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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eriod.05捕风捉影 ...

  •   折原临也最大的失策就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他自己也同样熟读波德莱尔。
      为了观察人类,折原临也远比任何一个无病呻吟的少年少女更加精深地钻研过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公平地存在于云端之上和泥壤之间,行走在太阳底下的每一个人都避免不了来自月亮背面的注视。而那一瞬间,折原临也意识到,不只是他与岫野椋的痛苦有关,他的痛苦也同样与她的痛苦有关。
      结果,没有任何人完好如初不是吗。
      “您与我的痛苦有关。”
      ——岫野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折原临也确实从灼灼燃烧的愤怒中剥离出了一丝令他心血沸腾的狂喜。
      岫野椋将他与过去的痛苦一并遗忘这件事,远比岫野椋至今记恨着他更让他高兴。她以舍弃自己人格的一部分为代价,保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生活,甚至胆敢在他的面前大言不惭地宣读自欺欺人的主张:因为现下活得不错,所以变成一个不完整的人类也并非不能接受。
      开什么玩笑。不能接受,当然不能接受。折原临也是决不接受的。自断一臂式地逃离过去,如今却装作恢复如初的样子以完整人类的外壳平静地活在万千往来之人中——这种浑水摸鱼的事情,折原临也是不会允许的。
      “我没有否认,不代表我承认了。”折原临也从容地笑了,“本身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有什么立场责怪旁人呢?你的做法太奇怪了吧。”
      “我并没有责怪您。”岫野椋对于折原临也曲里拐弯的讽刺和指责一概不买账,只是不卑不亢地与他对峙,“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我不想回忆,相对地也就不会追究——我只是想维持现状而已。”“维持现状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只要不与学长接触就好。”她表现出一种在折原临也看来极为可笑的自信,而可恨之处在于她的自信是自洽的——她只用这一张牌,也显然只需要这一张牌就轻而易举地化解他咄咄逼人的进攻,她还以一种很自然的态度解释起自己的主张,“只要不与您接触,我的精神状态和心理人格就仍然稳定,我只想过安宁的日子,这就足够了。”
      折原临也觉得更恼火了——岫野椋从前就是这样子,态度过于温吞,看上去没有一丁点攻击性却时时刻刻寸步不让,和她针锋相对永远得不到好处。
      “可是,依靠回避记忆维持现状真的好吗?”折原临也驾轻就熟地施展他对付过无数人且屡试不爽的苦口婆心话疗术——他挑拨过的神经、操纵过的人心比岫野椋走过的路吃过的饭还多,没有人的心是毫无缺口的,人心里藏着整个世界的腐朽和败坏;纵使岫野椋油盐不进,折原临也也坚信自己棋高一着。
      “就算小椋切断与我的联系,也很难保证不会有其他因素影响你的心理状态;而且那种情况一旦发生,应激反应只会更加剧烈,搞不好会人格崩溃哦?抛弃了自己的过去的人是不会被未来接纳的。”
      “是吗,学长这么说听上去也有道理……可是,真的是我抛弃了我的过去吗?”岫野椋语焉不详地反问,她那寂静到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扰动的神态一时间将折原临也震慑住了,她竟坦然地笑起来,“我一度认为是我的过去将我抛弃了也说不定。”
      折原临也哑口无言。
      “倘若哪一天真的有必要……我想我的过去会来找我的。届时,我失去的、我应得的、我该背负的,我统统都接受。不过眼下——”岫野椋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委婉,言辞露骨,“还是放过我吧,折原学长,我暂时不想我把那不知名的痛苦白白送给您,变成您闲来把玩的笑料。”
      她周身看不见锋芒,却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
      “就像我之前说的,拜托您不要再和我接触了,就此别过,请保重。”
      岫野椋鞠了一躬,无意等待折原临也的回答,便立即转身一步步走下学生礼堂门前的台阶。折原临也驻足于三十三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走完走后一步,像一只纤薄的雀鸟降落在恓惶暮色的最深处。他突然跨出一步,冲她瘦削的背影高声道:
      ——“要是我不呢?”

      傍晚过后,来良学园祭进入高潮。主要项目除了传统的篝火晚会之外,还有由鬼屋历险、怪谈活动组成的试胆大会。参加试胆大会的游客分批进入搭建布置成鬼屋的简易屋棚,排队不花很长时间,折原临也上前冲鬼屋入口负责管理的一男一女轻声招呼:“晚上好。”
      身穿如今来良学园制服的娃娃脸男生率先点头道:“晚上好,临也先生。”旁边身形娇小的女生也紧跟着欠了欠身:“您好。”
      岫野椋并未留意那边在寒暄些什么。她掏出了手机,新邮件的发件人名字让她产生了微妙的预感——苍川泽奈。若真要说相遇和重逢是有意义的,苍川泽奈的意义似乎远比折原临也深远,她每次搭话或者出现的时机都太过刚刚好了,让岫野椋产生了一种自己被时刻注视着的错觉——但苍川泽奈的注视和折原临也也不一样,她从她的目光里感受不到恶意,也没有那种毫无边界感的探究欲,准确地说,那是不带任何倾向性的注视——就好像苍川泽奈就仅仅是在看着她而已。
      半分钟后,岫野椋面色如常把手机揣回了口袋,抬起头就看见折原临也冲她招手示意:“小椋,介绍两个可爱的后辈给你认识。”
      “初次见面,我是龙之峰帝人,请多关照。”
      “园原杏里,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我是岫野椋,来神毕业,低折原学长两届。”
      咔,嚓——
      银光乍现,岫野椋当即想要后退,但折原临也突然侧身一步卡了她的身位,横空出现的刀刃直接刺向她的心窝,岫野椋不得不摇摆重心倒向面露惊慌的园原杏里,听见她轻声惊呼:“啊!”
      岫野椋眼也不眨地注视着那截泛着白光的刃尖骤停在距离她眼球不过三两公分的位置。
      “你倒是小心点啊,小椋。”折原临也单手环着她的腰捞住她。
      “欸?学姐,没事吧……”被挡住了视线的龙之峰帝人并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短暂的交锋。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一下子没站住。”
      岫野椋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园原杏里脸上,她的指尖斜抵在薄而锋利的刃面上,站直的同时不动声色拈着刀锋轻轻往下一压——园原杏里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震颤刹那间统治了她,罪歌瞬间收缩,退回了她体内。
      没有人能和园原杏里共享感官,因而只有身为罪歌宿主的她知道发生了什么:罪歌在惧怕。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热爱人类的妖刀第一次在人类的面前退却了。眼前这个女人甚至让罪歌不知疲倦从不停歇的爱语都陷入了沉寂。
      岫野椋不明所以但又感到些许莫名的不舒服,她搓了搓指尖,收回了手,一时沉默了。园原杏里几番犹豫,还是没忍住:“您到底是……”她拉住岫野椋的衣袖,贴在她耳畔用极细小的声音急切地问:“您到底是谁?为什么罪歌会对您如此渴切——”
      岫野椋面露疑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既然小椋累了,我们就先回去吧。”折原临也忽然出声打断了园原杏里,“回见喔,帝人君、小杏里。”“欸……”园原杏里想要挽留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跟着龙之峰帝人一道欠身:“下次再见,临也先生。”
      岫野椋一言不发,任由折原临也把自己带离。
      行至僻静无人的中庭时,岫野椋终于开口询问:“学长打算什么时候和我解释呢?”“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非得和小椋解释不可的哦。”折原临也轻蔑地笑道。“您都当着我的面做了,不说出来肯定会憋坏的。”“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我的事,你不是都忘干净了吗?”“请您别扯开话题。”岫野椋说话从不绕弯子,“园原同学是怎么回事?您看见那截刀了吧——不对,您应该是知道那把刀的存在的,不然您不会挡住龙之峰同学。”
      折原临也沉吟半晌,又露出了那种捉摸不定的微笑:“那是罪歌——罪歌在蠢蠢欲动啊。”岫野椋皱了皱眉:“那是什么?园原同学为什么会说罪歌对我非常渴望?”
      虽然利用价值很高,但罪歌确实让人头疼,要是能想办法毁掉它就好了。折原临也稍带鄙夷地在心中冷笑。愿望是与全人类相爱的妖刀,证明自己的存在与爱的方式却仅仅只是砍人然后植入诅咒和意识——粗暴的占有、同质化的繁殖和剥削,这种东西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是“爱”?妖异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真正具有“爱”这种行为能力的,唯有人类。怪物不具备和人类谈论“爱”的资格。
      “‘罪歌’是什么东西?”“……是一把妖刀,寄宿在园原杏里的体内。”折原临也思忖了一下,继续道,“一个月前,池袋的‘砍人魔’事件和‘撕裂者之夜’,你听说过吧?”“稍微知道一点。”“那是罪歌的后代所为。那把刀深爱着人类,所以不断砍人,将自己的意识植入到□□中操纵人类,那把刀把这种诅咒扩散的方式视同繁衍,称之为‘生小孩’,以达成‘爱’的目的,不过最后,作为原始罪歌的持有者,园原杏里摆平了这件事,从此也就风平浪静啦。至于罪歌为什么会渴望小椋——”
      池袋“撕裂者之夜”,近百名罪歌的后代围堵了平和岛静雄,因为那是池袋最强的男人。罪歌对强者有着不可自拔的爱,想要掌控,想要获得“优秀的血统”。折原临也明白,刚才那一刹那的异动,显然是妖刀本身的失控而非园原杏里的意志。超越了母体宿主的意愿,妖刀罪歌对岫野椋表露出了相当强烈的侵占意识。罪歌会不受杏里压制想对岫野椋出手,只有一个解释——
      “罪歌钟爱强者。”
      在入夜时分迷离的光线里,折原临也扭过头看向岫野椋,呜咽般的稀疏风声中,他黑色的身影终于融化成了幽灵,他的一言一语,都像凭空生长的剧毒荆棘缓缓缠绕。
      “小椋,你是连超越常人认知范畴的妖物怪异,都首肯的强者。”“……您想说什么?这就是学长无论如何都要我来鬼屋的原因吗?”
      折原临也不置可否。

      ——“要是我不呢?”
      折原临也的挑衅让岫野椋停下了脚步,比起愤怒——事实上她几乎不会被激怒,情感的匮乏被证明也是慢性PTSD长期表现出来的症候之一;她最先感觉到的情绪,是匪夷所思。折原临也的行为逻辑诚然不能用常识去判断,但岫野椋仍单方面地认为,他不是喜欢对别人死缠烂打的类型,况且自己这样庸常碌碌的普通人,也绝对没有值得折原临也死缠烂打的地方。
      然而很快,岫野椋就连这点匪夷所思都一并割舍了——她是绝对不会问折原临也“为什么”的。他的言语是团簇盛开的恶德之花,她亲眼见过他如何靠着只言片语就将他人的理性逼至崩溃的边缘——岫野椋知道自己习得性的匮乏使得她对大多数的客体感知都很迟钝,而无数的事实却证明她内面性的直觉素来精准,因而一旦得出结论,她绝对不怀疑自己。
      她认为必须干脆利落地将折原临也从她的日常可及范围内剥除。不论她的过去与他有何干系,不论她的痛苦是否拜他所赐,她要做的就是与他一刀两断,否则他必定成为巨大的隐患,终有一日危及她的生活,甚至她自身。
      岫野椋转过身,仰起头望向高阶之上的折原临也。“要怎么做,学长才愿意呢?”
      只要能断绝关系,岫野椋认为谈判也并非不可取。当然,和折原临也谈判是危险的——任何他所临在的语言场域都杀机四伏,一不当心就被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早川纪良已经让岫野椋见识过了这一点,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坏的结果,如若折原临也开出了什么太让人为难的条件致使谈判破裂,那就报警——再怎么说自己也是精神科的病患,属于弱势群体,申请对对方进行人身限制、禁止与自己接触的话,大概率是会被受理的。
      折原临也走下二十九级台阶,在第三十级停住了。他弯下腰,用带有压迫性质的姿态靠近岫野椋;岫野椋当即后退两步保持安全距离。
      “陪我去晚上的试胆鬼屋,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岫野椋愣了一下:“……试胆大会?就这样?”“就这样。”折原临也爽朗地笑了,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全都烟消云散,他用轻快、放松的口吻说,“陪我去鬼屋走一趟,我就答应你,不再和你接触,离你远远地——我保证,只要你不想,你就绝无可能在目所能及之处见到我,你觉得如何?”“我能问您理由吗?”“不可以——再多提问,我可就要加码了。”
      “成交。”岫野椋一口答应下来。
      不论折原临也有什么意图,她的诉求能得到满足就行。况且,就算继续追问,折原临也也不会告诉她实话——言语是折原临也最趁手的武器,换句话说,只要他的言语失效,那就没什么可惧怕的。会受他挑拨的人,情绪和内在都是深厚而丰富的,就如一汪湖水,折原临也随手投一颗石子就能振出一片涟漪,召来飓风便能搅和一阵天翻地覆;而岫野椋深知自己的贫瘠。他再怎么折腾,最后也只能得到一片干涸的水洼,她没有什么可供他挥霍的。
      折原临也倒是不急于将岫野椋那片贫瘠的水洼蒸发干净,眼下他只是有一件事需要确认——需要园原杏里,确切地说,是需要园原杏里的罪歌帮他确认。
      岫野椋真的如她所说,通过遗忘彻底摆脱了过往的痛楚,过上了一般人的普通生活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罪歌的渴切就是如山铁证。折原临也有种设计得逞的开心,但同时又觉得不痛快。岫野椋已经暴露在了罪歌的面前,也许过不了多久,撕开她梦寐以求的安宁生活的,将不会是他折原临也,而是妖刀罪歌——就有点让人难以挤出笑脸了。
      “好了,我要求的,小椋已经达到了,相对地,我也会履行我的承诺。”折原临也停下了脚步,伸出了手,“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保重,小椋。”
      岫野椋有一瞬间还想继续追问妖刀罪歌的事,但她的匮乏和消极心态让她及时地闭了嘴,好奇心在她身上的存活时间比朝生暮死的虫子还要短暂。她握了握折原临也的手——这是今天之内她第二次这么做了:“您也保重,学长。”
      折原临也走了两步,特意回过头提醒她:“对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些……池袋的晚间,一般而言都不怎么太平呢。”
      即便他的语气和神情都温柔而亲切,他说出来的话却仍让人分不清是温柔还是恫吓。
      “不管怎么说,自祈多福吧,小椋——你要是真的能如愿以偿,那就好了。”
      话音刚落,不等岫野椋的回答,他转过身就走。在岫野椋投向他背影的诧异目光里,折原临也露出狰狞的笑容。
      希望不要太快——
      园原杏里要是能争气点就好了,管教罪歌不该是她的责任吗?就算作为人类的园原杏里根本就指望不上,但作为怪物,这点程度她总归还是能做好的吧?
      别随便对别人中意的玩具出手啊,混账东西。
      折原临也笑着磨了磨后槽牙。
      唯独岫野椋,他绝对不想让给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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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实体已完售~ 另一本临也bg孤独万岁在缓慢存稿 2025年开藏锋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