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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韩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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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乌沉阴郁,被漫漫无边的暗色所笼罩,连一星半点的明光也透不出。阴云高浮于上,如几块未经雕琢的墨玉缀在天边,带着欲坠未坠之势,似含着无穷暗霾,令人心神不宁。
李定岩并不喜欢这种天气,就好像他并不喜欢山雨欲来之前的这种焦灼凝滞的气氛一般。
他住着的地方是间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家具陈旧,半边墙壁已经发黑,角落处的插口附近也已经发黄,四处都散着一股浓郁的潮味。
李定岩则躺在陈皮沙发上,吸着烟。那张仿佛岩石化成的冷脸,在渺渺烟雾似乎模糊了几分。
前些天老刀带着他们的人去与刘安达换货的时候,中间又出了纰漏。
条子们已经在他们交货的地点附近埋了眼。要不是他们在警察局内部有眼线,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果堪舆。
“青旗会”一向与警方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三年前从上头空降下个何继生做副局长,原本的暗潮汹涌就越冰而出,成了如今这般你死我活的局面。
何继生初来乍到,也不管当地警界与□□的无形协约,只一个劲地胡搅蛮缠,打着那一贯令人觉得讽刺的旗号来胡作非为。
□□与警界之间的平衡十分微妙,打破平衡自然是所有人都不乐意见到的事。
很遗憾,这所有人不包括这个愣头青——何继生。
愣头青其实不可怕,但上面有人的愣头青最是可怕。
不巧的是,何继生就是这样的愣头青。
这样的人,用钱摆不定,用势压不跨,着实令人头痛。
但李定岩现在最恼恨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埋在“青旗会”内部的钉子。
何继生敢横,不过是仗着上面的人暂时还用得着他。
但他横行无忌,得罪的人多了,上面的人就未必肯一直护着他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他不着急,这个城市里有的是恨他的人,想他下台的人,还有想看他死的人。
但他着急的是,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帮会里的那个内奸是谁。
不是没有人可以怀疑,而是可怀疑的人实在太多了。
就好像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选择太多,观点太多,信仰太多。什么都不懂的人一头扎进去,便会被一股脑涌过来的信息给迷了眼,乱了心。
李定岩忽然眉头皱起,宛如染血的刀锋一般锐利无比。
他拿下嘴里的烟,呼出了口气,然后忽然转过头,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人烦躁时有各种各样奇怪的表现,有的人喜欢朝别人发火,有的人喜欢打架,有的人喜欢砸些东西。
而他一烦躁就喜欢吐唾沫。
吐了口唾沫,他就好像长长地出了口恶气。那仿佛被万斤巨石紧压的胸腔也似是轻松了不少,四肢百骸每个毛孔都舒畅了不少。
但现在还没有到真正能轻松的时候。
因为那个人还没找到。
有颗看不见的钉子埋在床边,没人能睡得安稳。
就在这时,门铃却忽然响了起来。“叮咚”一声过后,拖着长长的尾调消止。
李定岩的双眼猛然眯起,原本暗沉无光的眼底仿佛透出一丝雪亮的锋芒。
他的手已经摸到了沙发下藏着的东西,手指尖金属的质感似带着无穷无尽的寒意缓缓而上。
“青旗会”的人都知道,当李定岩屋子的阳台上面挂着一件红衣服的时候,他们的二当家就是在独处,不喜欢被人打扰。
只是现在夜深人静,不会有乱七八糟的推销员和不长眼的居委会大妈。
如果来的人不是青旗会的人,那也许就是道上拿家伙的,或是肩上别着章的。
无论是哪一种,在这种时候来,都很麻烦。
出于习惯,李定岩往寒浸浸的刀片上哈了口热气,然后将刀子藏在身后,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冷得好像秋日里的一潭寒水,于平静中蕴着几分苍然杀意。
但没等他到门上查看猫眼,门外忽然传来了令他熟悉的声响。
“岩哥,是我啊。还有阿常也来看您老人家啦。”
话音一落,李定岩忽然心头稍松,伏在猫眼上看了看来人,看到想看的人之后,脸上冷硬的线条忽然有了和缓的迹象。他将刀子装好收进夹克的口袋里,一边开门一边笑骂道:“滚进来吧,小兔崽子。”
当他被人打扰的时候,人就会特别烦躁。
如果来人不能身怀重要目的而来,他会烦躁到即使朝来人脸上吐上好几口口水也不能解气。
通常那个时候,他就会采取些别的行动。
所以“青旗会”里的大部分人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但是门外的这两个人,却是例外。
在这世上,“青旗会”的二当家李定岩最倚重的有两个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今天却一起来到了他的门口。
所以,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站在前面的年轻人是韩九,一头染过的凌乱红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各个方向延展,在黄熏熏的灯光下如火焰一般攒动着。
但是张扬肆虐的红发之下,却是一张与道上混的不太相称的干净面孔。
虽然韩九平日里出手狠辣绝不容情,但是李定岩还是打从心底里觉得韩九长得像个娘们。
他想的不错,韩九的确是长得好看。
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好看,谁说他好看,他就瞪大眼睛跟谁急。
记得刚入会的时候,有个不长眼的说了他一句“长得像女人”,韩九就当场发飙,也不管身边有一大帮前辈在,拿起手边最近的一个花瓶,就往他脑袋上砸去。
虽然事后韩九被其他阻止的人揍得跟刚煮熟呈上来的猪头一样,但是那个嘴贱的兄弟也只能横着被人抬了出去。这给随后赶来的李定岩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是年轻气盛的人他在道上也见了不少,刚出来混的哪个不是鼻孔朝天谁也不服的,光是这倒也没什么可让他喜欢的。
但韩九与别人不同的是,他谁都不服,连“青旗会”的一把手也不服,却只服李定岩。
在□□电影中,有很多老大们会喜欢欣赏那些表现得桀骜不群的主角。
而这些老大都会想法设法将个性独特,不易被人征服的主角收为己用,仿佛不得到他们的认同就无法好好过个年一样。
不过“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也有一个时限,常伴身边的人总会比那些常年疏离的人令人安心信任一些。
而当韩九第一次看到李定岩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好像一瞬间掠过了一丝幽光,有一丝细微得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栗从腰间蹿到了脚底。
那混合着兴奋、崇拜、惊叹的眼神,像是一滴清水滴到了滚烫的煎锅里,刹那间的热气蒸腾沿空攒飞,有着刺痛指尖的错觉。
如果是一般人,被一个从没见过的被打得猪头一样的男人用这样炽烈的眼神盯着,就算不冒鸡皮疙瘩,也会浑身不舒服。
但是习惯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它可以让李定岩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享受这样的目光。
杀了另一方的帮派老大后,他就一夜成名,这样的目光他经常从仰慕自己的新人小弟身上看到。
最重要的是,韩九平日最为佩服的人就只有他自己,这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李定岩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忠诚性,他就算叫韩九替他去单枪匹马地刺杀美国总统,韩九也会二话不说提刀就上。
他心里很明白韩九这个人不是块谋事的料,他的心沉不下来。
但他可以成为一把好刀,一把能让人使得顺手的透着凛然寒光的刀。
然后李定岩又看向了韩九身后的一个人。
那是阿常,他的左右手之一,也是跟着李定岩最久的一个人。
他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面相平和忠厚,平日里倒也敬小慎微,不轻易得罪人。
用韩九的评论说,他的确不轻易得罪人,但他很会暗算人。
一种比较玄乎的说法是:很多一开始与他争锋相对的人,后来都莫名其妙地犯了错,然后莫名其妙地失了势。
当然,这只是小道消息,其中真假并无人可知。
唯一可以确认的一点是,阿常不会轻易得罪你,你也不要去轻易得罪他。
不过李定岩虽更倚重阿常,却更喜欢有韩九陪伴在身边。
说到底,谁不喜欢身边有一条漂亮又听话的狗呢?
就算那狗喜欢咬人,只要它咬的不是自己就行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藏不住心事的。
他会把所有喜怒哀乐挂在连上,如同一张心灵绘画板一样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韩九就是这样的人。
这时候他的眉宇间一派欣然欢喜,双眉一振,便有水燕般展翅欲飞之态。
阿常仍站在一旁还未说什么,他便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大大咧咧地叫道:
“岩哥,我知道卧底是谁了。”
李定岩负在背后的手指微微一颤,然后他又坐到了沙发上,面上一派波澜不惊地说道:“哦,是谁啊?”
似乎是因为没有看到想象中激动雀跃的反应,韩九眉毛一紧,喜乐之情立时降了几分。他先是回头关上了门,然后转过身来环视四周,看了看已经关紧的窗户。
然后他似乎才冷静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而看到上面的内容之后,他的嘴角又忍不住微微上扬,然后马上被压了下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确是有些小得意的。
阿常只是站在墙边低眉顺眼,仿佛一座亘古而立的雕像,不说话,也不动。
李定岩却很欣赏他的这种性格。
在他只喜欢听别人说话时,阿常绝不会开口打扰。
可惜韩九在别人跟李定岩说话时却没有这样的耐性与眼色。
韩九双手捧着照片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李定岩,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说道:“照上的时候是交货后的一天。这是我的人在南城路步行街拍到的,上面是陈崎在和吴克诚见面。”
吴克诚是副局长何继生的左膀右臂,自然也是“青旗会”痛恨异常的人之一。
而陈崎既是李定岩看好的新人之一,又参加那次由三当家“老刀”带领的失败交易。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与高级警官私下里见面,都是不可原谅的事。
而怀疑他是警局埋在会里的钉子,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定岩看似随意地瞄了一眼,再一抬眼,却是一记冷冽含锋的眼刀在他身上无声无息地凌厉剜过。
“还用你说?我不会自己看吗?”
李定岩一向对他照顾有加,韩九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疾言厉色起来,但那一副惶惶无措的样子映在了李定岩眼里,却只能叫他心中更为恼怒。
阿常冷冷地看了满脸疑惑的韩九一眼,只是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
李定岩嘴角带起一丝冷笑,道:“南城路步行街是哪里?”
韩九不知所以,只是尽力寻找靠谱的答案回答:“是岩哥你的地盘之一。”
李定岩忍不住眉头一皱,笑容中的嘲讽之色尖利无比,仿佛快要如沸水般溢出。
他把照片揉成一团,重重地往韩九脸上一扔,怒喝道:“他跟吴克诚那王八蛋一起的位置,正好是能让咱们那些候着的兄弟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你当他是当卧底当傻了吗?选那么一个地方跟条子见面?”
韩九面上惶恐,不敢躲,也不敢接,任由那照片裹挟着怒气澎湃的劲风往脸上袭去。
“啪”的一声响,照片落在了地上,安静地躺在他的脚下,那扭曲变形的图像,在模糊的光影交错下延展着,变换着,像是在无声中嘲笑着什么。
他谁都不服,只服李定岩。
他谁都不怕,只怕李定岩。
所以别人这样对他,他会甩脸子一拳上去。李定岩这样对他,只会叫他的心沉到暗无天日的水底。
但即使他弄错了什么,李定岩也不该这么生气。
韩九巴巴地望向李定岩,见他脸上的阴冷之色未随之散去,又硬生生地逼出一道灿烂笑容,说道:“岩……岩哥……对不起,我弄错了。”
李定岩嗤笑一声,用手指轻轻扣着沙发,说道:“你该不会准备告诉我,你的手下这天正好跑到了我的地盘,又正好在街上看到了他和吴克诚在一起,然后正好选了个好角度把他们的脸都拍得清楚?”
韩九嘴唇一颤,面上已然是毫无血色。
他双膝一软,立时跪在地上,抬头看向李定岩,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颤声道:“岩哥……你……你这么快就全都知道啦?”
阿常咳嗽了一声,李定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没脑子的笨蛋,试一试当然就全知道了。”
韩九见他的口气中有挽回之意,忍不住带了几分喜色。
当李定岩还肯骂他的时候,这就表示事情还不算太严重。
如果李定岩客客气气地对他说话,那结果就有点难以预料了。
李定岩缓缓接了下去,道:“你觉得我看重他,心里面又起疙瘩了?所以派尾巴每天盯着他,趁着吴克诚这老王八蛋过来挑衅他的时候,拍张照好来糊弄我?”
只仅仅一眼,一试,他便能将所有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滴晶莹剔透冷汗凝在了韩九的额间,他呆呆地看了看李定岩,点了点头。
李定岩的话在这时候仿佛变得有些飘渺,它们穿云透雾而来,却没有穿进韩九的心里。
李定岩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陈崎的背景我是清楚的,他不可能是卧底。你好好收收自己的心思吧。”
韩九如蒙大赦般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只觉得自己的脚步都仿佛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看着他出去之后,李定岩看了一眼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阿常,道:“你怎么会和他一起来?”
阿常略微弯腰,恭敬地说道:“岩哥,因为我也是为了陈崎。”
李定岩眉头一皱,道:“难道你也觉得他不对?”
阿常道:“他是有不对的地方,不过我说的不是那张照片上的事。”
“陈崎是我的表弟,这件事阿九这蠢货不知道,但你和我都明白。”李定岩眉峰聚起几分冷肃之意,说道,“说他可疑,还不如说阿九可疑。”
阿常淡淡道:“我是倒希望阿九是钉子。”
李定岩一愣,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常一抬眼,叹道:“如果何继生派来的是这么蠢的钉子,我做梦都会笑出来。”
韩九回家之后,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看到了熟悉的家,他的眼神平和得像是一潭寒水,连面部线条都仿佛柔和了不少。
今天的确发生了不少事,他也实在累了。
韩九也不脱衣服,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休息到了一会儿之后,闹钟却忽然响了。
但窗外却还是月明星稀,夜色无边。
然后,韩九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关掉上面的闹钟以后,又换了一个手机卡。
在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之后,他的眼神陡然间深邃起来,如无底深渊一般,有着吞噬人心的冥黑。
“喂,事情办好了吗?”电话那边传来了声音。
“办好了,麻烦你了。”韩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何必演这么一场蹩脚戏?李定岩可能会怀疑你。”
韩九抬头望向窗外,眼底映入了星河璀璨,却映不进万丈月辉。
“既然阿常怀疑陈崎,我为什么不索性帮他一下?”
“我还是那句话,李定岩不会相信的。”
“平时他是不会信的。但如果有我在前演了这么一场戏,他表面上不信,心底里也肯定有疑心了。”韩九淡淡道,声音疏离渺远,仿佛根本不是出自他本人之口。
“你很了解李定岩。”
“因为我已经用尽一切办法去了解他。”韩九道,“而当我越是了解他,我就越是怕他。”
“怕他?”
“没错,当我怕他怕到了极点的时候,我就会毁了他,何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