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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娘子大闹搅堂会,外室子获准入家门 ...
楔子
大年初二清晨,日头刚刚爬上树梢,空气中浓浓的晨雾还不及散去,傅宅门前的大街上清清冷冷的,偶尔有一两个早起的庄稼汉,也被这料峭的寒风冻得缩手缩脚,越发惦记起老婆孩子热炕头,加紧了脚步沿着墙根一溜小跑向家奔去。
“吱扭”一声,大街北面傅家大宅的角门突然开了一个小缝,几个穿着粗布短棉袄的小厮,在管家傅忠的吆喝声中,从门缝里蹦出来,站在当街冻得直跳脚。为首的几个一手在腋下夹着盛满黄土的簸箕,另一只手还在冻得通红的耳朵上、脸上不停搓着,跟在后面的几个也是半睡不醒的样子,手里皆端着黄铜盆,盆里盛满了温水,微微冒着白气,最后面几个怀里抱着长长的扫帚,双手抄在袖笼里,等着管家的指挥。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傅忠显然对他们缩头缩脑的样子不太满意,因此板起了脸背着手吩咐道,“姑老爷带着姑太太、表少爷就快到家门口了,姑老爷这次回来,可不是坐轿、也不是赶车,而是开着摩托车(注1)回来的!老太爷可吩咐了,姑老爷那摩托车可是美……美什么坚,呃,反正是从西洋弄来的,矜贵得很。有皇上的年月间,可是连济宁道的道台大人都未必能坐上一次的!所以,老爷特别交待,必须黄土铺道、净水泼街,方才衬得起姑老爷的体面!”
“管家老爷,那个摩托车长什么样啊?”一个小厮笼着耳朵,好奇地问。
“摩、摩托车、摩托车就是……咳!多嘴!来了不就见着了?”傅忠掩饰着自己的窘态,轻咳了一声训道,“都给我记着,这就叫礼数!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举一动都讲究个‘礼’字,讲得就是这份体面。这大街面光亮了,姑老爷就有了体面,姑老爷体面了,咱老太爷就体面了,咱们大家伙也就都体面了,记住了吗?”
傅忠说到体面,脸上闪着激动的红光,腰板挺得更加直了。看着管家肃穆庄重的样子,几个小厮拼命点了点头,仿佛也受了熏陶般地严肃起来,再不多问,忙不迭地洒水的洒水、扫街的扫街,一脸虔诚地打扫起“大家的体面”来。
随着“唰唰”的洒扫声,整个傅家庄从沉睡中渐渐醒来。早有那碎嘴的婆娘,在昨日趁着傅老太爷家正月初一大排筵宴、大摆堂会的当口把这个新鲜事传遍了整条街,因此就有些心急看热闹的汉子不等在家里吃完早饭,便三三两两地围拢到傅老爷家大门口,寻个不起眼的墙根蹲下,端着一口大海碗,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热气腾腾的碴子粥,一边从碗沿儿上露出两只好奇的眼睛,往大街的尽头张望着。慢慢的,也有媳妇们收拾完了锅灶,抄着手寻着自家男人聚拢过来,一面跟着四处张望,一面嘴里“张婶子早、王大娘好”地和街坊们打着招呼,还不忘腾出工夫来教训着自己家那些拖着鼻涕跑来跑去的小娃娃:“规矩着!这可是在举人老爷家门口,可不兴瞎闹!”
在人堆儿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戴着暗灰色的斗篷,一面小心地躲在人后,一面又忍不住踮着脚往傅家大门口望去,一双眼睛写满了心事。怀里的孩子约莫五、六岁,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棉袄,看得出来是刚刚上身的,十分浆挺。站得时间久了,孩子冻得打了个喷嚏,那妇人把孩子往斗篷里裹了裹,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个嫂子,那嫂子回头一看这妇人,颇为熟络地诧异道:“哟,花娘子一大早的也来看热闹?孩子有病,可别冻坏了!”说着便把那双粗黄的大手搓了搓,想帮孩子焐一焐冻得发红的脸蛋。那妇人并不答话,微微往后缩了缩身子,淡淡一福,算是答谢过那嫂子,却把孩子使劲往怀里拢了拢,躲开了那嫂子的手。那嫂子见她神情冷淡,便撇了嘴角转过头去,专心地瞧热闹,不再多话。
不多会儿,一个衣着鲜亮、打扮利索的后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远处奔过来,到傅管家跟前一个翻身下了马,抬手作了个揖喜道:“管家老爷,您老过年好!姑老爷让来传话,车子已经到庄头上了,说话功夫就到!”
傅管家笑眯眯地从怀里掏了出个红包,塞在那后生怀里:“好,都好。问姑老爷、姑太太好。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忙活完了记得带你那帮猴儿们到我那里吃酒。你这会儿先去回过姑老爷、姑太太,就说老太爷和老太太起了个大早在上房等着表少爷磕头,大爷和大奶奶也要等着跟姑老爷一家见了面才回门儿的。莫要耽搁了,快去!”
那后生笑着揣了红包,又作了个揖,骑着马一溜烟地跑去回话。这边傅忠叫人进宅子里通禀一声,又领着大门上的一众仆人垂手肃立在大门口,等着姑太太一家。刚刚站好,就听得街面上一阵哄闹,远处缓缓地开过来一个黑色的家伙,铜铃那么大的两只眼睛瞪着,还不停地滴滴怪叫着,走得倒不算快,后面跟着的几匹高头大马上坐着清一色利落鲜亮打扮的后生。周围围着一帮半大孩子跟在旁边跳着叫着看新鲜,一个个破衣烂衫的,脸上倒是兴奋得怪精彩的,有个别胆大的还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上一把。那奇怪的家伙到了傅宅广亮大门前便停了下来,打开车门从里面走下四个人,傅忠从这新奇物事带来的惊奇中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可不是姑太太一家?
这姑太太便是傅老太爷的幺女傅氏,在傅老太爷、老太太膝下承欢至一十八岁,嫁给了指腹为婚的叶家少爷,叶文举。那叶家说起来和傅家也是世交,两家据说是从乾隆十四年、傅家的老祖宗在济宁州出任河东总督之时就结下的交情,传至今日少说也有十几代人了,因此傅老太爷对自己闺女这门亲事是再满意不过。更何况,自道光十九年之后,这偌大的傅家几辈子侄中就再无一人为官作宰,傅老太爷自己也是苦读至不惑之年,才勉强中了个举人,之后便再与会试无缘,之后又赶上八国联军、太平天国、白莲教、义和团一波一波地闹过来,年月不太平,也始终混不上个小官做做,这对于一向以书香门第、诗礼簪缨之家自诩的傅老太爷来说,未免觉得大失了祖宗的颜面。如今正是民国十三年,傅老太爷这女婿叶姑老爷不知怎地赶上了济宁县劝学所改组为教育局的当口,在里面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因此傅老太爷一提起女婿,那是格外地神清气爽扬眉吐气,逢人便必夸女婿是“济宁县教育局衙门的肱骨之臣”,对自己这唯一的小外孙也是比亲孙子还亲。
这不是,傅忠一大早领了傅老太爷的吩咐,带着一众仆从忙着清扫了大街,又破例按照迎接贵客的礼撤下了广亮大门那一尺多高的巨大门槛,一脸喜庆又毕恭毕敬地肃立在大门两侧,迎接着姑老爷一家回门儿。
既然是做了民国政府的官,这叶姑老爷自然是一番新式的派头,不但特地把教育局的车开回来风光一番,自己也是一身新式的打扮——里面一袭皂色立领长衫,外面裹了件及膝的栗色毛领呢大衣,戴一顶同色礼帽,手上带一双夹毛皮手套,提一根文明棍。这叶姑爷本就生得白白净净风流倜傥,这样中西结合地一装扮更是斯文讲究,透着儒雅文明的精神气儿。一旁的叶傅氏也夫唱妇随地作了新式的打扮,时下已经不时兴在旗袍上滚金绣银地做细密的绣工,因此她只穿了一件藏蓝色的丝绒旗袍,立领中间别一颗祖母绿镶碎钻领扣,外面裹了一件大毛的及踝貂皮袄,两只手揣在同色的兔毛套手炉里,知道自家老爷子守旧,也不敢学那县城里影画戏女明星的做派烫波浪大卷,因此只规规矩矩地挽了个最简单不过的低锥髻,在发髻上插了一只精神抖擞的翡翠鎏金凤簪。
新派的富庶人家亦不再讲究前呼后拥的排场,因此叶傅氏此次回门儿身边只带了一个贴身大丫鬟并一个奶妈唤作孙妈妈的,那孙妈妈怀里抱着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少爷,紧跟着自家老爷太太亦步亦趋地迈上傅府大门的台阶。傅忠赶紧带着一众仆从见礼,尚未及礼毕,就听姑太太后面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
“忠大伯,您答应我的礼物可预备好了?我这个月每天都听娘的话,按时睡中觉,不信您问孙妈妈!”
傅忠连忙抬头,只见说话的是被孙妈妈抱在怀里虎头虎脑的叶家小少爷,这小少爷单名一个开字,年方四、五岁,肉嘟嘟的小脸蛋儿被车子里的暖炉熏得红扑扑的,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冲着自己忽闪忽闪,一脸的稚气和认真,眉心一颗小红点更衬得小人儿粉雕玉砌,雪白貂毛领的大红棉袄一穿,一眼看过去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傅忠赶紧从袖笼里掏出个浑圆俏皮的大红鲤鱼布娃娃,塞到那小人儿怀里,一边逗着他,一边冲姑老爷和姑太太喜道:“早准备好啦!这不是礼物么?咱表少爷生得有福气,再抱着个鲤鱼活脱脱一副年年有余的年画,老太爷、老太太见了不定怎么爱呢!”
叶氏夫妇听到这话也不免面露喜色,忙吩咐孙妈妈塞了个红包给傅管家,又客气道:“忠叔隔三差五地就有小玩意送,可别纵坏了他!”说着在一众人的围拥下奔二门而去,自有当值的婆子引一家人到内院上房见礼不提。
这边傅忠忙完了大门口,又赶紧张罗着小厮们放下门槛,收拾伙食,去西街的花园子开门。
这傅家自从乾隆年间出了个二品的河总,便举家定居在这庄子里,建祠堂、修族谱、立宗庙,短短一百多年的光景,竟从一个田不过十几亩、人不过七八户的小村子,逐渐繁衍成济宁县治下最大的庄子。及至民国十三年,济宁县县城之外西南方向方圆百里的土地皆属此庄,庄下又辖大大小小的村庄多达上百个,人口千余户。这庄上十户人家有□□户都姓傅,因此便唤作傅家庄。傅家庄本庄上百户人家,细细算起来大半都与那傅老太爷连亲带故,他们大多靠租种傅老太爷的土地、或是给傅老太爷家做长、短工过活,傅老太爷既是傅氏一族的族长,又在庄上担任着教化乡里、执掌乡约的重任,因而乡亲们又尊称其为“傅乡约”。每年过年,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十五,傅老太爷都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吩咐下人专在西街自家花园子里单划出一个小院子招待庄上的乡亲,唱日场接夜场的连轴堂会,杀猪宰羊办不间断的流水席,到了晚上还会在花园子里挂起花灯,一直闹到正月十五才算完。
大年下的时节没有什么活计,傅家庄的老少爷们也早已习惯了到傅老太爷家的花园子过个热闹年的传统,这一大早围在傅老太爷家门前,先是要亲眼目睹一下那个传说中喝汽油就能跑的“大眼睛牲口”,然后便争先恐后地涌向傅老太爷家的花园子门口,单等着傅家家丁的一声吆喝,便可头一个进园子抢到一个好的位置,待傅老太爷一家到,便可以开戏。这对于那些忙活了一整年的庄稼汉来说,可是一年一度万不可错过的节目。
谁都没想到,傅老太爷家今年竟亲自上演了一出大戏。
第一章花娘子大闹搅堂会、外室子获准入家门
那围在大门口的众人看了一会儿车子,又纷纷赶去西街傅老太爷家花园子大门口等着。傅老太爷家的花园子乃是道光年间本地县太爷为了巴结来巡视的总督大人而专修的花园,后因接连的几次战乱,偌大一个花园子便空了下来,傅老太爷的祖父出重金将其买下,请本地有名的工匠好好修葺了一番,又从南边运来些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放在里面,一时间将这园子修整得格外气派。
园子传到了傅老太爷手里也并没有荒废,这宴请全庄老小的堂会一年一度如期举行着。而且今年又逢叶姑老爷荣升的大喜事,傅老太爷特地命人添补整饬了一番,补了漆又添置了许多装饰,因此尽管是十冬腊月的肃杀节气,那花园子反倒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精神气儿来。
那叶姑老爷一家初到府上,三口人先是规规矩矩地给傅老太爷老两口磕了头,说了一回吉祥话,叶姑老爷少不得要向岳丈大人讲一番“教育局衙门”里的见闻哄得老泰山高兴。叶傅氏见了哥哥嫂子并老太太身边那些有脸面的妈妈们,里里外外自然也是少不得一番寒暄,娘们几个拉着手唠了半日的家常,又抓了各式糕点和玩意哄着表少爷,因此直到日上三竿,也不见花园子开门。园子门口有那耐不住寒的汉子,又舍不得一早占了个靠前的好位置,便催着自家婆娘回家给端碗热汤来暖暖身子。老婆媳妇们站得不耐烦了,也就不再拘束着,索性你一言我一语地拉起家常,一个说“傅老太爷园子门口石鼓上的水纹儿刻得真好看,赶明儿定要让我男人求了人去拓下个样子来,回去绣枕套也是好的”,另一个说“这不算什么,里面花园子里窗格上的镂花儿才叫好看呢,冰裂纹夹菱格花的、步步锦间孔方兄的,竟是瞧不过来,也就是这样的人家才衬得起这些个讲究。”
众人在门口跺脚抄手,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方才见着傅家大宅那边人头攒动,知道这是傅老太爷举家过来了,便不再聒噪,娘们儿皆躲在自家男人后头,沿院墙跪了一溜儿,不敢抬头。等着傅老太爷一家在下人们的搀扶下,悠悠踱进了园子。又等了一阵子,方听见有家丁在大门上招呼了一声“进来吧”,众人这才起身,掸掸裤脚又扯扯衣襟,觉得把自己收拾体面了,方才垂着手跟在那家丁的后面徐徐进了园子。
偌大个园子自然是不许这些庄稼人们乱闯乱转的,如今供人赏乐的,也不过是园子偏之又偏的一隅。众人跟着家丁进了垂花门,绕过那四扇绿漆门板,又穿过几条九曲的回廊,便到了专为今次堂会专门填出来的戏园。这戏园所在本是院子东北角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院中绿树环绕,当中设有池塘,盛夏时节碧莲叠叠、香荷朵朵,傅府的女眷们坐在池塘边上二层的阁楼里避暑消夏、听蝉鸣品荷香,是再风雅不过。可傅老太爷今年高兴,因此今年堂会的排场远大过往年,他命人特地在池子边上搭了个三丈六的大戏台,又把池塘里的水抽掉,填了土盖上木板,这院子就变成了可以容纳上百人的一个戏园。戏台的对面本是女眷们避暑的阁楼,傅老太爷命人封了几扇朝北的窗子,又多添了几盆香炭,整个阁楼便暖暖的,二楼的窗户打开,女眷们可以倚窗看戏,又不会被那些来听戏的粗人所打扰。戏园子最外层被一圈抄手游廊环绕,从大年初一起,傅家便不间断地在游廊里预备下饽饽、馓子、窝窝头、炊饼、煎饼之类的面食点心,又杀鸡宰鹅、炖猪烤羊地准备了各种荤菜,命厨子架起炉子在一边煨着,又架起几个龙嘴大铜壶,不断有人添着热水,为的是乡亲们可以一边瞧戏、一边有热乎的吃食,免得冷水冷食地吃了胃肠难受。到了晚上便在园子里挂起各式各样的花灯,写了灯谜挂在上面,请识字的先生或郎中读出来,众人便胡乱猜上一气,若是猜中了,还会得到傅老太爷额外赏赐的红包。
那抱孩子的花娘子也跟着众人进了戏园,远远看见主人家的男丁已经在暖阁一楼落了座,屏门打开,那个约莫耳顺之年、花白胡子一脸威严端坐在暖阁正厅主位的,想必就是傅老太爷了。看见傅老太爷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着的那个白面男子,花娘子忍不住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一抬眼又见二楼槛窗的窗子打开,一个眉眼温柔的贵妇人倚坐在床边,一边斜望着戏台,一边手里还拿了个布老虎,兴致勃勃地逗着对面奶妈怀里的小人儿。花娘子忍不住又往怀里搂了搂裹在斗篷里的孩子,穿过逐渐坐定的众人,低着头往暖阁正厅闯去——
戏尚未开锣,众人皆在,此刻正是说话的时候。
谁知,刚刚经过正厅门口那棵槐树前,斗篷被人从后面猛地一拉,花娘子就势就被拽到树后。花娘子心里一惊,下意识抬头往正厅当中望去,刚才那个令她恨恨的男人竟不见了,再一回头,才发现拉住自己的可不就是他!花娘子心下一阵慌乱,狠命地挣歪起来,那男人两手死命钳住她,二人四目相对,男人却被花娘子火烧火燎的目光所慑,低声急吼道:
“好端端的,单捡这日子口闯进来,是要做什么!”
那花娘子瞪着眼睛也不答话,只护着孩子用力往外挣,那孩子起了个大早,本缩在花娘子怀里迷迷糊糊地打着盹,这一下子被猛得晃醒了,兀自有些发愣,尚没等明白过来,就看见自己的爹爹凶着张脸和娘撕打起来,因此便迷迷糊糊地“哇”一声哭出来。
那男人看见孩子哭出了动静,更怕惊动了正厅里的傅老太爷,忙腾出一只手来捂孩子的嘴。孩子但见一只大手蒙上来,更受了惊,在那男人的手掌下直呜呜。花娘子又怕这杀千刀的捂得紧了,孩子透不得气,忙一闪身退开一步护住孩子。那男人一只手拉不住花娘子,只得任她闪开身子,另一只手却死死拉着斗篷不放,不经意绊得花娘子一个趔趄,直直摔在正厅门外的青砖地上,那孩子也跟着摔倒在地。正在这当口,戏台上“呛——咚——”地响起了喧天的锣鼓声——开戏了。
那孩子狠撞在花娘子的胸口,尚不及哭,便听见这震天介的锣鼓声,登时被吓得全身猛地一抽,急急地抽了两三口气,一张小脸青白青白,眼眶猛跳,浑身抽搐不止,不一会儿嘴角就泛起了白沫。花娘子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急急掏出一块帕子塞到孩子嘴里,一面哭喊着:“傅仲文!你干脆将我们母子一并杀了,岂不大家干净!”一面又抱着孩子“心肝儿、肉儿”地乱叫。那名唤傅仲文的男子一见闹大了也傻了眼,立在当地不知所措,暖阁门外的家丁一时间也愣了,任那妇人抱着孩子躺在地上哭嚎,一时间正厅前乱作一团。
那起子来听戏的乡亲,听到身后有响动,通通扭过头来围着那哭得拾不起个儿的妇人指指点点,有好事者交头接耳地给不明就里者串着闲话:
“那不是花娘子么,傅二爷在马王庙后街的外宅里养的小老婆,喏,那个孩子就是傅二爷的野种了,看这意思还一直瞒着家里呢。去年开春听说那孩子患了羊角风,傅二爷有好几个月不上门了。说起来也真是作孽唷,她一个妇道人家,离了当家的,如何讨得生计?听人说那花娘子没日没夜地给人做针线,屋里但凡是值点钱的早都当干净了。前儿个我还听人说她到张二婶子家借钱,说是大年下的想给孩子包顿饺子,结果闹了个大没脸,不成想今日闹到正主儿家门上来了。嘿,这下有好戏看了!”
“噢……那上面这包龙图还唱不唱了?”
“嘿,可说是呢,包龙图倒还没出来,这边就有人等不及要作秦香莲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快去帮我揣俩窝头来,我帮你去前面占个好位置!”
那傅老太爷端坐在正厅,怎能看不见外面这通吵嚷,一听那花娘子的话心里就已经明白了几分,一准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又在外面惹骚,可众乡亲在场,又不得不拿着个身份,于是慢条斯理地问下人道:“何事如此吵嚷啊?”
傅忠侍立在一侧,心下也大概明白了个八九分,但若在这儿当着众人认真理论起来,傅家颜面何存?因此略一沉吟,上前回话:“回老太爷,是一个寡妇,想是孩子病得急了,无计可施只好抱着孩子在门口吵嚷,二爷因怕扰了乡亲们看戏的兴致,正劝她离开,不知怎的就口角上了。依老奴看,此事并怨不得二爷,乃是那寡妇急得疯了,夹缠不清。”
傅忠心知,这种场合下傅家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家里这不成器的爷几个也不止闹了一次两次了,因此飞快地找了个台阶,递到老太爷眼皮下面,让老太爷权且把那妇人打发了再说。至于那妇人和二爷之间的丑事,由他们自己闹去,只要不当着众人的面儿,任他们怎么闹也不碍的。
“唔——既是有病就该请郎中,在这里搅闹却是何道理。咳,看她孤儿寡母也不容易,想是母子连心,一时间急糊涂了也是有的。你去请郎中来,再赏她十个大子儿,让她带着孩子瞧病去吧!”
“是,老太爷慈悲!”傅忠连忙奉承了老太爷一句,又回身冲站在正厅门口的几个家丁一招手,只要这几个人把这女人弄走,傅家的体面就算是保住了,老太爷还落个仁义乡里、体恤孤寡的美名。傅忠心里暗自擦汗,总算是过了这一关!
谁知那花娘子也不是个省事的,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冲自己过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拍着自己的大腿撒起泼来,一面鼻涕眼泪地哭着、一面扯开嗓子嚎道:
“哎唷我这个苦命的娃哟!自小生下来本是硬硬朗朗招人疼的哟!都是你那个没良心的爹哟!他管生不管养哟!要不是那日你那狠心的爹傅仲文说来瞧你,你也不会爬到大槐树上日盼夜盼哟!爬树跌下来跌坏了,你爹傅仲文他就不要你了哟!你说你这个苦命的娃哟!你让娘可怎么活哟!娘只说抱着你来找爷爷,你爹傅仲文就打人哟!谁知道你爷爷也是个面冷心狠的哟!自家的血脉他不认你哟!他不认娘也就算了,他不认自己的亲孙子哟!”
她这连嚎带唱的一番话出来,全院子的乡里乡亲,就是有原先不明白的,听见那一嗓子接一嗓子的“你爹傅仲文”,这下也全明白了。那几个下人看她坐在地上,要去硬拉她,她便又踢又踹,一时间也奈何她不得。再加上听见她那番哭闹的话,众下人心道说二爷这几年一直无所出,老太爷和老太太想孙子都快想疯了,不曾想二爷竟平白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这主子们没闹清楚的事情,下人们可不敢把事情做绝,因此也不敢伤了这花娘子,只七手八脚地作出忙乱的样子,暗地里却并不认真阻拦花娘子在厅前哭闹。
花娘子哭闹着,却一直不见正厅中的傅老太爷发话,孩子在怀里倒晕了过去不再抽搐。花娘子心下暗忖,今日闹成这样,若不逼得老太爷开金口,我们娘俩哪还有活路,下去了只怕怎么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因此当下便怀了孤注一掷的心,狠狠咬了咬牙,又往正厅里冲了两步,跪在大门外的石阶上,托着孩子冲里面的老太爷哭道:
“老太爷在上,奴自知下贱,今日这番之后,断不敢再指望与二爷有半点情分,也实不敢奢望老太爷、老太太有半分怜恤。但雪儿实在是二爷的亲生骨肉,奴死不足惜,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二爷的血脉断送在奴手,因此不得不舍了脸面来跪求老太爷、老太太救救这孩子,若不是因为二爷天长日久地都不来看一眼,他也不会急得在树上日日张望,不慎掉下来跌坏了脑子,才犯了羊角风。郎中说这不是胎里病,若悉心照料是瞧得好的。奴未通媒妁、未禀父母便私从了二爷,已是失了妇德,因此并不敢抚养教诲二爷的血脉,但求老太爷、老太太看在二爷的份上,对这孩子加以调教,使其日后上无愧于天地祖宗,下对得起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奴愿日日祷告、夜夜诵经,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要求神佛保佑老太爷、老太太福寿绵长、身体康健,傅家福泽永继、万世太平!”
说罢,将孩子往地上一放,又给傅老太爷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扭身,竟一头往石阶上撞去。
那傅老太爷起先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里还暗道这小娘子倒也通透利索,虽然泼闹,却也不似那些粗鄙妇人一般蛮横无理,稍加规劝兴许今日之事便还有转圜,没想到她竟这般烈性,一时间血溅得满阶都是,传扬出去免不了遭人议论,说他傅家仗势欺人、逼人致死,若再惊动了官家,少不得上上下下又要一番打点,总有个把月不得消停。想到这里,傅老太爷心头一惊,再也拿不住架子,指着花娘子急道:
“快、快请郎中!可不能教她死喽!”
傅忠急得一头汗,听见老太爷发话,忙不迭地应了一声,也不吩咐小厮,转身就向外跑,这时的正厅门外早已被看热闹的乡亲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哪还挤得出去。这个说“花娘子有血性”,那个说“举人老爷脸都气绿了”,这个说“这花娘子倒有几分姿色,实在是可惜”,那个又说“赶紧递我个馒头,听说蘸了死人血能治痨病,可别浪费喽” ……
众人兀自吵吵嚷嚷地议论着,傅老太爷听了心下烦躁,又连声催促傅忠快请郎中,尚未等到傅忠从人群中挤过去,就听得二楼“哇”地一声之后,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声,不绝于耳。傅老太爷心下更加焦躁,跺着拐杖吼道:
“哭!哭!大年下的,我还没死呢,都给我嚎得什么丧!”
过了一会,叶傅氏身边的贴身大丫头,名唤锦儿的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对着傅老太爷矮了矮身子道:“回老太爷话,我们奶奶说起先小少爷受了惊吓,呛了口乳酪在嗓子里,白着小脸儿哭不出声儿来,奶妈好一顿拍哄,小少爷才放声,老太太让跟老爷回一声,还是请郎中来瞧一瞧,别落了病根才好。”
老太爷本就被围在门口的众人瞧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站不住,一听亲外孙子受了惊,再顾不得众人,忙由女婿搀了,往二楼瞧去……
傅忠挤了半日,终于在密不透风的人堆儿里把郎中拽了进来。那郎中先是奔暖阁二楼看了一回小少爷,说:“不妨事,晌午喂点暖汤,再眯个盹儿便无大碍”。又下到正厅看了那唤作雪儿的孩子并花娘子二人,那孩子的羊角风不是一时半会儿调理得来的,因此郎中只得开了些安神补脑的方子,又捻着胡须道:“若想祛根,起码还得调理上一二年”。那花娘子以头抢地,架势虽吓人,但毕竟门厅前人多地窄,使出的力道有限,因此也并未丧了性命。郎中草草包扎了一番,看傅老太爷已面露厌恶之色,便把到嘴边的“未知是否落下病根、要多多静养”等话生生吞到肚里去,只说“多躺个把月便无大碍了”。
经过这一番搅闹,傅老太爷一家哪还有心思看堂会,因此权且命傅忠派人照看着园子,众乡亲若有意继续热闹的,自管吃喝看戏。吩咐过后,便匆匆携着一大家子人、抬着花娘子回宅子去了。傅老太爷觉得颜面无光,于是自打年初三起便谎称身子不适,再也不来园子里主持堂会,只派了大爷傅伯文两口子代为操持。那傅家大爷年近四十,从小被傅老太爷管傻了的,只知读书不知其他,一心一意为的是高中状元为傅家光耀门楣,可谁知连个秀才尚未中得,朝廷便下令废除了科举,傅大爷一时间受了刺激,在家里登房揭瓦、骂人打滚直闹了三日,之后便一病不起,成日介抱着脑袋哎呦,说是头疼欲裂活不了了,后来还是三爷叔文托人弄来了“□□”,连吸了几日才消停下来,从此竟似那未出嫁的大闺女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歪在床上吸大烟。傅老太太心疼儿子,只要没疯没傻,吸便吸吧。因此傅老太爷对大爷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傅老太太只是死命拦着说“我儿命苦”,又直掉眼泪,弄得傅老太爷一点脾气也没有。
仕途无望了,可作为嫡长子这传宗接代的任务还是要进行下去的,于是傅大爷在十八岁便上娶了县上一户姓钱人家的小姐。那钱家本来世代以制贩毛笔为生,是个儒商世家,且家道颇为殷实,又趁着那戊戌年间变天的时节给儿子捐了正九品的济宁县主簿,好歹算是混进了仕途末流。这样的人家,正儿八经中过举的傅老太爷起初自然是瞧不上的,“士农工商”最低等的便是那见利忘义的商户,况且未经科举,这钱家始终算不得正途出身。可连年的战乱影响收成,傅老太爷眼瞅着下面的佃农交上来的粮食一年少过一年,隐隐也有了坐吃山空的担忧,因此到底还是看见钱家送来的绵延不绝的嫁妆礼单的份上点了头。
怎奈傅大爷自家身子不济,这钱大姑娘自打进了傅家的门作了傅家大奶奶,给傅大爷好歹养了个女儿后便再无所出,再后来傅大爷吸上了大烟,傅大奶奶年纪也一年年大了,便逐渐不作此想,倒是一心一意地把精神都放在钱财上去。饶是傅老太太一直把持着并未让长房当家,这家产也有不少被傅大奶奶背地里掏了去,不是贴补了娘家,便是填补了自己的小金库。这不是年初三长房又得了代傅老太爷主持堂会的差事,大爷自是不济事的,大奶奶便又趁机悄悄克扣了许多花销下来,一时间乡里乡亲颇有怨言。
这里按下长房的事情暂且不表,且说那傅老太爷带着一家子并花娘子娘俩回到宅子里,端坐在书房先是审了二爷一通,闻听得花娘子竟是青楼出身,直把老爷子气了个倒仰,大骂二爷败坏门风,急命人拿家法来,恨不能一棍子打杀了这个不肖子才好。傅老太太和叶姑爷两口子并一众下人跪了一地,又劝解了半天,傅老太爷这才命人打了二爷二十棍子,每日到家祠里祖宗面前罚跪,不出正月不许起来。傅老太太虽心疼儿子,可也知这次老二实在是错得离谱,也就不敢再多嘴劝解,只得拖了闺女的手回房偷偷掉眼泪。
“娘别伤心,依我看,二哥也该罚一罚了。要不是今日这番闹,咱们一家老小被他瞒得连丝缝儿都没透,那孩子瞧着应该和开儿差不多年纪,可见这件事瞒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就这么混着,算怎么档子事儿,倒白教外人看了笑话。”叶傅氏捧着茶,在嘴里轻吹了两下,递到歪在炕上的傅老太太手里,柔声劝道。
傅老太太瞅着自己的闺女,心里是又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生养了这三儿一女,三个儿子没一个争气的,唯独这个闺女最是懂事贴心,人又稳重,别看平时不声不响,可一说出话来便知是个识大体有主见的,一点不教自己操心。难过的是闺女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人,况且自古以来作人媳妇的艰难,她心里明镜儿似的,闺女过门这几年,回家竟不提半个字的委屈,想想又难免心疼得紧,因叹道:“我怎不知是该管教,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娘我啊。可你瞅瞅你大哥那个身体、三哥那个混账脾气,这传宗接代恐怕还得指望着你二哥,我是生怕你爹管得狠了,再把他管成你大哥那样,生生管坏了身子,教我将来闭了眼,可怎么去见傅家的祖宗!”
叶傅氏听了这话,想着三个哥哥平日里的德性,也陪着老娘叹了一会气,又宽慰道:“二哥房里也是冷清了些,我那两个二嫂也是个没福气的,先一个过了门没几年就去了,续弦的这个总算是怀上一个男孩儿,谁知刚生下来三天就殁了。我那时候劝她千万要想开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成想她心重,一时想不开就跟着去了。我想二哥也是伤心过头了,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等荒唐事。如今我劝娘也千万想开些,一则二哥还年轻,子嗣早晚都会有的,二则那孩子我瞧着,眉眼倒十足十随了二哥的模样,怎么说也是二哥的血脉,娘看是不是先留下看看?说起来二哥膝下总不算太过荒凉。”
傅老太太从袖笼里掏出块帕子,擦了擦眼角:“快别提那两个短命的,又招得我心里不自在。这孩子是你二哥亲生,今日既然见了光,自然再没有撇在外面的道理。只是生了那样的病,又摊上这样的娘……这样德行有亏的妇人,也不知道生养出来的孩子是什么脾性、能有多大出息。我刚才也没顾上仔细瞧瞧那孩子,生得周全不周全,你这就差人去问问,要是那孩子醒了,就领过来让我看看。
这叶傅氏刚刚在园子里看见花娘子那一番哭闹,本就觉得自家二哥这事做得不占理,都是当娘的人,那花娘子为孩子的心她怎能不明白,不由得心生戚戚,后又见花娘子是个烈性的,心下更生了几分钦佩,因此有心帮衬一把。此时见自己老娘松了口说要见,忙命锦儿使人去看看,醒了就把孩子领过来。那锦儿应了一声,一掀帘子出去交代了几句,不一会儿就看见孙妈妈一手领着一个来给傅老太太请安。
那花娘子的儿子自打领回来就被孙妈妈带去叶傅氏出阁前住的院子——暖香阁和叶开一起照看着。上房的人来传话时,他正睡在东厢房窗根下的一张红木床几上。叶开在东厢房里吃了半盏奶茶,暖和过来,坐在暖炕上玩了一会儿,早就把刚才受惊吓的事情忘到脑后,一眼又看见床几上躺着的那孩子。这傅宅阖府上下不是主子便是佣人,叶开几时见过同龄的孩子,因此忍不住凑到跟前儿左瞧右瞧,只觉得新鲜。正瞧着,见孙妈妈得了吩咐来叫醒那孩子带去上房,叶开还没新鲜够,便吵着要跟过来给姥姥请安。
孙妈妈一手牵一个,由暖香阁东南的角门穿过甬道来到内院。刚刚进了上房正厅的门儿,叶开便甩开孙妈妈的手,紧跑了几步一头扎进西耳房,扑到傅老太太怀里扭股起来,还不忘在傅老太太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两口。傅老太太一见这外孙子,即刻笑逐颜开,搂在怀里,先是问“可吓到了”,又握着小手问“热汤可喝了”、“暖和过来没”,半天方才抬起头,对孙妈妈道:
“老货,你现在这差可越办越好了,刚刚惊了表少爷我且没工夫同你计较,这会不好好地哄着开儿眯个盹养养神,又一并带来作甚?你别指望我疼外孙子一高兴,就免了你的罚!”
见主家怪罪,孙妈妈“噗通”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分辩。傅老太太不去理会孙妈妈,又偏过头打量着那花娘子的孩子半日,见着孩子脸色还有些发白,在孙妈妈一边规规矩矩地垂首站着,并不似那些穷门小户的孩子动辄就吓得惊慌失措。老太太是想孙子快想疯了的人,一时间多了这么大个孙子,又如此稳当听话,心里就先生了几分好感,因此和和气气地问道:“怪可怜见的,好孩子,告诉老祖宗,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大大方方地一步上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垂着眼睛朗声答道:“回老祖宗话,孙……”他停了停想了一下,接道,“小子姓傅,名红雪,今年五岁半。”
傅老太太见这孩子没敢自称“孙儿”,便知道这是个懂进退的孩子,心下大为满意,只是这名字未免奇怪了点,于是顺口道:“红……雪……这雪还有红的?这谁取的名字,不通、不通。”
“回老祖宗,这名字是小子的娘起的,娘说,起个混名好养活。因不曾上学,所以并未请先生起了学名。”
“罢了,左右不过是个名字,暂且这么混叫着吧。”傅老太太听见傅红雪提到他那个娘就不自在,因此未等说完,便打断了孩子的话,又继而问道,“生日是哪天?”
“回老祖宗,小子的生日是民国八年四月初六。”
哪知老太太听了这话,捏着手指头心中暗暗计算了片刻,脸上寒意顿起,瞪着傅红雪皱起了眉头。叶傅氏不明就里,忙道:“我看这孩子还不错,眉眼大方,性子沉稳,也颇懂规矩。不知娘怎么看?”
老太太皱了半日眉,方扶额痛心道:“这才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先二嫂子的孩子,也是正好是民国八年四月殁的,你还记得那年正月,你大嫂子陪着我去庙里上香,有个算命的瞎子非要拉着我算一卦么?他拉着我们车子不放,口中连称‘不灵不要钱’。我拗他不过,只得应允。那瞎子说了一大通,左不过是些算命先生骗人的寻常话语,也无甚出奇,只是算及子嗣时,他说‘二羊相抵必有一损’。俗话说‘瞎子口,无量斗’,我那时只当他混说,并未往心里去,如今看来,竟不由人不信了。”
叶傅氏想不到还有这么一辙,当下思忖起来,不由大惊,吞吞吐吐地问道:“娘的意思,是这孩子克死了先二嫂子的孩子?”这话一出口,叶傅氏也不敢再多嘴。老太太盼了多年,方才盼来一个嫡亲孙子,刚刚出世三日便夭折了,这事一直是傅家二老心中的隐痛。老太太一直没有嫡孙,在这件事上对鬼神之说越来越笃信不疑,此时竟想起那瞎子的话,愣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若因此一心要将这孩子赶出去的话,这事便再无转圜。
“嗯……”傅老太太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会,方下了好大决心一般,又捡起叶傅氏刚刚的话头,缓缓说道,“倒是个稳当孩子,再怎样命硬,到底也是自家血脉,怎样也不能丢在外面野着,就先留下吧,把他送去东跨院你二哥那儿,交给翠儿带着,回头我跟你爹说一声就是了。”
叶傅氏心里代花娘子大松了一口气,忙推着傅红雪:“还不谢谢奶奶!”
傅红雪刚要磕头,傅老太太又缓缓说道:“慢着,这‘奶奶’倒不忙着叫,留下你不算什么,既是我傅家的种,断没有野在外面教人笑话的道理。你若是个好孩子,有朝一日开祠堂禀明祖宗,名字上了族谱,这才真正算是我傅家的子孙,否则便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傅家人,明白了么?去吧。”说完冲门口一招手,立马有小丫头跑出去,喊了个在正厅门上听差的婆子进来,依吩咐领着傅红雪往二爷住的撷芳馆去了。
注1:民国时期将小汽车称为摩托车,参见鲁迅《马上日记》。
PS:晋江默认一上来就是第一章,这让习惯前面插个楔子或引子的作者好纠结,只好放在第一章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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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娘子大闹搅堂会,外室子获准入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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