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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恶之果(下) ...

  •   有没有一件事,让你在那之后追悔莫及?
      想要改变,想要抹去那个时间你所做出的蠢事,想要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迈出那一步。

      这样的事情,有的太过轻微,只是转眼功夫便被抛在脑后,而另一种却太过沉重,沉重到在时间的漫长消磨下仅仅只是沉入心底,却在抓住某一个契机的同时破茧而出。
      而后,这样的悔意便会像洪水一般泛滥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

      世界是什么颜色的?

      对我来说,世界的颜色,是黑白。
      并不是我的眼睛不能辨认色彩,相反,我对于色彩的辨识能力远超过许多人,但是那些色彩对我而言,少有用处。

      我只需要有关于那些颜色的文字描述,就足够了。

      ——在那件事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而现在,我看着蔓延的绿色,还会对着一切的始作俑者微笑提议:“被你这么一搞,世界就太单调了,给我留一点天空的色彩行不行?”

      树魅闻言诧异的望我一眼,而后恍然道:“荼蘼是天上之花,对天空有天生的依恋,是我考虑不周。”
      倒是为我找的好借口。我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我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或是后悔了,相联系四月一日?”
      “如果只是为你留一线天空你就能从我这里逃脱,那么只能说是我失策。”
      “而且,”他抬起手臂,天空中一层绿色结界若隐若现:“这么重要的场合,我怎么会不多加小心?”

      “哎呀哎呀,这么说我现在就算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当然。”

      树魅的计划在我看来简直是有些简单粗暴了,虽然对于复活的具体事项并不了解,但光从外围防护上来说,我所看到的那些其实过于单薄了。
      再或者,这就是人类与妖怪思考方式的不同。人类因为弱小,所以总是更加谨慎小心。

      “你留在店里的这几天,我也做了很多工作呢。”树魅说着分开前方的枝桠,向我展示他的杰作:“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如果您没有给我这么多天的准备时间,我恐怕也没办法做得这么周全。”
      我回之一笑,抬眼望去。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花纹繁复,在周遭栽满各式各样奇花异草,可是我能感觉到,这些在花草世界中甚至数一数二的生物,都没有灵魂。
      他们活着,却像个被制造出来的物品,没有生机。

      “这些……是什么?”我停顿在这一圈花草的最外沿,心底泛起一丝反感。
      树魅站在我的另一边,笑容青涩的像是刚入社会的小青年:“这些是用来待会给仪式提供能量的。”
      “他们的灵魂呢?”
      “为了防止反抗,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挑眉:“那怎么一开始不让我的灵魂也移个位?”
      那张清爽的脸上重新露出我熟悉的无赖笑脸:“你是特殊的,我需要你帮忙。”
      “如果我不打算帮你,你会做什么?”我垂眸,跨过那些失去了灵魂的花的尸体,问。
      “我还没想好。”树魅无所谓的耸耸肩,而后笑道:“但是你愿意帮忙,我们成功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
      “你不怕我是骗你的?”

      树魅这次没有回答,我回头,他正直直看着我。
      “?”我抛出个疑惑的表情。
      树魅眯起眼睛:“你已经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这我倒没有注意。”
      “没有注意,是说这是你潜意识发出的疑问。”树魅脚步向前,又顾及到那一圈花草,终是停在了外围,他直直盯着我,皱眉,眼中的厉色一时让我也微微发寒:“你是在说,我不该相信你?”
      “……”我一时哑然,脑经一转回道:“这才是我想问的,为什么你会相信,你准备夺取其性命的人,会有那种心思帮助你?”

      树魅闻言,大笑起来。周遭的植物在他的笑声中震荡摇晃,在我看来就像是这些植物陪着树魅一起齐刷刷的笑着。
      我松一口气,在这笑声中向魔法阵中心走去。
      而树魅,直到笑够了,才用虚脱似的声音,轻道:“你不是荼蘼吗?”
      我一时恍然。
      这样的性格几乎是妖怪世界的常识,就像是树魅的本性从来充满着真实与谎言的交叠,荼蘼这类与天国挂钩的生物便几乎是与谎言绝缘的物种。
      所以,身为荼蘼的我,应该是不会说谎的。

      但是,身为人类的我,却早就掌握了谎言这门肮脏的艺术。
      ——直到认识到世界的颜色不止是黑白的时候,才真正感受到,谎言的可恶。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站在阵眼上,我问树魅。
      树魅后退几步,重新展现那抹干净的笑颜,躬身道:“我们只需要等,等到太阳从天空落下,月亮从大地升起,等到两者交相辉印,等到天空上的那扇门打开。”
      “然后,请您叫她的名字。”

      “所以这就是我还需要留有灵魂的原因?”我冷笑。
      “进入天国的通道只有相关之人能够看到,而你,是除了死者最适合的选择。”树魅的回答很直白,但是这样直白的回答才更加令人无法反驳。
      已死之人是没有办法带走天国之门中的灵魂的,这样的事如今想来,居然只有我能做到。

      “离天色暗下来应该还有段距离,”树魅微笑着坐在魔法阵外,摇摇手便有植物的藤蔓为我和他分别送上酒盏。他笑,眼神高深:”不如迷途你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让我多了解了解——你。“
      我伸手接过酒盏,跪坐在魔法阵中央,轻抿一口。是水酒。酒中夹杂着浓浓的植物清气,还有一丝莫名的焦味。

      “从来都是我听客人给我讲他们的故事,没想到今天会有人让我来讲故事。”
      我手指在酒盏边沿滑动,手下的感觉温润,却因为单薄而多了一份凌厉。
      “所以,你不愿意讲么?”树魅挑眉。
      我点点头,又摇头:“你想从哪个部分开始听起?”
      树魅笑着举杯:“要听故事,当然要捡最激动人心的部分,不如就请您讲讲,是怎么变成花精的吧?”

      我心头一震。这句话……脑子一转,我又释然,树魅所谓的成为花精,只是在妖怪意义上最普通的,由原形变成妖怪的因果。
      而不是我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的故事。

      “还真是……会挑啊。”
      我嘟囔着,又饮下一口酒。杯盏中的液体在刚刚干涸的一刻迅速注满,在我猝不及防间沿着我的手指流下。
      冰冷的触感,就像我那时候流下的冷汗。

      我仔细排布了措辞,而后简洁道:“我杀了一个人,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树魅一愣。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这样不像真话的原因,还是因为我那过于言简意赅的陈述而怔愣。对此我只是举起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对那件事,我不想提及,就这段时间在这个世界的生活情况来看,我是想忘记这件事的。

      如果没有人问起,我其实……是想当作已经忘记这件事的。
      那是从出生到现在,我所经过的这些岁月中,最后悔,也最想要抹去的经历。

      “你……当时,为什么会杀了那个人?”树魅满脸写着好奇,仿佛看不见我脸上的拒绝一样,饶有兴味得问。
      我眼神渐冷:“因为当时的我,没有思考的能力。”话间一顿,我补充道:“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这个时候也该听出我的反感。树魅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不愿意,又不拒绝,没有你这样吊人胃口的。”
      “抱歉。”很没诚意的随口回应,我将手中杯盏放下,闭眼,想假寐片刻,眼前闪现的却是当日场景。

      枪响,而后是大片的红色。
      并不是头一回被血液浸透鞋底,但却是头一回因为这浸透鞋底的血液而发抖、手软。
      而直到这时候我才理解到——原来所谓血脉的感觉,是一直存在的。
      也是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我那些从来被族中当作与军师形象不匹配感性,是从何而来。
      倒在我的枪下的这个人,以一种最决绝也最有效的方式,将我从那个黑白的世界中一把拖出,狠狠摔进这个缤纷的世界之中。

      是的,我深信着,我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一定少不了那个人的参与。

      “哎呀……”树魅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扯出来,我平复下心情,抬头,他正期待的笑着,完全不掩饰对即将发生事情的满心欢喜。
      我抬起头来,天空中太阳正沿着轨道渐渐西沉,而另一边,月亮正紧随着太阳的脚步,缓缓升起。
      日月同辉。
      天边的云霞染血,却泛出黄金色彩。我看见,在那残存的白色环绕当中,有什么东西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请叫她的名字。”树魅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
      名字?我低头,手里的酒盏不知什么时候变作了纸团,我摊开来,看见那上面的字体缠绕纠结着,描绘出一个温婉秀气的名字。
      就是她了吧。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名字在我将之吐出口中的时候幻化作虚影,魔法阵上闪烁起荧光。有淡淡的光影从魔法阵周围的植物身上转移到我吐出的那些字,被消化吸收。字体随着一株株植物的枯萎而更加凝实,速度也由慢到快的更加靠近云层。
      而随着那名字的靠近,我眼中那个白色环绕中的东西也愈加鲜明。
      那是一座门。
      过于单调,也过于奢华;过于平常,却过于美丽。
      那是一座,只是看着,就像是要灼伤人眼的门。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那名字愈发接近,却停在了那扇门的门口不再动弹。低头,魔法阵周围的植物已经完全枯萎,而在这魔法阵中唯一还存活着的只有……我。
      树魅在魔法阵外对我躬身,微笑:“谢谢您的相助。”
      力气在离我远去。早就有所预料的结局到来的如此理所当然,我无谓的抬头,眼中那由名字组成的字体已经开始移动,在我眼中甚至碰触到了那扇微微敞开的门。
      然后,被拒绝了。
      在最后我所看见的,就是那个名字最终被门碰撞,散成粉尘的模样。

      *

      我设想过,再次来到这里的场景。
      我会动用一切手段,达成那个复活的条件。我不会犯树魅那种浅显错误,因为我知道那个人生前所做过的所有事,尽管是从黑白的资料里看到,但是我知道,那个人今生不可能会到天国那种地方的。
      我要让他活过来。
      为此我愿意回到那个没有颜色的世界。
      我要告诉他,他的那种方式大错特错,我要让他……好好的活下去。

      但是,我却没想到,从我回来,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场景。

      大片的白,从我所在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等我定下心来完全看清我才发现,那些大片大片仿如云霞的白色,竟然是招魂幡。

      他们,是在送葬。
      而在我之下摇摇晃晃的,是一口棺材。
      我漂浮在棺材上方,身体是轻飘飘的半透明,没有人看见我。
      这个世界的我,竟然已经死了。

      从惊讶到恍然,心中竟然是平静的。
      摇摇晃晃的随着众人到达早就挖好的洞穴,下棺,看着围绕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把一把撒土,每个人脸上都含着或真或假的伤心与绝对真实的茫然。
      少了为他们谋划未来的人,所以有些不知所措吧?我笑笑,看坑洞中的棺木渐渐掩去形状,直到连一个角也没有剩下。
      我眼前随着掩去的棺木逐渐暗沉,左右望望,没有看到那个人的墓碑。
      违背了家族利益的人,是没有资格呆在祖坟的。

      我心中一黯,眼前终于没了任何色彩。

      *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小多小全的笑脸。头顶有些沉重,那是摩可拿的重量。
      “我以为我死了。”我长叹道:“为什么?”
      四月一日的声音在两张笑脸退开来之后清晰的传来:“后悔药。”
      “后悔药?”我支起身体坐起身,摩可拿从我头上翻滚下来,掉在我腿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痛叫。顾不得安慰黑馒头,我问四月一日:“世上有后悔药这种东西?”
      “有。”四月一日点头:“用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为药引,就可以制造出后悔药。”他将一个小瓶子放在我枕边,我拾起细细看去:“这是那时候的……金鱼眼泪?”
      “嗯。”四月一日承认道:“我是在你喝下酒的时候加进去的。”

      “不过与其说是后悔药,不如说是迷幻剂。”摩可拿甩甩头,似乎对于终于能找到插话时机感到得意:“这个所谓的后悔药,只能在事发之前服用,作用是会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效化,并产生正常进行的幻觉。”
      “而这段幻觉产生的时间,是不存在的。”

      我费劲的理解着他言语中的信息,在消化之后发问:“所以,你们是在魔法证刚刚发动的时候,就找到了我?”
      “从当时的情况看,是这样没错。”四月一日同意道:“多亏你当时扔在结界外围的铃铛,否则我们也无法轻易断定你们所在的位置。”
      我后知后觉的举起手,当时被我丢弃的铃铛正安静缠绕在我手腕上。没想到当时为了躲避四月一日而做的事,反倒成为四月一日找到我的原因。
      所以树魅并没有成功,所以一切都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是的。只不过这场梦映射了如果事件真实发生的情形。”摩可拿又擅自的读心并作出解答。
      我沉默,猜想着树魅得知一切后的消沉,良久之后重新发问:“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知道我的愿望并不只是回家?”

      这个问题直直指向四月一日。小多小全带着挣扎乱跳的摩可拿识趣的退场。
      四月一日的笑容依旧,看起来是早就知道我会问出这个问题,就像是他早就知道我的愿望是……复活。

      “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四月一日不知什么时候叼起了烟枪,那副模样就像我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惑人却让遥远的人无法靠近。
      “读懂每位客人的愿望,从来都是每个店主的第一步。”他说。

      我笑笑:“那,我是不是该按照惯例,来告诉你我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发现四月一日的烟似乎有种安神的作用。
      太过于安逸的生活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在这样令人放松的环境中呆久了,我很轻易就将对着树魅全然不想提起的话题起了个头。

      “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

      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我并不清楚,出生没多久,我就被家中的长辈带去了族里最大的那间书房。
      他们说,那是我必须要传承的。遇上了父亲的母亲失去了继续留在这里的资格,所以我必须接替母亲继续这份工作。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世界里便充斥的大片的方块字,透过这些黑白的书页,我得以了解世界。
      对我来说,世界的颜色,是黑白。
      并不是我的眼睛不能辨认色彩,相反,我对于色彩的辨识能力远超过许多人,但是那些色彩对我而言,少有用处。

      我只需要有关于那些颜色的文字描述,就足够了。
      在那件事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件事,是我额父亲策划的。
      一场规模庞大的叛乱。不知道他是怎么纠结到那么多人手的,那样大的程度使得族中人用异常迅速的效率将一切已知的情况承到了我面前。
      在我调查推理出一切的元凶时,族人中纷纷传言是因为他将母亲逝世的一切过错都归结到了家族头上,当然,传言中更多的说法是,那些过错被他归结到了我的身上。
      他说如果不是我这个天生冷血的怪物,母亲是不会虚弱而死的。流言这么说。

      而我,也这么相信着。

      一直到围剿前的一天。
      那一天,我收到了他的信。他约我单独去一家小茶馆,想要谈谈。
      鬼使神差的,我答应了。

      于是,在那个小茶馆里,我和他见面了。他的语气很冲,言语间是对家族的诋毁与对我的不屑一顾。
      他说,家族里的人都是蠢货,因为只有蠢货才会将叛徒的女儿放在指挥者的高位上。
      他还说,母亲是他杀死的,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去向家族开战。

      我没有让他说下去。
      那天,我的情绪第一次失控,在继承了家族军师这个职位之后,我头一回让理智被湮没。
      我抢过从第一眼就看见的,他别在腰间的枪,对准心脏的位置,按下了扳机。

      “我的女儿……原来还是有自己的情感的……”最后他笑了,笑的无与伦比的温柔。
      他说,这样,真好。
      他说不要一直呆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家族,他说不要变成只会替家族思考的机器。
      他说如果叛乱成功,要把我带出来,让我看看这个世界。
      他说……
      他说。

      他是个骗子。
      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死去的母亲,而是为了我。

      一直到家族中的人找到我,我还瞪大眼睛,呆呆的望着我的手,我的手上还残存着开过枪的那一圈硫磺焦黑,而我的脚下,是已经变冷变黑的血。

      “第二天睁开眼,我就看到了你。”我叹息的说完,直视四月一日。“所以,我的愿望,你能实现么?”
      “不能。”

      我垂眸。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早就该知道,所谓的复活,其实就像是真正的后悔药一样,是不存在的。
      四月一日吐出一口烟,在烟雾中,他的脸变得模糊,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的传来。

      “我不能实现你复活的愿望,但是,我可以让你回去。”

      我的眼暮然睁大,而后轻轻笑起来。
      “我的愿望,从来只有一个,就是让父亲复活。”
      “其他的事情,我才不想。”

      “就是说,以后还想在我这里找新的机会?”四月一日做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声音却带着笑。
      “当然,以后还请多指教咯。”我坐在床上造作的行礼。
      他哼一声离开,嘴角却扬着笑。

      我握紧手中原本装着金鱼眼泪的瓶子,垂眸微微笑起来。
      下次,可不会有这样一份早就备好的后悔药给我了。但是,我想,只要可能,依旧还会有的——为了自己的愿望而产生的“下次”。
      不是坚持,不是放弃,只是继续。

      生活中充满着这样让人悲伤的事情,让人后悔的事情,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但也是因为这些事情,我们得以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了解林林总总的事,感受各种各样的心情,这样的一切,最终组成了我们的记忆,构建了我们的生活。
      然后,正因为有着这么多的感悟和心情,这么多的经历和记忆,未来才变的那么不可预测,人才会有想要继续下去的心情。

      生活,才会继续。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恶之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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