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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私怨纷纷同室阋墙,师训谆谆正道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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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馆出来,傅老三一路往家走一路犯愁,五官告状一般进了家门,来在了上房,一进门就看见老太太坐在炕上,大大小小的匣子、篮子摊了一炕,个个打开着,里面装着各种老太太的“破烂”,针头线脑、镯子戒指、小瓶小罐……林林总总,有的连老三都没见过,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还在不停地从里屋一个大箱子里掏出各种小盒子、小包裹来,在老太太的面前打开,老太太只看了一眼,便摇摇头,吩咐丫头再去找。
“娘,您这找什么呢?”
“我找……哎?我找什么来着?”听老三这么一问,老太太也犯了懵,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丫头。
哪知那丫头也摇摇头,带着几分委屈负气道:“我哪儿知道老太太让找什么呀?晌午觉都不睡就命我找,说是有个重要的物件收在一个雕着牡丹的紫檀木镶金边的匣子里了,您瞧我这都翻了一下午了,翻了我这一头脸的土,多少年的老古董都翻出来了,哪见到什么镶金边的匣子来着?我说没有,老太太偏不依,非命我今日寻出来不可,也不知她老人家这是想起来哪一出了!”
老三一瞧这阵势,就知道这是老太太又犯了糊涂了。自打入了夏,老太太没注意受了两场风寒,那之后精神头就开始不济了,时常说了上句忘了下句,拿过的东西一扭脸就不记得摆在哪里了,一开始全家人都没当回事,只道老太太每日伺候老太爷劳累,多打几个盹儿补两觉也就是了。谁道有一日,好好的就听下人来说,老两口子吵起来了,老三和大奶奶急匆匆地奔去了上房一看,只见老太太坐在老爷子床边气得脸红脖子粗,老爷子也急得呜呜叨叨说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是老太太忘了老爷子今日已经用过药,这又逼着老爷子喝药,老爷子早知道老伴脑子不好,开始不同她计较,想着这中药汤子多一碗少一碗也不碍的,哪就能立时药死了人呢?于是顺着她也就多喝了一两顿,哪知一扭头老太太又不记得了,热腾腾地又端了一碗进来,老爷子一天两顿的药一气喝了五顿,哪还敢喝了,只得连声推脱。老太太还当是老爷子在故意闹脾气,拼命劝着,老爷子半瘫着歪咧着个嘴哪说得过她,难免着急起来两句话说重了些,老两口不知怎么地就较起劲来,连药碗都跌破了。
一家人这才明白老太太有事,赶紧请了郎中来看,郎中看了半天,也只叹气说此病就是“老人愚”,是上了年纪之过,无药可医,眼下老太太是一阵子明白一阵子糊涂,若是有人引着多说说话,兴许还糊涂得慢些。
得知老太太犯了糊涂,一家人难免叹息了一阵子,也请人去给叶傅氏两口子送了信,期间夫妇二人回来匆匆探望过一眼,但终因婆家有事催得紧,叶文举公务繁忙,二人没呆两日便回去了。
老太太这一糊涂,家中日常的繁杂诸事便没了个主心骨,虽说傅忠和管事的魏大娘忠心耿耿、又是办事办老了的,可好些事还得主人家自己拿主意。老太爷身子骨那样,谁敢去烦他,况且平日里他也是不屑于打理这些俗务的,三爷倒是遇事每每想插上一脚,可头些年这位三爷的行事品性在那儿摆着,又常年不着家,上上下下哪个服他。况且凡是拿去请教他的,他给的总不是能压下事端的办法,傅忠问了两次,倒弄得心头惴惴,生怕本来无事倒教这位三爷搅起三尺浪来,渐渐也就不敢再问他。于是扒拉来扒拉去,这主人家内遇事能拿主意的,也就是大奶奶一人了。
老三见老太太又犯了糊涂,也懒得多与她多费唇舌,扔下她和小丫头在屋里掰扯,径直跑去了内院东南角的闲月阁寻大奶奶。
“大嫂,问您个事儿,咱家房地契您给收哪儿啦?”老三也不兜圈子,愣头青似地一进门就张口问道。
大奶奶此时刚服侍着半死不活的丈夫歇下,白日里大爷好端端地犯起了恶心,吐了一床不说,还闹了一下午大少爷脾气,大奶奶和几个下人收拾了半日,这才安顿了大爷、又把卧房拾掇利索,此时正是又累又糟心的时候,见老三进来,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没半点家教,自然也没什么好气,眼睛一翻道:“你寻那些做什么?”
“嗨,您就甭问了,我有用!”
“你要那玩意有什么用?老三,我可告诉你啊,这一家人才消停了小半年,爹娘身子都没好呢,你可别又没事找事……”
“我就纳了闷了,我怎么你们了!这回咱家可多亏了我带了五百块大洋回来吧?你们倒好,个个防我跟防贼似的,我那日不过在爹面前略提了提分家,我这也是为了大伙好啊,手头不宽裕,分了各过各的,何必养这一大院子的闲人呢!结果倒好,不乐意不乐意吧,好家伙老爷子差点没厥过去……如今我问问房地契在哪儿,您这又跟审贼人似的。我在城里做大买卖,要用咱们家房地契,您一个妇道人家,这些事说细了您又听不明白。您呀,知道我是办正事、给咱家赚大钱去就行了。等我把钱赚回来,好好谢您份大礼、包管亏不了您的,成不成?我的好大嫂!”老三也并瞧不起这个掉进钱眼儿里的大嫂子,越发不想跟她磨牙,怎奈如今她能当得半个家,想要房地契就不得不多费唇舌,他只好又是作揖又是打千儿,手舞足蹈一通忙活。
傅钱氏在丈夫那儿攒了一肚子腌臜气,正没处发泄,偏老三没眼色一头撞了来,说了这么一车话,言辞急切,又是一翻看不起人、糊弄了事的语气,大奶奶内心极大不痛快,少不得多给老三几个冷钉子碰碰,因而并不急着答话,而是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剔着指甲缝耷拉着眼皮闲闲道:“房地契不在我这儿,你问娘去。”
老三一听就不乐意了:“嘿——您成心是不是?娘、娘那不糊涂了吗?我问得出来嘛?!”
傅钱氏见着老三跳脚,反而心情稍霁,她慢悠悠地挨个剔完了十个指甲缝,又把簪子插回在发髻里,又拽过一副做了一半的绣活,取过针线来,屏气凝神地纫了半天针,这才悠悠说道:“哦,那说不定娘交给爹收着了呢?你去问爹呗!”
老三如今是一想起来跟老爷子说话就头疼,也不知怎么的,虽然平时老爷子也挺和蔼的,可他总觉得老爷子心里好像是有一道坎儿,怎么也迈不过去,他稍微有点什么念头,老爷子就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防着他,这要搁以前,他还敢跟老爷子吵、跟老爷子闹,可事到如今,他还真怕什么时候把瘫在炕上的老爷子气得一命呜呼了,摸着良心说,这气死亲爹的罪名,他傅老三还真是扛不起。
傅老三跟老爷子的关系,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见傅钱氏把事情推到老爷子那儿,傅老三深知这是故意挤兑自己呢,当即没了耐性,蹦着高儿地嚷道:“傅钱氏!我告诉你,你少在这儿给我摆当家主奶奶的架子,这个家,爹妈还没说交给你来当呢!你凭什么攥着房地契不撒手?你、你等着我的!”说罢把门狠狠一摔,拂袖而去。
大奶奶也并不吃亏,一脚蹬在门槛上冲着老三背后嚷嚷:“我摆架子怎么了?我告诉你老三,长嫂为母,爹娘不济事,你们这个家还就得听我的!你大哥还没咽气呢,你就敢这么跟你大嫂说话!我算看透了,你们傅家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上蹿下跳,就欺负我们家没个顶梁的……”骂着骂着见老三跑没了影,有路过的下人,皆纷纷侧目打量了大奶奶一眼,又啧啧着各忙各的去。大奶奶在门槛上挣了一阵,也觉得没趣,心中又觉酸涩,折返回屋里好好哭了一场,这口郁气方才卸去。
暂放下大房之事不提,只说傅老三在大奶奶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也不气馁,回到自己屋里转了一宿的心思,第二天一大清早又过来上房磨老太太。
“娘,您瞧,我一大清早上专门上玖福斋给您买的点心,今日出炉头一份儿!嘿,还热乎呢,您快尝尝!”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尚未起身,二爷就兴兴地拎着一大纸包包着的点心闯了进来,把给老太太端洗脸水的丫头吓了一跳,好悬没把铜盆给扣了。
“这么大人,永远改不了那副冒冒失失的三脚猫德性!”老太太嘴上骂了一句,心里却喜欢得紧,赶紧坐起来,一叠声地吩咐丫头倒茶,尚未及漱口,便掰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瘪着嘴巴团了半天,笑眯了眼睛一叠声赞道,“嗯,软!香!”
“嘿,您要爱吃,我见天儿给您买去!”老三乐呵呵地又赶紧递过一盏茶到老太太嘴边,伺候她就着茶水把点心送下肚,又命丫头拿几块去给睡在东耳房的老太爷尝尝。丫头前脚出去,老三拽了个绣墩坐在老太太身边,涎着脸问:“娘,问您个事儿,咱家这宅子的房地契您收在哪儿了?借儿子用用?”
谁知老太太笑盈盈地一门心思掰着点心往嘴里送,半声都没答应。老三又连声问了两三次,老太太像没听见似的,头也没抬。老三坐不住了,劈手抢过点心撂在一边,拽着老太太催促道:“我的亲娘哎,点心一会儿再吃,没人抢您的!您倒是说句话啊,那房地契,您给收在哪儿啦?”
老太太像将将醒过神来似的,怔愣着看了老三好一阵,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脸上突然化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拍着老三的双手神神秘秘道:“老爷,您放心,我一早都筹谋妥当好了,等将来咱们俩眼一闭、双脚一蹬,咱志成还小,留给他旁的东西这孩子指定守不住,反倒误了他,不如赶明儿请族里几个老人来做个见证,把咱这祖宅外加庄东头那二十亩地过到这孩子名下,田地是流不走的财产,将祖宅托付给长孙,咱俩也好见祖宗了。至于花园子、田地和咱家那六十亩果园,我也想过了,老大……眼瞧着不是个有福分的孩子,老三尚未娶亲,将来开销大,免不了须多分给老三一点。我又单从咱们棺材本儿里留了一部分——那些个咱们见不着的讲究,为了孙子,能省就省点吧——将来到底要把志成托付给了谁,这笔老本儿就交与他,谅他也不至于委屈了咱孙子。您看如此安排妥帖吗?”
“……”
一番话说得老三哑口无言,他万想不到今日从母亲口中问出这样一番话来,更未想到母亲心中早已做了如此筹划,他从未将半死不活的大哥、吝啬成性的大嫂放在眼里,更别提二房这个没见过两面的侄子,一心想着作为唯一的人选继承家业,殊不知在父母心中大房二房皆留有一席之地,甚至二房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在父母心中竟越过了自己去。老三一时懊丧气恼,懊恼自己疏忽大意,竟不记得二哥还有个儿子,又怨愤父母诈作公允,实则偏心二房。当下更笃定了要找到房地契的心,他不能眼看着父母将这么大一座祖产交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手上!
这么一想,老三便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再没了卖乖请好的心,愤愤然站起身就向外走,要去透个气再说。谁知待要转身,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好声好气地劝他道:“老二,你就听娘一句,如今你媳妇眼瞅就要生了,你好好在家守着你媳妇,整日往外跑什么呢?外面有什么好的勾了你的魂去?”
老三心中不耐烦,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如今看着稀里糊涂的样子也的确令人心酸,这么一想,他终不忍太过拂逆,伸手又把点心包拽回老太太面前,撇撇嘴道:“娘,我是您的老三呐!唉算了,说了您也记不住,您还是吃您的点心吧……”
老太太抬头瞧着老三想了想,不知又在想些什么,突然低头不再言语。偏此时一个小丫头跑来回禀,说有客人到。原来老爷子昨日晚饭贪嘴多吃了两枚黏豆包,一时间积了食,心堵了大半夜,因而一清早便请郎中前来诊治,郎中给开了些开胃化食的方子,又说既然来一趟,就一并来看看老太太。
老三听见下人说郎中来了,赶紧帮老太太整理衣衫准备相迎,老太太却又突然一把拽住他,板下脸肃然道:“老二,我可听人在我耳边吹风,说你在外面养了个什么花的?我让下人不许乱嚼舌头,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没羞没臊的混账事,娘也懒得细听!若是讹传便罢,若是真的,你赶紧给我断了去!仔细你爹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老三被老太太满口胡话闹得没了脾气,一回头瞧见傅红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老老实实地站在门边等着给老太太请安,他一把将傅红雪拉过来,搡在老太太面前道:“什么外边的花啊草的!您说的都是哪年的黄历,我是一点儿也接不上您的话茬!喏,这不是我二哥外面那女人的孩子,您的嫡亲大孙子,都这么大了,快好好瞅瞅吧您……”
傅红雪听见老三提到娘,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登时一张小脸又覆上了几层寒霜,他被硬搡到老太太面前,在老三手里拼命扭动着想挣脱开,却被老太太一把搂进怀里,掰着他的小脸眯着眼睛仔细认了半天,方含糊道:“老二,昨日你爹布置的功课可背下来了?你爹可说了,今日你须背到‘孝于亲、所当执’,才带你逛大集去呢,你弟弟妹妹都等着你呢……”
傅红雪只觉得一股火气从心底直冲脑门,再也按捺不住,他死命扒开老太太的手,用尽全力往老太太怀里猛地一推,“蹬蹬蹬”接连后退了几步,未及站稳,口中便激怒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背下来有什么用!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一边吼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出去,不小心一头撞在刚要进门的郎中身上,险些把郎中撞个跟头,他来不及抬起头给郎中道声歉,就低着头夺门而出。
这孩子平日里不吭不哈,老三只当他是个没脾气的闷葫芦,猛然这一嗓子喊出来,一屋子皆吓了一跳,郎中赶上这一幕亦难免有几分尴尬,一时间皆不知该说什么。只有老太太糊里糊涂,兀自对老三气道:“这是谁家的野孩子,没半点家教!老二,你快去教他家大人来领他家走!这样的孩子,将来长大也是徒给家门抹黑的,合该好好教训!”
老三哭笑不得,碍着有郎中这个外人在又不好多说,只得口中敷衍着老娘“就领出去了”,一边好声好气地把郎中请进来。郎中坐在炕边,仔细给老太太号着脉,老三在一边兀自唉声叹气,连声对郎中说老太太这一向越发谁都不认识了,除了偶尔能认得老爷子,见了男的大半都叫“老二”、见着女的倒不拘,满嘴胡说。郎中说这老人犯了糊涂便是这样的了,越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她越记得清楚,反倒是眼下的事情,她是一点记不住的。好在这样的病毕竟对寿数是无碍的,作儿女的,左不过多看护着些,别教吃坏了东西、或者碰坏了哪里,也就是了。
“先生是说,我娘只是眼下的事记不住,并不是傻了的?”老三突然若有所思道。
“当然。现下的事也未必就全然不记得,只是比好的时候,总归是差了许多,有时候想到某件事上,还会钻牛角尖,比如老夫人总把人认作二爷,这便是有了心病的缘故,但若时常有人在一边陪老夫人说说话,引着老夫人别总在伤心事上打转,是没有太大碍的,三爷不必忧心太过了。”
听郎中如此说项,老三便放了心,命人给郎中结了诊金,又送郎中出门。郎中从上房出来,想起来傅红雪,这孩子刚刚一副情绪失控的样子,郎中想了想心里始终有些记挂,便同送他出门的下人询问起,下人知道郎中与府上是多年的交情了,因此便径直引了郎中到东厢房来看傅红雪。
郎中一进东厢房,就听见南屋里燕儿正哄着傅红雪:“说话啊,到底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不说,燕儿姑姑怎么帮你呢?”半晌又听不见那孩子答话,燕儿只得急道:“真是个没嘴的葫芦,被人欺负成这样都不知道吱一声,活急死人了!”
“哼咳——”郎中佯咳一声,燕儿听到动静,忙迎出来对着郎中一个万福,尚不及张口询问,郎中便抬手指了指南耳房,燕儿之前在傅六家的跟前混得熟了,也大约知道这位郎中与这孩子的关系,因而一见郎中来了便放了心,悄声道:“先生快看看吧,也不知哪个合该雷劈的给我们少爷气受了,我们这么老实的孩子,一进门就气得连哭带摔的,怎么问都问不出个缘由。哼!瞧着老太爷老太太身子不好,不知搁哪儿吃坏了肠子,欺负在个孩子身上,教我问出来是谁,看我不告诉魏大娘去!”燕儿在这里胡乱发急,郎中知道她是好意,因而并不点破,烦请燕儿去打盆洗脸水来,便一掀帘子进了南屋去。
傅红雪背对着门坐在炕里,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只得跟一面墙较劲,他支愣着身子半躺在床上,用脚一下一下狠命踹着墙壁,有几下踹得疼了,他缩了缩脚,旋即抬起脚更加使劲地往墙上蹬过去,他又气又急,一边不断抽噎着,喉咙里一边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踹着踹着,他突然恨恨地大叹了一声,陡然翻过身趴在炕上,把脸埋在臂弯里无望地哭了起来,郎中进来了半天,他竟一点没有发觉。
“男子汉,跟堵墙撒气可算不得本事啊。”
傅红雪一激灵,蓦地抬起头,看见郎中正捋着花白胡子,笑吟吟地站在面前,甚是可亲可敬,傅红雪心头激荡,张嘴喊了声“先生”,便忍不住一头扑在郎中怀里大哭起来,眼泪把郎中的胡子都打湿了。
郎中也不说话,任他在怀里哭了一阵,这才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傅红雪抬起头,脸涨得跟个熟透的石榴似的,抽抽噎噎道:“先生,她是大骗子,娘都死了……我该恨她,可有时她又对我很好……她现在又不知道了,我还没问她,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郎中见这孩子哭得乱七八糟、语无伦次的样子,心里也感慨不已,他想了想,抱着傅红雪坐在炕边上,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搂着他轻轻摇晃着,慢慢道:“不急不急……饭要一口口吃,话要一句句说,让先生猜猜啊——你娘死了,你很伤心,觉得娘死得委屈,想替你娘出气、教训坏人,是不是?”
“对!”孩子红着眼睛笃定地点头答道。
“唔——可有时候你又觉得老太太对你很好,惹她不高兴的时候,你也不开心,对不对?”
“嗯……”怀里的小孩犹豫了半天,惭愧地点了点头,“我时常觉着,娘白疼我了……我觉着不该让老太太高兴,她不高兴我才高兴呢,可等她真不高兴了,我又觉得自己做错了……”
郎中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继而问道:“如今老太太病了,你更觉得不该和她计较,可心里的委屈又不知该怎么办,是不是?”
傅红雪听了又有些激动,两滴眼泪挂在眼角直打晃,他负气道:“有时我觉得她很可怜,有时又觉得她很可恨,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她怎么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我还没问她为什么让娘死了,她就不记得了!谁答应了她?!”孩子越说越激动,紧紧抓着先生的袖子,眉毛皱成一团,小脸绷得紧紧的,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最后他一头趴在先生怀里,哭道,“先生,我可怎么办呢?”
先生抱着他安慰了一阵,低头问:“我给你留的那张字条,你还收着吗?”
傅红雪抬起脑袋,擦了把眼泪,认真地点点头,从先生腿上爬下来,跑到角落一个红漆大柜前面,打开了柜门,又从里面抱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是一个裹得整整齐齐的布包,布包打开来,他小心地取出郎中当初写给他的字条,郑重地双手捧到郎中眼前,惭愧道:“先生的字,我一直留着,可是至今还没认全……”
郎中微笑着接过来,又把傅红雪抱在自己腿上坐着,在他眼前展开那张字条,和蔼道:“先生给你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嗯!”怀里的小人儿挂着泪珠一脸期盼地点点头。
“《三字经》上有一句‘始春秋,终战国’,先生就给你讲一个春秋时期的故事。春秋时候,齐国有个国君是齐襄公,这是个荒淫无道的国君,滥杀大臣。这位国君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公子纠,一个叫公子小白,两个弟弟害怕国君把他们也杀了,就逃到别的国家。后来这个齐襄公死了,他的两个弟弟就分别抢着回到齐国做新国君,两个人在路上打了一丈,公子纠手下有个叫管仲的大才,弯弓搭箭射中了公子小白,幸好公子小白命大,没有被射死。后来,公子小白打败了公子纠,做了齐国的新国君,他就是著名的齐桓公。这个齐桓公是个好国君,他知道管仲是个人才,不但不计前嫌,反而重用管仲,让他治理齐国,管仲也不负齐桓公,把齐国治理得国富兵强,终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先生讲到这里,低头看着傅红雪,问:“齐桓公是一国之君,本可以杀了管仲报那一箭之仇,但他没有这么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傅红雪抬头看看先生,先生眼中满是慈爱的期许,他又低头想了想,半晌,方试答道:“嗯……因为……管仲是个人才,齐桓公要当好皇帝、让百姓过好日子,就要管仲帮他。对吗?”
“孺子可教也!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简单了!”先生高兴地抚掌夸赞道,又搂着傅红雪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振兴家国、福泽百姓,乃是为人君者的正道,齐桓公为行正道,放却一己私仇,不计前嫌、举贤用能,终成一代明主!你明白了吗?”
傅红雪听到此处,不由得怔了,兀自喃喃道:“正道……正道……”
“对!正道,正直之道!孩子,你来看——”先生展开那副字条,用手指指着一个一个大声教给傅红雪读着,“以、直、报、怨——对待仇怨,正是要以正直之道来对待啊!”先生说着,眼神倏忽间飘向了远方,似是自言自语般,以洪钟一样的声音,捻着胡须渺渺诵道,“圣人之所谓直者,其人贤,不以仇而废之;其人不肖,不以仇而庇之。是非去取,各当其实。以此抱怨,必不至递相酬复无已时也(注)……”
傅红雪晕乎乎地听着先生口中的那些之乎者也,只觉得那抑扬顿挫的音调,宛如上古洪荒的谶语,又如高山古寺的禅音,直听得入了神,过了一阵才仰起迷茫的一张小脸又问道:“可是先生,我该怎么做才是正道呢?”
先生微微一笑,把温热宽厚的手掌轻按在傅红雪小小的胸膛上面,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这个,就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了,心正,自然行正道。”
傅红雪低下头,把小手按在先生的大手按过的地方,手心里感受着自己嘭嘭的心跳,又认真地思索了好一阵子,终于点了点头,如释重负道:“我好像明白了……多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