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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墨底魂(下) ...

  •   灯光昏暗,烛影摇摆。
      模糊不清的光影中,烟雾缭绕。青白的烟雾几乎成形,在房间中环绕盘旋,自下而上升起,又在不透风的上方聚集,如同浓浓云霾,向着下方沉沉积压,层层叠叠,叫人看不清屋内景象。
      浓浓的桃木香气在房间内弥散,遮挡了一切其他气味,直搅得人鼻腔发疼,仿佛失去嗅觉一样。

      屋内一角,一个全用与墙同色木材,绘着与房间内烟雾一样花饰的屏风架着,仿佛与这浓烟,与这墙角融为一体。
      我就跪坐在这屏风与墙角形成的小空间里,屏风与墙形成的四角都点着香蜡,随着火焰跳跃,发出与房间一样的气味。
      傍晚那两人拿来的笔墨正放在我面前,笔墨旁放置的,是不知何时拿来的一口坛子,。与坛子放在一起的,是一个雪白的细瓷盘子。
      我深吸一口气,将坛中的灰白粉末倒入磁盘,随后用墨汁细细拌匀。
      做完这些,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巧的书册,打开,是让人无聊之极,引人昏昏欲睡的情诗和歌。
      正是我一天前从客厅发现,拿来消遣的那一本。
      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我从封印状况解放出来的那一本。

      我盯着它看了良久,才提起毛笔,饱蘸混合均匀的浓墨,提笔,在书册上按照原有的笔迹描写起来。
      一笔不落,一毫不差。
      是不能,也是不敢。

      灰白的墨色与纸张上原有的浅色墨迹相融,竟成了化不开的浓墨,每一笔都宛如少女的发,乌黑油亮。
      一般来说,重新描过的字迹,虽然也会变得更黑一点,却不会黑的如此……摄人心魄。

      “铃。”
      手腕的铃铛发出一声轻响,仿佛交响乐的前奏,整个房间里的铃铛随之渐次响起,一串串连续不断。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而就在这样成片的喧哗的铃声中,我却清晰的听见了脚步声。
      并不沉重,甚至还很是轻盈的脚步。与之一同来到的,还有一声嘹亮无比的鸡鸣。
      手中动作略顿,四月一日的影子就在这时投在了屏风上,他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房间中,也显得几分缥缈起来。
      “欢迎光临。”

      铃声渐渐减小,消散。当铃声完全散尽,我面前的屏风上便突然的出现另一个身影。
      秀丽,纤弱,只一个侧影便透出古典文雅的美来。就像我正在抄写的那首诗歌一样——

      淑兮青莲意,倩兮白兰姿。俏若三春桃,清似九秋菊。

      “妾身稍有提前,店主不会介意吧。”这个身影在四月一日面前站定,欠身鞠躬。
      四月一日的声音一如往常:“不会,只是要您多等一段时间了。”他伸手示意客人坐下,自己也随着坐在客人对面,“作为这之前的消遣,客人您愿意跟我聊聊吗?”

      客人沉寂半晌,才问:“那么,聊些什么?”
      “就聊聊您的那位丈夫如何?”

      ——这个听起来简直像是家庭主妇的八卦啊。
      我不由竖起耳朵,这种不会有太大危险又能满足我的好奇心的事情,我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投影在屏风上的客人的影子又思考了片刻,然后很快的点了下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开始了讲述。
      在她平静的诉说声中,我落笔描摹。

      世上无樱花,春心常皎皎。自从有此花,常觉春心扰。

      “妾身与他相遇于赏樱会。”
      “三月樱花,烂漫如云,妾身与夫君相谈,只觉心中欢喜,归于家中,更不相忘,这才察觉一颗心竟已遗落他处,患为相思。”

      屏风上的四月一日倾听着,也为客人加上茶水。
      我分神听着她满口似古非今的句子,一时竟有些时过境迁的恍惚。

      谈话继续。
      “相思刻骨,无计消除,妾身忍耐万千,终于盼到了夏日祭,竟得遂心愿,复之再见。”

      我被客人声音中的情绪牵连,弯起嘴角,望着手上描摹到一半的和歌,苦苦思索应该如何把那笔轻微的一颤描的天衣无缝。

      岩下飞流水,樱花彼岸滨,如何能手折,归赠意中人。
      这样的颤笔,必定是心中激动,才会出现的,对方想必也是如此心心念念而又求不得,才写出了这样的句子。
      ——不是我不认为正在诉说的客人没有如此文采,只是手下这样劲道十足的文字,绝不会是出自一个女人手笔。

      客人的故事就在我的誊抄中渐渐清晰起来,才子佳人,两心依依,本该就这么喜乐结束,却终于还是出现了转折。
      那位客人口中的夫君就这么平白的冒出了一个未婚妻,冒充男人的笔迹诱她来见,然后等待她的,便是永无止境的屈辱囚禁。

      客人语速逐渐缓慢,一字一句字字泣血,而我笔下却是相反的越发迅速,只三两句话的空白时间,我便描完两页,一直到剩下的书页不及我指甲厚度。
      马上就要完成了。我嘴角上翘,却因为屏风外的客人一句话僵住。

      “那段时间,妾身一直靠着夫君赠与的一束发支撑信念……”

      一束发。
      一束发!

      我瞪着面前的坛子,想必如今各位也已明了,这坛子里并不是什么奇异的药粉,而是……骨灰!
      平息爱别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这两人重逢、同归,既然是那本书册寄宿了女子,那么,只要想方设法将她夫君的骨灰与女子精神纪念融于一处,这场劫数,便也就消了。
      可是这积久的离愁别恨,如若不是完整的再会,便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就像是缺少了最后一根稻草的草堆,最终也再不可能压死骆驼。

      我皱眉苦思起来。

      铃。
      铃声轻响,像是被风吹动一样,不经意的一动便又消失。
      我抬头,屏风上的人影还是静静端坐,没有人有丝毫偏移,就连满室烟雾都还是静静蔓延,满室之中,没有丝毫风经过痕迹。
      铃。
      仿佛在提醒我并非幻觉,铃声又响,接着便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喧哗的响成一片。

      而这样连续的铃声,则更是在告诫我:
      今晚这件事,并不是寻常谈诗论词听故事,而是危险的劫难。

      我深吸口气,再不敢去分神听屏风外的诉说声,凝神,运笔如飞。
      墨汁在我手下越来越少,书页一张张翻过,终于到了尽头。

      ——却还剩一张。

      而鸡叫声音也在此时嘹亮响起,房中铃铛声响在这划破夜色的鸡鸣声中为之一顿,随后抖动的仿佛要将房顶掀翻。
      四月一日的声音依旧平静:“鸡叫二声,里天亮不过盏茶功夫,客人何不将这故事讲完?”

      铃声骤停,像是同一时间被硬生生掐断。
      我则抱着骨灰坛子愣住,坛子底下,一束似丝非丝似线非线的物事静静安放,像一个尘封多年秘密。
      耳畔是客人的低语:

      “在他大婚前夜,终于有一道命令传达到妾身囚所。”
      “他要……杀了我。”

      我看见屏风中克尔恩的影子动了动,一张纸条自她袖中滑出,被四月一日捡起,轻声诵读:“我命将休矣,黄泉路已明……您当时写下这样的句子,一定是满心绝望吧……”
      “绝望?”客人的笑声尖利:“不,不是绝望,是恨!”
      “我恨,为什么在我们马上就要得到幸福的时间,被人硬生生拆散?我恨,为什么明知不能圆满,他还是来招惹我?我恨这世道,为什么故事里人人美满,现实却冰冷如斯——”
      客人嘶吼着站起身来,投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模糊变形,生长出锐利的爪与牙,向着四月一日的方向延伸过去。

      我想要推开屏风冲出去,却终于强忍下来,在屏风内坐下,闭目苦死。
      现在的我冲出去,只会添乱而已,四月一日既然敢独自面对那位客人,想必早有准备。
      而我,只能坐在这里仔细思考,该怎样才能弥补客人手中那一束男人的头发所带来的影响……
      等等,头发?

      我若有所思的望向坛子底部留存的那一束看不出原貌的物事。
      ——这位客人在被囚禁的时候,是怎么得到纸笔,去写下那张意欲死别的诗句的?

      *

      我推开屏风的时候,不远处两只妖怪打的正欢,我定定看了许久,也还是没能辨认出那只巨大的狐狸是店里的什么。
      房间正中的四月一日对我好整以暇挥了挥手,招呼我过去喝茶。房间正中距离我的位置足有近十米,那么远的距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影子投影在屏风上的。
      还好当时我没有情急的冲出去,否则就算我想把书甩到那位变成妖怪的客人脸上,也绝不可能。

      我趁着两只妖怪缠斗的空当一溜小跑到四月一日身边,将书册递交给他。
      “辛苦了。”四月一日接过,给我倒上一杯茶,与我一起围观起了两只妖怪的打斗。
      “那只是?”我问。
      “无月。”四月一日顿顿,你应该见过它。“

      这个名字……我眯起眼,对了,貌似是那只只有在吃饭时间才会从四月一日袖子里探出头来的管狐。

      鸡鸣三声。
      雄鸡一唱天下白。

      那位客人化成的妖怪终究是鬼的一种,在这样的时刻一瞬虚弱,被管狐无月抓住时机一口咬住,叼来这里。
      客人变成的怪物瞪着眼睛望着我们,最终在四月一日手中的书册上停住。
      已经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脸扭曲出一个笑容来:“你们找到了他的骨灰,但是还不够不是吗?”
      四月一日皱起眉,攥住了手中纸片。
      我从身侧拽了拽他的袖子,冲他眨眨眼,复又对着客人微笑起来:“足够了,如果您还爱着那个人的话,足够了。”

      我伸出手,小心的将手中纸片伸展开来,摊放在客人面前,“您的话,一定认得这个字体。”

      客人看过来,转瞬瞪大眼睛,嘴唇颤抖:“是……”
      我蹲下身,轻柔的在她耳边絮语:“不求得恕免,惟愿与君逢,这是那个人最后所想的吧。”
      ——我并不奢求你的宽恕,只要在黄泉路上能够重逢,我便已经心满意足。

      四月一日明了的变了颜色,终究又恢复成微笑模样,走近,一手抚摸着无月的颈毛,一手将手中那攥的皱巴巴的字条叠放在我手中,让两张字条同时展现给那位已经魔化的客人。
      “请睁开眼睛看看吧,”他的声音有点冷:“完全被恨意蒙蔽双眼而不在乎对方的,不正是你本人吗?”

      客人的挣扎完全凝滞。

      四月一日扶了扶眼镜,继续道:“我已经调查过,您所说的那一位,至死而终身未娶,就连未婚妻也被迫取消了婚约,而这一首和歌,也正是他最后所要告知与你的。”
      “他只盼着在通往三途川的路上,能够与你重逢啊。”

      一时沉寂。

      怪物的影子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人类的模样,痛苦的跪坐在地,掩面而泣。
      “骗人……”

      “没有骗你哦。”我接过册子,向着她摊开来:“或许你想象不到,字所能寄托的情感绝不会比言语要少,手写的和歌,并不只是有表面上字里行间的情感,还有更深更深的,一笔一划的、不经意间流露的心。”
      我将描过一遍的和歌簿放在她手上:“我感觉得到哦,那个人与您相遇的欢喜,与您分离的苦恼,以及收到您心意的欣喜若狂……一点不落的,一分不差的,全部记录在了这里。”
      “我想,你们的爱,就像这混合了各自骨血的墨迹一样,相互纠缠,也就再也不会褪色。”

      “是……真的吗?”她仰起头,眼中闪亮。
      “当然。”我回以微笑:“我可不是那种以欺骗为乐的妖怪哦。”
      她喜极而泣。

      “是啊……妾身在这浮世,逗留太久了。”
      “他一定……等急了吧。”

      “即使如此,他也一定还在等待着,与您重逢。”我轻声道:“因为爱,可是比恨更加难以磨消的东西啊。”

      她掩嘴轻笑,身子逐渐羽化成点点萤火,消失在空气中。

      “结束了,皆大欢喜啊。”四月一日走过来,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册子翻开——书册中的字已经完全没了踪迹,徒留一片空白。
      “是啊,结束了。”我扫一眼,收起唯一没有变化的两张字条:“这个,大概是这次获得的代价?”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只是单纯的和歌,是不可能有这种安抚效果的。”

      我眨眨眼:“你猜不到?”
      四月一日挑眉。
      “是头发。”我笑:“所谓结发,是将两人头发混合,如果说客人那里有她夫君的一束发,那么相对的,我在那骨灰盒里发现的,也一定是混有客人头发的两人共同的发。”
      “况且当时客人是被囚禁的,没有笔墨的话,只有自身的血液也不可能写出足够留存至今的字迹,那么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样的办法了。”
      “用头发的灰烬。”
      “如果是这样,事情不就变得很好解决了?我只要照做一遍就好了。”

      四月一日看我一眼,最终绷不住轻笑起来:“骗子。”
      “彼此彼此。”我回道:“奸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墨底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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