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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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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洋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年在福建遇到的那个荷兰通译威廉姆斯,实际上是荷兰贵族出身,但在来中国之前,家族已经没落。企图重振家业的威廉姆斯于是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却因为对生意及中国货品一窍不通而惨遭失败,只能沦落到替别人做通译维生的地步。我好心资助了他一把,给他找了几个精通丝绸、陶器等东西的师傅,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去置办货物,终于让他重新把生意做了起来。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海上贸易,威廉姆斯终于成功在荷兰本土重新建立了自己家族的名声。
而当初我给他那些钱,他说他贵族的血液不容许有施舍的产生,于是便折合了股份入股,因为当时他几乎身无分文,结果倒像是他成了我聘请的雇员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而此后,他又将自己的事业传给了儿子,儿子又传给了孙子,目前在中荷两国间来回跑的,便是他的孙子乔•威廉姆斯。
他们一家人也算是少见的知恩图报的老实人,不论赚了多少钱,总是保持着我作为他家公司大股东的地位,以至今日,我仍然拥有着他们资产的将近一半的所有权,只是从未向他们索取过罢了。而这笔生意本来我也没放在心上,当时借了钱便撒手不管了,所以包括我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一度忘记了这个事实,允祾更是不可能知道这一段典故了!
后来,威廉姆斯家族的生意又找到我合作,我这才想起来当年的故事。但此时我已经二回清朝,为了以后的生计打算,正想着如何在康熙百年之后找个遥远的地方远离伤心之地,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欧洲。也就是在那时,我便决定好了今日。
正好乔又来到中国做生意,我便跟他说好了,随他的船一起前往欧洲。其实我最想去的地方还是英国,因为曾经的留学经历,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即便是经过了几十年也难以忘怀,英国,更成了除中国之外我最熟悉的国家。
况且,如今的英国正渐渐兴盛,进入十九世纪更是号称“日不落帝国”,从长远的眼光来看,去英国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许是我的强硬态度震慑了允祾他们,他们不再反对我的决定。虽说并不明确表示支持,却也还是默默帮我做着出行的一切准备。眼见出发的日子一天天到来,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山一般高,不免忙得晕头转向。
这天,我去乔的船上确认路线情况,回来的时候,坐在马车上,喧闹的大街上突然传来一股不一样的感觉。
鬼使神差地,我掀起了窗帘向外看去,蓦地一个身影晃过眼前,我只觉得呼吸一窒。
“停车!停车!!”我大叫道。
车夫急忙把车停了下来,一边恭恭敬敬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么?”
我却没工夫理会他,跳下马车,向着那个身影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姐!你去哪儿?小姐……”车夫追着在我后面喊,但很快就被湮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我专心致志地追寻着前面的身影,穿过大街,转进一条小巷。小巷里很僻静,少有人来,追到这里,我发现自己追丢了。
不死心地往前走,又转了个弯,忽然那个身影又在前方出现,背对着我。
我停下脚步,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呼吸急促,差点说不出话来。
深深吸了口气,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着:“……郑公子?是……是你吗?”
我小心翼翼地,连呼吸也不敢重了,生怕眼前只不过是一场幻影,稍稍一吹气便烟消云散。
前面穿着一身僧衣,光光的头上顶着几个戒疤,身形有些佝偻的僧人,慢慢转过身来。虽然满脸皱纹,我却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双手捂住嘴,以免发出太大声的尖叫,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我百感交集!
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
“郑公子……果然是你……”
“阿弥驼佛,女施主,老衲法号戒缘。”他拄着杖,须发皆白,左手打了个问讯,平淡地说着。
我愣了一下,随即浮起满心的苦涩。
“是吗……你出家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
“那……大师,”我再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颤抖,“这些年来,一切可好?”
“多谢女施主关心,老衲一切都好。”
“……南宫公子呢?他还好么?”
“尘归尘,土归土,了却尘缘,他早已跳脱轮回了!”
“原来……”
我有些难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么,”我勉强笑了笑,“那,大师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老衲今日前来,只是想劝女施主一句话。”
“……什么话?”
“女施主跳脱尘世而来,当不为尘俗所阻。若能有机会助人脱离苦海,也是行善积德一大功迹。”
我重重一震,他分明话中有话!
“大师……是何意?”
“女施主本不应出现在这里,如今,却因为强行逆转天意而受到永恒的惩罚,不知老衲说的可对?”
我愣了半晌,然后苦苦一笑。
“原来……大师已经是得道高人。”
“阿弥陀佛,惭愧惭愧。”他宣了声佛号,“老衲只不过初涉皮毛,所谓得道,却还远远不够。”
我心乱如麻,不愿再跟他在这上面纠缠下去,于是抓住他方才的话,直接切入重点。
“大师,你让我助人脱离苦海,却不知大师所谓何人?”
他眼帘微掀,看了我一眼。
“为名利场所害之人,却也是无辜之人。”
我想了一下,恍然。
“可……大师既然知道我非尘世之人,当知一切皆有天命,冒然改变,恐祸及子孙。”
“此人本已与世隔绝,身处何方又有何妨?”
我沉吟了一下。
“大师,为何得知?”
“有缘人自有际遇。”
“原来如此。”我咬着唇,思忖了半晌,“……好吧,我便答应大师了。”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注视了我良久,长叹一声:“女施主,此番远行便是永别,女施主多多保重了。”
我的眼睛又是一阵湿润,哽咽道:“你……也要多多保重啊!”
他笑着点了点头,再宣了一声佛号,转身便离去了。
泪眼朦胧中,我深深地,再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慢慢行去。
* * * *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月梅虽抱着病,却仍然坚持和盆楚克一起送我到码头。
“你没有跟他们说起这事儿?”盆楚克打量着空空荡荡的码头,漫不经心地问。
我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她们”是谁,摇了摇头,道:“说了,还能让我走么?”
“那也是。那一家子的人,个个把你看成是宝。”
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看了看四周,不见允祾的踪影,怕是他忍不住伤心,干脆避而不见吧!
并不怪他,是执意离开的我负了他,只是忍不住遗憾,不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好了,我该走了。你们也回去吧!”强忍住惆怅,我笑着说。
“小姐……”早已哭成了泪人儿的月梅猛地抱住我,“一切……小心哪!”
我笑着,却也忍不住流出了泪:“你们……多保重!”
盆楚克笑着,然而在眼中,荡漾着点点水光:“多保重!”
我咬咬牙,推开了月梅,走上甲板。
没有回头,只怕一回头便会支持不住,再也无法坚定离开的信念。
已经经历过太多死别的我,离开,是让自己飞翔,为了不再让自己束缚在过去的时光中,不可自拔……
我,必须走!
登上甲板。
“出发——”
“出发了——”
随着船上水手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大船缓缓驶离了岸边,扬帆起航,驶向茫茫大海的彼岸……
眼见着岸边越来越远,一股揪心的疼痛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再也见不着我的祖国,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了!
默默掉着泪,我知道,水手们来来去去经过我身边,都向我投以好奇的眼光,只不过我是他们老板的客人,语言又不通,所以才没人来打搅罢了。
恍神中,手一滑,手绢向着海中飘落,我急忙伸手去抓,却没抓住。
泪水还在流,却没了手绢。这时,旁边突然递来一张新的丝帕,我接过来,以为是乔,说了一声:“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
说的是英语,声音却是那么熟悉。我一愣,猛地转过头来。
“祾……祾儿?”
我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娘,我来了。”他却笑着跟我说,抱住了我,证明自己并不是幻影。
“你……你怎么会来的?”我的思维暂时一片混乱中,理不出个头绪。
“我拜托了乔叔叔,让我偷偷上来的。”他嬉皮笑脸地说。
“不……可是……为什么?”我有些语无伦次,还没整理好思绪。
他痞痞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凝重与坚决:“娘,这个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的心思我还不了解吗?你虽没说,但心里必定是决定今生今世再也不回大清了,对吗?你怎么能忍心舍得下我,我又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流落海外?所以,我来了,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可是……”我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顿了一下,“饭庄……怎么办?”
“交给月梅姨和盆楚克叔叔了。他们为饭庄忙碌了一辈子,就算送给他们也是应该的。”
“可是……”我还想反对。
“爹临死前把娘的安全托付给我,我怎么可以违背爹的遗愿?”他打断了我的话。
“可……”
“娘,如今已经到了大海中了,你不会要我游回去吧?”他装出一幅苦瓜脸。
我哑口无言。
他这一招先斩后奏,确实把我难倒了……
“你这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又那么执著,我又何苦再做无谓的坚持?更何况,在内心深处,那不断翻涌而起的激动和快乐,让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下来。
“……好吧,祾儿,咱们娘儿俩,一起在欧洲努力吧!”
“哟呼——”听到我的回答,他高兴得怪叫一声,跳起了半天高,“娘,我相信,到了欧洲,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等着我们的!”
看着充满希望和憧憬的他,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只要我们相依为命、齐心协力,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呢?
不过……在此之前。
“好了好了,别兴奋了!我们去看看你大哥吧……也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大哥?”他愣住了,“大哥不是被圈禁在王府里吗?怎么会……”
“我让人把他给‘偷’出来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娘,你……”他说不出话来了,“为什么?”
“为了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而要一生承受不见天日的痛苦,这样对他,未免太过残忍了。”
“是么……”他看着我,思忖着,“那,要是被人发现他不见了,怎么办?”
“他本就已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谁又会在意?就算发现了,我们已经远离大清,他们又能怎么样?”
我坚定地说着,不单是因为同情,更重要的是,这是那个“他”对我最后的请托。
郑睿啊郑睿,那最后的一眼……想必这样做,对我自己也是有着极大的好处的吧?
他对我的心、对我的情,从来就没变过!而既然能够参透我的来龙去脉,对于他的劝告,我选择相信和听从。
允祾却不知道这些,看了我半晌,然后点点头说道:“既然娘决定了,我一定支持。只是大哥他自己怎么想?要是他并不愿意离乡背井呢?”
“他会愿意的。”我摇了摇头,“离乡背井,和失去自由在王府中抑郁而死,二选一,答案永远都只有一个。”
他于是沉默了。
我转身,向着安置允褆的房间走去。
* * * *
允褆还在熟睡着。
刚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的他早已经是满面风霜。圈禁的生活虽然衣食无忧,却给人的内心带来了无法言喻的折磨,五十岁的他,有着六、七十岁的沧桑……
轻轻叹了口气,我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他,愣愣出神。
忽地,他的眼帘跳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珠迷茫地转着,打量着四周,然后,慢慢转到我身上。
“大阿哥,你醒了?”
他茫然地看着我:“敏敏……你怎么来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大阿哥,还没发觉吗?这不是在你的王府里呢。”
仿佛印证着我的话,一个浪头打来,船身颠簸了一下。
他的眼神渐渐清醒过来,坐起了身子:“这……这是……”
“我们已经来到了海上。”
“海上?”他的脸上带着震惊,“为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带你来的……大阿哥,我们要去欧洲。”
“欧洲?”
“就是洋人们的国家。”
他的脸色一变,迅速从床上坐起来:“为什么要去?我不去!你立刻送我回家!”
我却不为所动,如姜太公稳坐钓鱼台:“回去?回去做什么?继续在圈禁中度过你的余生?”
方才还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一下子又变得苍白,衰老的面容昭示着青春永逝,在高墙深院之中时光缓慢而悠长,人生却如破了的沙漏加速流失。
“难道……我真的再没有出头之日?”他愣愣地看着我,问。
“不单是你,二阿哥、三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凡是曾经与新皇作对的人,都不可幸免。”事到如今,我倒也不怕说破。
他骇然望着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大阿哥,如今你只有在回去被圈禁一辈子和与我同去欧洲这两条路中选一条,而我,既已远行,就断不会再折返大清。”
简言之,他只有一条路可行。
说完,我再也不理他的反应,起身,走出房间。
而在我身后,他仍然呆愣着。
“娘。”允祾在门口等我,看着我,露出担忧的表情。
我努力绽开一丝笑容。
“这样……就好了!祾儿,我们会变好的,一定!!”
我看着他,却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宽阔的大海,看到了高远的天空。
微微颠簸着的大船,正载着我们航向未知的明天!
而,我,始终坚信着……
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