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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风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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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叫做“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太子千岁乃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如果说他一时忘了许纭在知味楼跟他叫过板,也并不足为奇。是以这两日的舒适安逸并未让我有过一刻松懈,而是严格遵守如非必要绝不出门的策略,以不变应万变,防止太子突然实施报复。
同样的策略也用在许纭身上。这两天,我用银子多雇了十个会武的杂役,专门负责看守许纭。
可惜,要许纭安分守已比杀了他还难。
因而父亲从江南回府时,我正与许纭斗智斗勇。他这些日子没片刻消停过,总嚷着要出府,说是被一群狐朋狗友惦记着,实则又想去酒楼找夜莺。
近日我忙于打理店铺生意,也许久没见他了,听管家陈伯说他一直闹别扭,在屋里摔东西绝食上吊能干的都干了,只差用刀抹脖子。
眼下是用午膳的时辰,我特意让人把饭菜布到许纭房里一起用,顺便增进我们姐弟情谊。
但很显然,他不是这么想的。
房里满目狼藉,青瓷古玉碎了一地,帷幔也被扯了下来,铜炉里的香屑在空气里飘飘荡荡。我一只脚刚踏进去,他哧溜地蹿出来,把我撞倒在地。
“你干嘛去?”
“茅厕。”
“你屋里不就有茅厕?”
“脏了,我要用外面的。”说着,他跑得像脚底抹了油。
我追着他喊:“许纭你出了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翻墙出去。”许纭咬牙道。
我还待训斥两句,却看他一边拖着狼狈的身子准备翻墙而出,一边信誓旦旦道,“啊姐,我跟太子那是男人之间的事,男人间事要用拳头来解决,这些,你们女人是不会懂的……”
话音未落,家里学过武的几个仆役身手矫捷,拎着他的领子直接从上面扔下来。
我看得心脏漏了一拍,对左右仆役道:“快接住了。”虽然许纭常年惹是生非,但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继承,父亲更把他视作宝。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影旋身而上,稳稳接住从高墙摔落的许纭。
我怔住。
家里何时来了这么个绝尘的杂役,而我竟然不知,迅速整了整妆容,我含笑走上前:“多谢这位兄台。”
“不必客气。”他回身笑道,“我以为摔下来的人是你。”
这声音好似山涧清水流过,很是悦耳动听。
我再一怔,悄悄抑制住心里的异动抬头望去。入目是一道熟悉的身影,余辉透过梨花枝映在他脸上,依然是那样从容自若的神情。果真如夜莺所说,他回来了,师兄楚荀,让我三年未动的心又再狠狠地颤了一下。
原来,我父亲这趟出门谈生意路遇劫匪,幸而遇上师成而归的楚荀,这才免受惊扰。他二人回京已是日中,楚荀推脱不过父亲的盛情邀请,才一道上府里来用午膳。
父亲一声不吭地望了望墙又望了望我们,显然是在等我们做个解释。
“爹。”我与许纭异口同声道。
“还知道我是你们的爹呐?”父亲瞪向我俩,“才出去几天,墙都差点被你们拆了!”
许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意思是问这次由他还是由我来抚平父亲的怒意。
我低咳着,轻轻别过脸。
许纭咬牙上前道:“爹,姐姐说要准备迎接您老人家回来,特地着人把院子扩建扩建图个喜气。”
父亲听了这话非但脸色不见好转反而更阴沉了:“这墙后是口池子,你打算扩建到哪?”
望天……许纭实在不会说话,后面这口池子淹死过人,他居然说在那找喜气,显然要把父亲气得内伤。我张了张嘴,欲做点补救措施,父亲凉凉道:“什么都别说了,你们两个去跪祠堂,我不说就不许出来。”
“伯父……”一旁楚荀显然是要替我们说好话,却让父亲给打断了:“谁求情都没用。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我和许纭一路相互埋怨走得极慢,直至跪在列祖列宗跟前,才发现腹中空空如也。
我摸了摸肚子暗道,这个管家果然是父亲的人,父亲离家时对我是言听计从,父亲一回来我便什么都不是了,眼下,他们在那边大鱼大肉,竟也不晓得送些点心进来。
祠堂里偏静,四面除了祖宗的牌位就只剩下白墙。
我与许纭正斗气,就算寂寞难耐,谁也不愿先开口说话。因为肚子饿,加之从父亲回来后就隐隐犯的头疼,便找了处干净宽敞的地,脱去外衣鞋袜,倒下就睡。
我头疼是因为心病难医。如今我这块心病又回来了。
师兄楚荀大我一两个月,拜师却比我早了一两年。
京城有所最出名的学堂,授业的老师傅品德才华享有盛誉,我幼时被父亲安排在名师座下。
名师圣贤,只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师兄楚荀,因为他天资聪慧深得师父喜爱,一个是我,因为我父亲在学堂最艰难的时候花过大手笔接济。
我对楚荀大概是一见钟情。
我自幼便钟情于集诗词书画于一身的才子,楚荀更是玉树芳华,独树一帜。
他的博学使我对书卷着迷,他的墨香使我对字画痴缠,他的儒雅使我丢了大小姐的脾气,因他从娘胎里带的病根身子不爽,反而对他千依百顺,他说什么是什么。
然而他对我乃至对旁人都是若即若离,亲疏有度的恬淡。
当时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娶妻当娶李家女,嫁人当嫁楚子烨。
楚子烨就是楚荀,两朝元老楚文公的嫡孙。据说“子烨”这个字是楚文公特地为嫡孙所起,意在希望楚荀能让楚家光鲜显赫,福祉绵延后孙。
父亲何曾见过我这样真心待一个人。他为我心疼也为我高兴,去文公府找楚文公商谈婚事,吃了两回闭门羹依然不懈气,最后不知我父亲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楚文公终于默然答应。
我自知学识相貌家世都比不上楚荀,只盼着若能跟他成婚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的好事。
然而我等来的结果是,公子已随高人拜师去。
说到底只是一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我因空欢喜而大病一场,整个冬日都以草药为伴。父亲心疼我,不准下人叨念此事,又花重金买通官府,将聚众议论此事的人关进大牢,几次后,京城里的这股风也刮得干净。而后入春,我的病好了,每每想到此事都有不甘,跑去楚家府邸询问,被楚文公指着大骂一顿,只说是我把他宝贝嫡孙气跑了,再去,府里下人直接把我轰了出来。
这两年我的头痛时有发作,不过熬一熬倒也挺得过去,但时隔三年再见楚荀,他依然玉树清雅,我却周身总带着一股哀怨,心境早已不同了。
我想着这些本来便睡得浅,许纭那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搅得我又清醒过来。
“你做什么?”我没睁眼,随手丢了个蒲团过去。
他道:“姐,姐姐姐姐……”
“叫魂呐?”我气得睁眼瞪向他。
许纭激动得整个人都趴到窗前:“姐姐姐……姐夫来拯救我们了。”
我怔住,能让许纭叫姐夫的人唯有一个,但此刻我不想见他。我望着四周,寻思着有没有地方可以躲一躲。
门轻轻打开,说话人的声音极好听:“珞珞呢?”
我把手握成了拳,在心里祈祷许纭这会儿能有点良心。
只听他一本正经地问道:“姐夫,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么?”他把我们两个字咬得极重。
楚荀似乎轻笑了下:“是的。”
“那我就放心了……”他道,“姐在那。”
许纭你这个天杀的。
下一刻,眼底冒进一双青蓝色的锦靴,长指将桌布掀起,楚荀带着一脸笑意朝我道:“珞珞,出来罢,我带你去外边吃好吃的。”
还是这句话,像极了当初玩捉迷藏的时候,楚荀每次找到我都会这么说。
许纭早已识相地走出去,我忸怩了下,赤脚从桌底钻出来,又因为身上沾了不少香屑,看上去更加狼狈。
“珞珞,你还是没有长大。”楚荀淡淡唤我的名字,将我身上的香屑拭去,那般温柔的手指在发间流连。
我弯腰穿鞋的动作一顿:“啊荀,等我把鞋穿好再……”
他退后半步看了看,笑道:“左右反了。”
头顶的黑影轻轻压下来,楚荀半蹲在我跟前,亲自给我穿鞋。他动作娴熟自然,叫别人看了只觉得好似做过千百次。这一刻,他好像从没离开过我,丝毫不觉得生分。做完这一切,他偏起头看我,唇边倏然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笑意轻浅如白纸,跟我心底的旧时印象重叠在一起,冷不防嘶的一下割伤自己,微微的疼也只有自己知道。
我定定望着他:“啊荀,你……”
“我刚打发人去食锦坊订位置,辰时已过,你罚跪那么久也该饿了,先去吃些东西吧,这么多年……我们慢慢聊。”他清眸如一汪静水,似乎有情却又无情。
一别多年,我最想问的莫过于,山高水远,你可曾有一日忆起过我?
若有,当初又为何选择不告而别?
我攥紧看似随意放在身侧的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