,以为此举便可解民倒悬、救赵于存亡,未免太过不智。”
盖聂道:“在下并非行刺,不过意欲求见王翦将军,劝他善待黎庶,勿伤无辜。”
孟襄笑道:“无辜?天下有几何无辜?以强并弱,弱肉强食,此乃天道。”
“在阁下看来,但凡弱者皆可杀之?然而人出生时,四肢无力,只知啼哭;人衰老时,屈膝弓背,气衰力竭。依照阁下的看法,何不将国中老弱婴儿尽情屠戮,只留壮者?”
“……此乃名家狡辩之术,并非天道!”
“当真如此?在下虽然浅薄,也知道天分昼夜、地分寒暑,物有变化之理。天道转圜,无恒弱,无恒强。婴儿可成壮士,豪杰亦将衰老。庶民耕作,以供甲士;兵马强壮,理应护民。强弱实应并存,方可生生不息。阁下只识弱肉强食的浅显之说,却不知阴阳并济、强弱相生之道,不足与论大事。”
“……”孟襄被他说得火起,却偏偏不知如何辩驳。而对于盖聂来说,这强弱之辩,却是他自出山以来心中从未停止过思索、拷问的。此刻,当他再次听到有人以“弱肉强食”为行动的唯一准则之时,不觉将心中所想尽情说了出来。
在所护之人皆死、所谋之事皆败、故国破灭、一无所有的绝境中,盖聂终于领悟了不违背本心的“道”。
孟襄挑起对话的原意,是想勾起盖聂愤怒或沮丧的情绪,动摇其心神——他见盖聂身被数创,又非鬼谷正宗,心生轻视,但也有些进退两难——此战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果断,赢得漂亮。否则,以“剑圣”之威,需经恶战方可击败一名伤重力竭之人,简直是对声名的讥讽。没想到开战之前三言两语,不但没有动摇盖聂,自己反被对手说得瞠目结舌,心中沉静亦被扰乱。
高手相争,胜负之差往往只在毫厘;在出手那一刻的心境亦显得十分重要。二人之前所辩论的似是国事,实际也暗暗印证着武学中的至理。此刻在旁人看来,“剑圣”与“刺客”一个白衣翩飞,潇洒如斯,一个满身血污,十足狼狈,但后者却隐隐有股占据上风的气势。
不料盖聂忽然抽出剑来,向对手拱手一诺:“若在下死于此战,恳请阁下将方才的话带给王翦将军。”
他未战先言败,等于拱手将些微优势让出。因为除了在辩论中稍据先手之外,与孟襄相比,盖聂的体力、内力和精神都大大处于劣势。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已不太可能从这一战中活下来。
孟襄虽大惑不解,但也顾不得多想,他点头拔剑,摆了一个起手式。“……我答应你。”
盖聂知道以他的身份绝不肯先出手,自己的伤势亦不可久拖,于是上来便是一轮疾攻。他从芈启擅长的“越女剑”中吸取灵感,出招并不局限于剑,而是拳、掌、指、腿齐发,乱中有序,狠中求稳。孟襄沉着以对,他得其师传功、内力之深厚可称当世第一人,因此几乎完全不惧盖聂拳脚中的内家真力,而能腾出余力后发制人、招招封着盖聂的剑路,令纵剑术“利”、“决”的长处无从施展。常人斗剑,容易越打越快,这二人却是越斗越慢——盖聂和孟襄都是能从身形的移动、真气的流转之中看穿对手用意的顶尖高手,也能推测出对手的应对;但正因看得太过透彻、知道每一招使尽的结果,所以常常不得不中途变招,长剑并未相触便已移开。二人的身法越是飘忽,剑尖反而越是凝滞,有如擅长书法的人,端着蘸饱了墨的狼毫,一笔一划都运了千钧的力气进去。
行到三五十招,盖聂的额顶、鼻尖都已布上了一层细汗。这是他出山以来遇到的最痛快、亦最危险的一战,一招一式耗损的不仅仅是内力,更是心力;似乎连元神都将出窍、附在剑锋之上,不断抢进,迂回,防守,有如指挥着千军万马的行动。他寻到一个转瞬即逝的契机,拦腰一剑抹向对手;孟襄下意识间回身躲避,而盖聂早骈指点向虚空之中,随着他回身一转,恰是不偏不倚地将自己的肩井穴送向盖聂的指尖。肩井乃上身大穴,一旦点中,半侧身子都将麻痹。但就在那眨眼的一瞬,盖聂忽觉指骨剧痛,一股劲力沿着手臂冲入体内,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他万料不到孟襄的内力竟强到这个地步。常人要经过长年累月的修行,才能从指、掌中发出真气;而孟襄如此年轻,竟能将护体真气运转自如,从身体各处穴道中随心发出、重伤对手,这是自己的师父鬼谷子都未曾达到的境界。
为何我总是遇见这种内力如无底洞一般的怪物?盖聂咳嗽两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条左臂无力地耷拉着。孟襄并不追击,仅仅好整以暇地抱剑站在原处。原本看得屏息静气、如痴如醉的秦国剑客和士兵这才惊醒,迸发出震天的喝彩。
盖聂咽下一口涌到唇边的血沫,右肘疾起,一人一剑如长虹贯日、直奔剑圣。孟襄面带冷笑,摆剑轻挥、剑尖竟与九死的剑尖点在一处!一时二人之剑连成一线,剑芒彼此辉映,妙到毫巅。斗剑顿时转化成内力的比拼。但盖聂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必须设法抽剑,否则拖得越久、内力的损耗愈重;但此时有如骑虎难下,一方面以自身内力难以逼前,一方面若撤后太快,必被剑圣真气反震、肺腑定受重伤。他手腕轻抖、暗施绵力,剑尖忽然挑起向上——孟襄的剑尖亦被逼得同时挑起,两剑形成的直线正中渐被挤出一个尖峰。真气的流动在此处受滞,若反弹回去,将损自身之剑。孟襄不得不以左手辅助,一掌隔空拍向盖聂膻中。但这些微的分神已给盖聂足够的时机错身躲避,两剑相交之处亦从尖端滑向身侧,一路火星迸射,嘈杂难听。
孟襄不愿久持,他收剑退开少许,紧接着凌空飞起,天问剑法中的精要尽出:“列星安陈”击敌顶门、 “烛龙何照”刺敌双目、“天式从横”取敌咽喉;这三式看似各有所趋,实则互补破绽,合成牢不可破的一招;旁观的黑衣剑客无不看得心驰神迷,轰然叫好。盖聂以“吞月”之式挡住前两剑,却被第三剑逼得不得不跪地后仰;孟襄马上接了一招“并驱击翼”,剑尖如蛇信一般窜向其左肋。盖聂回防不及,衣襟被剑刃从胸口划到下摆——但他却在同一刻仰头长吁,将肺中余气完全吐出,肋骨也千钧一发之时往回缩了半寸,因此只伤到肌肤。
二人继续激斗数个回合,盖聂应对的招式虽千奇百怪,有的近乎无赖取巧,但毕竟还在支持。孟襄见百招之内仍未分出胜负,内心渐生焦躁,下手也便愈发狠厉,不再顾及“大家风范”。他知道对手左臂已废,正是弱点,便一再对此出招:无论盖聂怎样腾挪闪避,他总能变幻步法、转到对手的左侧;其身姿飘逸绝伦,宛如游蜂戏蝶,真正可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盖聂又一次抵挡不及,被一剑刺中肩胛、连连倒退。他本想诱敌深入,以“龙渊”之式将对手的剑带入一股“吸力”之中,从中谋取制敌之机;不料此刻他的内力近乎耗尽,孟襄轻易便挣脱了“龙渊”形成的气场,并寻隙偷出一脚、正中盖聂小腹。这一次,他被踢飞十几步,刚好摔到舆车的边缘。包围在外的秦国剑客,有好几人的衣衫都溅上了斑斑血迹。但他们无人退后一步,也无人出手偷袭,身躯寂立,有如城墙一般漠然无声。
盖聂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拭去唇边血迹,双眸黑如无物。他失血过多,行走有些踉跄,双眼也逐渐变得模糊。但精神却从未变得如此集中和纯粹:风声,尘土,人的动作,甚至无形的恶意,都能被这具身体捕捉,自然地引出一股反击的气势。他缓缓举起手中长剑,剑尖正对对手脖颈,几乎忘却了一切外物;此刻他脑中空空,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这一剑,如何命中。
倏忽间,九死脱手飞出,以离弦之速疾冲向孟襄喉间。但若是卫庄在此观战,定要大皱眉头:这一式“开天”使得极其勉强,大约只有平时的七分速度、三分力道、一分凌厉孤绝之势。莫说剑圣,但凡江湖中的一流人物,想要躲开,亦非艰难。但对孟襄来说,他的目的不是“避”,而是“破”。他必须彻底破解这一招,方能洗刷不能速胜的耻辱。
孟襄袍袖鼓起,如鲲鹏展翼,对着九死飞来的方向急奔!他这一奔却与飞剑笔直地袭来不同,脚下的步法、手臂的摆动、身体的偏移都拿捏地恰到好处,身如鱼龙潜游,同时凝神荡剑,猛将九死磕飞;剑锋弹回之时恰好直指紧随九死追来的对手,在旁人看来,浑似盖聂自己拼命用胸口往剑上撞去一般。
“天命反侧!”舆车中的人喃喃自语道:“今日终于有幸瞧见了剑圣的绝技。”
那是无法形容的一瞬。在旁观战之人只觉心跳骤停,胜败已分。
谁也不能理解,为何明明被剑圣荡开的一剑,最终却反握在那个刺客手里。那刺客左掌被剑刺穿,但他手中之剑却从剑圣的后心埋入,又从前心穿出。
“你的……左手……”孟襄的齿缝之间涌出鲜血,依然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还能动。”盖聂道。孟襄最初的一击虽然震断了他的指骨,但臂骨却完好无损,只是无法以拳、掌力伤人罢了。他装作肩肘脱臼,令孟襄高估自己的内劲,原本是想诱使对方攻击自己的左侧,伺机反制;不料对手的招式太过精妙,故意露出的破绽亦被一一化解。直到最后拼命之时,这伪装方才有了一分用处,稍稍抵消了些许孟襄最后一剑中的劲力。
盖聂的最后一式百步飞剑使得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本就计划在半途收回这一招——他料到此剑必能被孟襄挡开,便在那一瞬切进对手怀中,同时伸臂收剑,握着剑身吞口,将半招“开天”硬转为半招“吞月”。此一变招险之又险,如驾绳索行于深渊峭壁之上;但也正因如此,对手全然无法预料。如果说鬼谷武学“地之境”的精要,在于“克己”,那么“天之境”的精髓,则为“不测”——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倘若剑术能效仿上天一般御风行雨,无可预测,自然能无往而不利。盖聂的内功修行虽还未到达天之境,然而他对剑的领悟,已在这一招中打开了通往更高境界的“门”。
盖聂后退半步,本想拔出九死,不料剑身紧紧卡在孟襄的肋骨之间,一时无法拔出。他松开右手,又去拔穿过自己左掌、刺入小腹的一剑。血肉从白刃两侧分离又合起,发出粘滞的“啾啾”声。因为四周无比安静,这声音一时显得极大。
他终于抽出那剑,伤口顿时血如泉涌;孟襄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右手放开剑柄、缓缓向前扑倒。盖聂这才能把九死从他背上拔起。忽然浑身一颤,全身的力气如被抽尽了一般,只想同样倒地不起。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还不能倒下。
是为了邯郸?为了赵国?还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小小年纪,打起架来就这么不要命。很好,是我老赵人!”
“……小兄弟乃囊中之锥,不日必脱颖而出也。”
“……山鬼是赵国全军的耳目,也是某多年经营的心血所在。”
“……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又何尝不知人力是何等微薄。”
“……都是自家兄弟,又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误会、闹什么脾气。”
“……长平之后,有死无降!”
舆车一侧竹帘卷起,里面走出一人。可惜盖聂此时双眼迷离,已看不清他的形貌。那人扬起一手,四面八方又传来那种无比齐整的弩机上弦之声。
一个森冷柔和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你若不想死在这里,便放开剑,跪下。”
盖聂咳了两声,唇边竟然浮起笑意。他清了清嗓子,像列国贵族在席间咏《诗》一般低吟起来。
“战有九死。冒进者死。擅退者死。贪功者死。怯战者死。莽勇者死。踌躇者死。气可尽。力可竭。势可孤。”
这是赵国军中流传的一首歌谣,是李牧编来警醒、激励军中将士的。司马尚赠剑之时,也道“战有九死,勇冠者生。”便是这把剑名字的由来。
“盖某已身犯九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仿佛能听见长剑在手中厉声大笑,无数冤魂缠绕在五指之间,随着寒刃出鞘的一瞬向前方奔泻而去。
万箭齐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