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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横之章三

      卫庄在新郑安排的种种计划,至少到了面君这一步,还显得十分顺遂。韩王安在做太子时,一度曾和卫家走得很近,公子安也挺喜欢卫庄这个伶俐异常的小侄儿;可惜到了卫庄父亲事发的时候,太子为了避嫌,在桓惠王前亦不敢为卫家置一词。很难说韩安心中有没有对卫家的一星半点愧疚之情,至少当他见到青丝成雪的卫庄哭拜于地下时,眼也红了、嘴唇也颤了,显得情绪十分激动;又有韩熙等人的助波推澜,这场赵武见晋悼公的戏拿捏得甚是到位,叔侄二人抱头痛哭,左右为之泣下。

      紧接着,卫庄声情并茂地控诉了韩于安等人里通外国、陷害卫家的罪行。韩王此时虽然心中早已偏向他,然而韩于安毕竟是王族老臣,在韩国树大根粗,党羽成群;如果一个处置不当,便容易引起世族元老的不满,甚至引发骚乱;因此十分举棋不定。这时上大夫段成挺身而出,言辞激烈地进言道对于这种叛国败类一定要及早根除,以雷霆万钧之势灭其满门,以免他们得到消息、在秦国使节的帮助下逃往国外,引得秦兵来攻——虽然当时天下各国的实力就是道义,攻城拔地根本不需借口,然而韩国多少年来一直努力做着祸水引往国外的不懈努力,寄希望于秦国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务上,无论是赵国、周王室还是修水渠,总之什么都好——才能在夹缝中苟且求存,因此对这种平白引起秦军注意、落得攻韩口实之事总是要极力避免的。韩王安被这么一说,态度也终于强硬起来,令将军邓犰带兵突袭,当夜包围了韩于安府。

      曾经熟悉的一幕短短三年之后便重演了。当夜,大司寇府上燃起大火,哀嚎之声播于四野。王城守军成功地在府邸内搜出韩于安与秦使暗中往来的密件,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来历不明的黄金,私藏的甲胄兵器,各种罪名不证自明。已经入殓的“韩于安”尸体被拖出来又“斩首”了一次,夷其族;抵抗的三十名死士就地处死。至于按照卫庄的判断还没有死的那个真正的韩于安,似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倒是几日之后火魅发现家中多了一个形状别致的容器,仔细一看是人的头骨,眼窝的窟窿用白银封住,外面涂着一层薄漆。

      此间事毕,卫庄因功被举荐为御史,掌查核百官;可卫庄却一再推辞,言自己无寸功以立身,又不通政事,情愿做一殿下执戟郎,终日护卫韩王左右。此等赤子之心令韩王唏嘘不已,待他也更为亲近。

      彻底剪除韩于安一党,看似雷厉风行成效甚快,其实整个计划是十分谨慎周密、也耗费了诸多心血和铺垫的。在回新郑之前,卫庄便开始着手取得韩国权势最大、封地最多的几家外姓大世族的支持,例如侠氏、段氏和陈氏;这三家的实力在韩国几乎可与王族宗室相当,说起话来也最有分量。他带着鬼谷山洞中取出的金银财货造访了每一家的封地,舌粲莲花地说动他们共同扳倒韩于安一党。除了侠氏的态度暧昧不明之外,另两家都明确地表示了卫氏的支持——卫庄心里清楚得很,除却重礼和犀利的说辞,真正让他们动心的理由,却是这两家的采邑都直接毗连着韩于安的祖上封地;如果韩于安一党被诛,便是段、陈两家兼并土地、扩充实力的大好机会,岂能白白放过?后来卫庄见到大夫段成在韩王面前如此卖力,便知道他们段氏的胃口尤其大;果不其然,韩于安一旦倒台,段成便想方设法地将段氏封地向北扩充了二十余里。陈氏也分得了十多里山丘林地。侠氏宗主既眼红另两家的收益,又无借口分封,便攻击段成、陈阳等人以公谋私,提出韩上卿的封地理应还是归属王族。卫庄原本也想染指阳翟附近一度被韩于安私吞的卫氏老封地,见这些元老重臣一个个在朝堂上你争我夺,思谋了一番决定还是先忍住不提。

      这一日的朝会上吵得尤其厉害,大司马侠殃与段、陈两家彼此都用上了最恶毒的说辞诋毁对方,韩王听得头疼脑热,却苦于没有压制三方的威势——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卫庄借口解手,随着段成走了出来,陪着他骂了几句侠氏的无礼与无耻。

      “侠殃这个老匹夫,吾恨不得杀而生食之!”

      卫庄唯唯点头,忽而诡秘一笑,道:“上大夫若当真作此想,其实,倒也不难。”

      段成诧异望他,压低声道,“我知卫子剑术超绝,可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也;卫子身份不同以往,恐怕不会像对付韩老贼时那般容易得手——”

      卫庄呵呵笑了一阵, “大夫当庄是什么人了?怎会如此鲁莽……” 忽然附耳过去道,“不知大夫可听说过,聚散流沙?”

      “流、沙?”

      “听说那是天下最昂贵、最狠戾、最来去无踪的刺客团体。七国之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只知道他们从不失手,事后也无人查得出主使。”

      段成听得心如撞鹿。虽然当时的各国权贵都流行豢养私剑、厚待任侠之流以为己用,必要时以暗杀等不入流的手段剪除异己;然而如果要对付与自己实力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的敌人,则需要手段十分高明又忠心可靠绝对不会供出主谋的高手;这种人才在刺客中也是凤毛麟角。如果仅仅花费些钱财,就能买到如此贴心可靠事后还能彻底撇清关系的杀手,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他勉强遮掩住面上的迫切之意,故作悠闲地问:“那么卫子又是从何处知晓这些人的呢?”

      “庄在云梦山中修行之时,曾救过一个无名剑士。此人留给我三枚铁蒺藜以为答谢,嘱咐我若有需要,可取一枚蒺藜供奉在新郑城南的后稷祠内。后来庄多方打听,才知道这竟是流沙中人联络雇主的手段。”

      “那么卫子可有亲身试过……”

      卫庄轻轻挑起唇角,低声道:“铁蒺藜,我这里还剩下两枚。如果大夫有兴趣,庄今夜便谴人送一枚到府上;至于用或不用,全看大夫的意思。”

      两人又耳语了片刻,然后对施一礼,各自离去了。夕阳顺着他们拉长的影子掠过复道,廊柱之下的阴影中晃出一个矮小的人影,蹙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流沙……”

      “申徒大人,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张良猛地转身,发现刚才明明从自己面前往宫中走去的卫庄猝然出现在身后,一副抱臂看戏的表情。

      “卫兄方才所说,甚是有趣,”他脸上也没有被人抓包的惊惧愧疚等神色,仍然迎出一张笑脸,“然而国家大事,却托付于一群来历不明的江湖草莽,是否有失妥当?”

      卫庄失笑道:“流沙可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申徒大人如若不信,只管冷眼旁观便知。”

      “说起来,良对韩国境内肆虐的盗匪之流也算略有耳闻,却从未听说过流沙这个名字……”

      “你很快就会听说了。”

      **************************************************************************************

      卫庄当晚回到火魅的农庄,召集众人在院中集会。

      “从明日起,无咎、无恤、无双每人挑选十二名副手,做好暗中行动的一切准备,随时听我指令。记住,你们的名字是‘聚散流沙’。”

      火把映照着一张张懵懂的面孔,却几乎没有人出声。原来庄园里的奴仆大多都是有些残疾的,其中又以哑人居多。当年火魅刚买下这座农庄的时候,本打算去韩楚边境的人市上买些仆役回来帮着打理,却不想恰好撞见人贩子按着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逼着她们吞下烧红的火炭,做成“哑奴”的场面。这些哑奴身体虽残,却是某些高门大户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时特别需要的,因此价钱比完整的奴隶还要整整高出一倍。火魅听着那些女子凄惨的叫声,突然就被触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用火魅术勾着两个人贩首领自相残杀起来,趁乱领着一群奴隶逃了。

      她本以为此举横生枝节定会惹得卫庄不快,却不想卫庄却对她做的这门无本买卖大为赞赏,还如法炮制,领着她又闯了几个私下买卖奴隶的黑市,灭了卖家,掳走大批人口。这些人贩子背后的势力虽然雄厚,在此案上却查不出蛛丝马迹,只能当做奴隶集体逃亡处理。卫庄还装模作样地烧了许多记录奴籍的丹书,任逃出的奴隶自行决断去留;然而在人市中被买卖的多半是罪犯或战俘,身体上已经有了肉刑留下的印记,无论逃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因此除了极个别人逃进了荒山野岭之中,绝大多数都死心塌地地跟着卫庄到了新郑。

      逃奴们虽然对卫庄忠心不二,可惜大多数目不识丁,呆头呆脑,有的连卫庄说的官话都听不懂;经常令他头大如斗,觉得玄虎都能比他们聪明些。即使是他费尽心思四处网罗到的个别能人异士,也让他深感交流困难,常有一种阳春白雪般的寂寞。

      无咎这个名字,一听便知道是卫庄卖弄风雅给起的;说到他的原名“独臂枭” 奚冲,在江湖中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人是个鼎鼎有名的游侠也可以说大盗,有时杀人越货,有时仗义疏财,善恶不辨、行事随心所欲,又是个武痴。当年卫庄提着一箱财宝从鬼谷出山,被这个不长眼的家伙盯上了,本想美美地捞上一票——结果可想而知。然而仅仅交手过一次,奚冲便深深迷恋上了纵横剑术的精妙;卫庄觉得此人武功尚可,性格也对脾气,因此一拍即合,两人一同回了韩国。之后卫庄才发现他毕竟是个莽夫,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就是不怎么喜欢用;办起事来简单粗暴,不计后果。每每交代给他什么事,事先总要细细思虑一番,所有的细节都布置好,不能有一丁点疏漏。即使这样,无咎也是目前卫庄觉得最棒的手下之一,因为他至少还认识不少韩国文字,可以用书信传递消息。

      无恤本名叫作公孙景,其父公孙武原为韩国的押粮校尉;去年秦军攻叶时守城主将侠威弃城而逃,然而侠威是侠殃的第四子,背后站着整个侠氏,于是上面追究下来便将败因推托为“粮草不济、守备无能”,公孙武获罪被杀,妻子充为官奴。在全家被收押的第一日,公孙武之妻便不堪折辱自尽了;公孙景背着母亲的尸身狂奔出门,本想与追来的官兵同归于尽,被卫庄所救,并助他安葬了母亲。为了报恩,他改名换姓寄居在农庄里,听凭卫庄差遣;然而自从父母惨死后性格便变得十分阴沉,整天窝在院子角落苦练矛术、剑法,极少搭理别人。卫庄本以为无恤怎么说也是将门之后,多少也该有点儿文化,后来却无力地发现他读书识字居然还比不上当盗贼的奚冲。

      “我娘说,男儿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他还振振有辞地这么说。

      “你不是很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么?做个领军之将,怎么说也得懂点儿兵法。”卫庄循循善诱道。

      “我娘说,兵法读多了会让人变笨;以前赵国有个姓赵的将军,就是读了太多兵法然后打了败仗死掉了。”

      “……你娘知道的太多了。”

      无双的来历就更为神奇。他是南方一个小领主献给韩王的蛮人,据说是从深林中捕捉到的,不通人智,却有搏熊毙虎之力。韩王室素来喜爱斗兽,便寻了许多猛兽与那蛮子关在一处,看它们如何厮杀。结果那蛮人当真徒手撕裂了一头野熊,两匹豺狼,鲜腥的兽血溅得到处都是,把围观的王公贵族吓得不清——尖叫着要乱箭射死那个怪物。

      卫庄尽忠职守地挡在韩王面前,被喷了一脸血;他按压住怒气,直接跃入场中——韩王安只觉得眼前一黑,睁眼便看见那鬼怪一般的蛮人跪在卫庄面前,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深深地压住肩背,连头都抬不起来。然后卫庄转身施礼,脸上滴滴答答的血迹丝毫无损他的英俊。

      “大王,侄儿肯请将此人赐予小侄。”

      “庄儿你……你要这个怪物做什么?!”

      “此人虽惊吓我王,罪无可赦;然而试想若我军在沙场上对敌,以其人为先锋,必能令敌人肝胆俱裂,壮我军之威。”

      “也……也有道理……”韩王迟疑着答应了。他还十分好心地令人给那蛮子准备了一副特制的颈镣手铐,用铁笼子装了送给卫庄。等到韩王的人走了,卫庄便一剑劈坏了铁笼,斩断镣铐,扶着那蛮人的手深情地道:“辱士如此,未尝闻也!壮士今后愿与庄共事明主,匡扶社稷否?”

      蛮子看了看他,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叽里呱啦地发出一些不像人话的声音。卫庄想除去他颈上的铜锁,他却表现得万分不舍,似乎很喜欢那个锁的样子。

      ——卫庄开始觉得时刻不忘收买人心的自己是不是太蠢了。

      无咎、无恤、无双,这三个人加起来,就是目前卫庄手下最强横的班底。另外火魅倒是聪明忠诚又有手段,可惜武功尽失,又是当了娘的女人——即使是卫庄,也不好意思再让她干粗活重活,只能心中算计着念念不忘的火魅术。

      那一夜清风徐来,月朗星稀;当卫庄说出“聚散流沙”这个日后声名遐迩、威震五方的名字时,虽自觉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围着他的一圈人也只是忽闪着眼睛巴巴地望着他,无双还费解地歪了歪头。

      “流沙是应势而生之物。聚为必杀之陷阱,散为无形之万尘。何物言‘势’?势如流水,为千万人所造,千万人所趋,非一人可以改之。逆势而为,必覆亡。”

      “……十二个副手啊,那我们现在就开始选人是不是?”

      “所有人按照高矮站成一行——所有人按照高矮站成一行——”

      “太费事了,我看都差不多,挑些高的壮的就行了。来来来无恤方才没分出胜负,我们再打一场——”

      “我没空,你找无双练去。”

      无双呵呵傻笑起来,顺手抄起一块石磨盘,似乎很喜欢这个提议。无咎不依不饶地还追着无恤,口中高喊着“看招!” 一剑劈去,被无恤用长棍横挡了回来。

      ……这帮禽兽,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完全不懂得欣赏你们首领的智慧!

      卫庄气得脑仁疼。他觉得自己急需寻找一些更有水平的人共商大计。

      新郑城北有一座荒凉的小院。门口堆着寸把厚的落叶无人清扫,却有许许多多雀鸟在其中蹦跳啄食,见到人来了也不飞,只是用一双双好奇的黑豆似的小眼睛上下打量。卫庄仰头瞧着伸出院外的一树梨花,伸手扣在门扉上。

      一个小童拉开门,目光恍惚地瞧着外面,像背书一般摇头晃脑地吟道:“公子染病,不见外客。”

      “你跟他说,是一位姓卫的故人来访。”卫庄好笑地盯着他。

      “公子说了,什么人都不见。”

      卫庄摇了摇头,突然拔地而起,轻身掠上了伸出来的梨树枝杈。小童这才慌了。

      “客人!客人你要做什么——”

      “主人虽不愿见客,可是若是有强人穿墙入户,即使不想见,又有什么办法呢——”卫庄意有所指地拖长声音道。

      院内还是寂静无声。然而就在卫庄从树上往院内跳的那一瞬间,三枚利器破风而至,同时袭向他咽喉、气海、膝端三处要害。他忙长袖一卷扫下前两枚,膝弯提起避过第三枚,另一足半空借力,转了半圈。此时第四枚暗器打向他侧腰空门,无论是时机、位置都拿捏得巧妙至极;卫庄却看清了来物,手掌半途一捞,将那“暗器”一把攥在手里——竟是一片未写字的竹简。

      院中立着一个高瘦的中年人:衣着朴素,头上戴了顶样式简单的黑玉冠,却自有一种高贵的威仪。此人狭长眉目,高鼻薄唇,相貌与韩王有七八分相似,然而眉目嘴角却蔓延出许多细纹,目光也要冷峻得多。

      卫庄笑了。

      “非叔什么时候会的这一手?”

      “韩国想杀我的人能从新郑排到南阳,如果不会这一手,你今日还能见到我么。”

      “庄既然学成归来,韩国若有人想动非叔,也需先问过我手中之剑。”

      “哼,行剑攻杀,不过暴憿之民而已。”

      “非常时行非常事。今我国府库不盈,囷仓空虚,内有谋私通敌之患,外无死战克敌之师,需用非常之手段,方能存韩。”

      “存韩?”公子非突然哈哈哈大笑,“如今还有人想着要存韩么?上党移祸,肥周退秦,水工疲秦——这些智术奇计尚且不能存韩,何况区区一个韩非?”

      对着这个人,卫庄的神色只有更加恭敬,“——请非叔教我。”

      公子非收了笑,半似怜悯半似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一拂袍袖。

      “韩国,无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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