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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夜寒梦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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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阴暗幽深的长廊,虞晴惴惴不安地在长廊中向前走走停停。四周寂静得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她紧张得不时回头,但来路一样黑暗而幽长,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她在路途中,进退两难。
虞晴鼓起勇气向前走去,走了不远,便看到一团光,再走近些,光源的后面就是一堵墙,而一个人背对着她立在墙下,借着光在看什么。那个背影,看起来颇为眼熟。虞晴正想着要如何开口,听见黑暗中幽幽一声:“晴妹妹。”把虞晴吓了一跳。此时那个背对着她的人慢慢转过首来,方知刚才喊她的,正是这个人——丁凤仪。只是外形颇像,昏暗的油灯光下虞晴看不明晰,但那张脸,似乎与白天看到的有所不同。
“晴妹妹。”丁凤仪高兴地向她走过来,虞晴勉强自己镇定地站在原处,丁凤仪走近她,突然伸出了手,抚摸她白皙的脸颊,惊讶之余虞晴脸一偏要躲开她,可丁凤仪的手指还是在她的脸上摩挲:“啊,妹妹的脸水嫩嫩的,可真好。”
虞晴犹犹豫豫:“你是,丁姐姐?”借着她身后墙边的油灯的微弱光芒,虞晴看见她的右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白天她看着丁凤仪的时候,她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东西。这时,似是刻意为了让她看清楚,丁凤仪把脸往右转了一点,就凭着那一个侧脸——“你不是、你不是丁凤仪!”
恐惧像一阵激流冲进沉睡的大脑,虞晴骤然睁眼,因紧张而压在胸口的一口气辛苦地吐出来。带着凉意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留下丝丝清凉。虞晴惊恐地看到床边的人把着灯,两眼炯炯有神地端详着她的面容。“丁姐姐!”虞晴客气而富含警告意味地喊了一声,推开她不断擦着她的脸颊的手,坐了起来。
丁凤仪笑吟吟地道:“吓到妹妹了。我觉得妹妹的皮肤真好,忍不住,呵呵。”
从说话的语气和内容看来,梦中的丁凤仪,与她眼前的丁凤仪十分相似。但梦里她看到的,一定不是这张脸。自从和丁凤仪同行之后,虞晴总感到有古怪,暗地里卜了一次六爻,卦象显示近来会有凶险,虞晴不能断定凶险是否来自于丁凤仪,只是既然邀了丁凤仪同行,此时也不好开口要她自己走,她一心只盼赶快到扬州,结束这段旅程。无论是方才的梦境,还是卦象,还是近日的相处,都在向虞晴透露丁凤仪不是易与之辈,虞晴斟酌一番,以一贯温柔的口吻笑着问:“但是丁姐姐,你不该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我怕妹妹有危险。”丁凤仪不假思索地回答:“妹妹生得这样漂亮,难道不怕男人使坏吗?”
虞晴无奈苦笑:“多谢姐姐关照。丁姐姐武艺高强,有丁姐姐在,哪个男人敢使坏呢?”
丁凤仪很受用她的恭维,笑着起来将油灯放回桌上:“那姐姐走了。姐姐就在隔壁,妹妹有事就叫姐姐一声。妹妹快睡吧,不然明天可要生出眼袋来,就不美了。”丁凤仪的食指在右眼下边划过:“妹妹可要好好保养这张脸,姐姐还有用呢。”
还有用呢——
丁凤仪步态妖娆地走出虞晴的房门,最后的那句话声犹在耳,那笑容和声音说不出的怪异,令人毛骨悚然。虞晴惊恐地摸了摸脸颊,确认自己的脸还长在那里:别人的脸,有什么用呢?
数年前曾经游历扬州,如今重回故地,瞬间唤起南琢玉对瘦西湖、大明寺的记忆。他随杜、宁二人一路策马,未与瘦西湖谋面,直接来到当年游历之时未曾到过的蜀岗西峰,淮月宫就坐落于这葱郁清幽的山林中,与大明寺、观音山等名胜遥相呼应。
远远看到一片粉墙黛瓦的建筑,不多时已来到山门。守门的是两男两女四位弟子,杜风荷下马道:“寒山杜风荷有急事需面告宫主,烦请通禀。”四位守门弟子皆抱拳问候,然后一名女弟子转身疾步入了大门。
三人在门外等了有些时候,入宫禀报的女弟子才出来相邀。南琢玉走进淮月宫的正殿时,先前让他们在烈日下等待的怒意一扫而空,淮月宫主高踞宝座,两边淮月宫弟子列队相候,是相当正式的接见场合。南琢玉本以为只是随意见个面,将事情说清了就好,想不到这淮月宫主,竟然为了他们三人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杜风荷与宁紫鹃倒是司空见惯,在阶下向淮月宫主行了个礼,杜风荷开口直奔主题:“晚辈与宁师妹、丁师姐、卢师妹奉掌门之命拜会杏坛,归途中遭遇歹人,晚辈和宁师妹侥幸逃生,丁、卢二位姐妹,不幸遇难了。”
宫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容貌神态,让南琢玉只能联想到“宝相庄严”四个字,她沉静地坐在宝座之上,活似庙里的菩萨。惊闻噩耗,宫主脸上倏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开口的声音还算镇定:“多谢杜师妹。我二位师妹的遗体现在何处?”
“我与这位南公子,将两位师姐妹草草掩埋,特来禀报宫主,希望淮月宫尽快派人为二位师姐妹收尸。二位师姐妹,状貌凄惨,宫主、各位师兄弟姐妹,请节哀。”
宫主好像听到她提起方才注意到南琢玉的存在,对他点了下头以示感谢:“请问杜师妹,你口中的歹人,是何人?对我淮月宫人下此毒手,莫非是有什么旧怨?”
杜风荷一时沉默,南琢玉道:“宫主可听说过,幽城有二十八鬼将?”
宫主的嘴角抽动了下:“如何不知?前年,杀了我淮月宫八百门人……”淮月宫本是奉天第一大系,门人近千甚至超过奉天本派,被幽城一场屠杀,余数不足一成,至今整个淮月宫依旧冷清萧条。
“杀人者,幽城鬼将,心月狐。”
宫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多谢这位公子告知。三位可要在淮月宫暂歇一晚,还是径自回寒山去?”南琢玉注意到她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幽暗的瞳仁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仇人是幽城鬼将,身为淮月宫主,却无能为力,这种滋味一定不好。
现在天色还早,尚能找到渡江的船,南琢玉不想在这里浪费一晚。杜风荷似乎正有此意,回道:“多谢宫主。家师尚不知我等已经返回,还在寒山等消息,我们不便多留。”
宫主语气疏离:“运河上有船相送,三位自便。”
淮月宫主当真是个怪人。踏出门槛,南琢玉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赫然见宝座旁边停着一张木轮椅,两位女宫人将淮月宫主从宝座架到轮椅上,华丽的裙子勾勒出两条软绵绵的腿的形状,没有骨头似的耷拉着。南琢玉的腰际被人家的手肘一撞,转过头见宁紫鹃对他挤眉弄眼:“别看了,她那两条腿就是被幽城鬼给弄的。她的师弟师妹们可怜她,才推举她当宫主,其实早就是个废人啦。”
过了长江,三人换乘小船,行了半日,直到夜幕降临,方才来到师姐妹二人所言的念嗔师太的寓所。比之淮月宫的磅礴大气,这座寓所不过是一处僻静的园林,二人所言这并非寒山本门所在,乃是念嗔的别墅,选择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是由于她心向佛法之故。但南琢玉所知,寒山一系传人寥寥,其本门想必也远不如淮月宫气势恢宏。
南琢玉只说是天色已晚,难以行路,要在此借宿一晚,心里却为是否要将朱晴芷的事和盘托出挣扎不已。想不到杜风荷将南琢玉的请求传达给师父,那师父却道寓所不留男子,让南琢玉客店住去。杜风荷怀着万分歉意送南琢玉到附近的客店,临分别前南琢玉还是忍不住道:“杜姑娘,我明日再去拜会尊师,请代为禀报一声。”
杜风荷歉意地笑笑:“南公子的话,我一定带到。不过师父见不见,我也不敢说。我们师父的性子一向古怪,对我们这些女弟子多有照拂,对男弟子就处处挑剔,自从搬到这里后,更是一个男人都不见了,连江掌门要见她,都得看她的心情。”
南琢玉心里忍不住咒骂了几句,一想,若是她连见都不肯见他,正好替他省了心,不用再犹豫要不要坦承朱晴芷的事。要是见到了那老女人,不说,怕耽搁了时间害了朱晴芷;若是范梦澜顺利救出了朱晴芷,自己那么一说,反倒害了范梦澜,此事张扬出去,难免使玉海楼与奉天派嫌隙更深。
南琢玉手臂交叉枕在脑袋下,敞开的窗户吹进丝丝凉风。向窗口望去,见对面窗子上映着一男一女的影子,相互依偎耳鬓厮磨。南琢玉连忙转过了身子面对着墙,心里默念着圣人之言“非礼勿视”。
回过神来,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又不是没见过,自己何时变得这般酸腐了?南琢玉始终不敢再转过身,面对墙壁许久,兀自叹了一声气。好似明白了什么,看到别人成双成对的身影,便不由自主会想起沈虞晴。
她应该已经平安回到天目山庄了吧。南琢玉一路上不断这么告诉自己。虽然他无从得知,玉海楼也不曾放消息给他。从这里快马加鞭一天就能到玉海楼,届时就可以向玉海楼询问她的行踪了。然后,他也该安心了。再然后呢?他的任务算不算完成了?是不是该离开虞晴了?那他要往哪儿去,南琢玉还真是一点打算都没有。
宁紫鹃一早来拍南琢玉的房门,告诉他师父肯见他了,可南琢玉随宁紫鹃到了沐风斋,在客厅里坐坐立立了一个时辰,念嗔尼姑还是不见踪影。
沐风斋的假山上,一位荆钗尼袍的中年妇人盘起双腿坐在假山石上,双目紧闭,神态祥和。侍立身边的女弟子杜风荷不时向大厅方向张望,可惜从此处只能望到一堵墙,客人在墙那头是何模样,压根看不见。整整一个时辰了,南公子一定等得又急又气。杜风荷无奈地望了师父的背影一眼,年纪不小了,有时候还像个小孩一样爱捉弄人。
一道紫色的身影在绿树的缝隙间奔过,在大厅外边玩耍的宁紫鹃忽然奔向了大厅。
“南公子,怎么要走了?”
“宁姑娘,你们这不是捉弄人吗?若我清闲无事,陪你们玩玩也罢,我再不走,就赶不及回玉海楼了。”南琢玉显然是愤怒了,声音很大以至于有那么几句传入了杜风荷师徒的耳朵里。
宁紫鹃哈哈笑了几声,后面的话杜风荷便听不清了。杜风荷看着师父的背影依旧不为所动,忍不住劝道:“师父,该去见南公子了吧?我看南公子的样子,好像确实有事。”念嗔睁开了紧闭的眼睛,饱满光洁的脸上露出少女般调皮的笑。
大厅门口处,南琢玉正因为宁紫鹃拦住了他两人斗得不可开交。
“你说要见我师父,现在我师父答应见你了,你又不见了,是你捉弄人还是我们捉弄人?太失礼了!我师父是鼎鼎大名的念嗔师太,就是你们玉海楼主来了,我师父还不一定肯见呢,你敢耍我们?”
“我是要求见你师父,我也来了要见她,现在是你师父不见我不是我不见你师父。你师父有名又怎样?就可以耍弄我们这些小辈吗?这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所为吗?”
“我师父又没说不见你,怎么耍弄你了?是你自己等不住——啊,师父!”宁紫鹃向师父、师姐奔了过去,一副受了欺负的表情。杜风荷心中偷笑,小师妹一贯嘴上不饶人,想不到这回遇到对手了。
南琢玉听她突然喊出的一声“师父”,看到从穿过庭院而来的师徒二人,愣了愣。按江湖上传,这念嗔尼姑少说也有四五十岁,那张脸光滑得连一丝皱纹都没有,皮肤白皙,神采奕奕,连表情都透着两分俏皮。南琢玉匆匆收起吃惊的表情,强忍不满作揖:“晚辈南琢玉,拜见念嗔前辈。”
“南琢玉?栖雁山庄南家?”念嗔在他面前停留了一下,上下看了一遍,径自走进大厅里坐下。
“是。”
南琢玉急于离开,开口就要讲朱晴芷的事,却被打断道:“怨我来得晚了?拜见武林前辈,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是好久没见过玉海楼的人了,想看看现在玉海楼的男人,都是什么样。你若不是玉海楼来的,我还不愿见你。唉,玉海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被晾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南琢玉火气还没消,听见她如此出口伤人,联想起昨晚杜风荷对他说的话,不假思索地回嘴:“听闻前辈尤其痛恨男人,前辈是崇佛之人,不知与天下男人有何仇怨?莫不是,因为情场失意心灰意冷才去信的佛?”
念嗔恼羞成怒地指着他:“你!”一个字出口,却又没说出别的话来。过了半晌,兀自笑了笑:“小子武功不济,口才不错。”宁紫鹃听见师父平时夸奖自己的话用到了别人身上,不满地牵住了师父的衣袖撒起娇来。
南琢玉也看出来这个老太婆只是捉弄他好玩,并非成心跟他作对,便决定直奔主题:“适才晚辈多有冒犯。晚辈今日来并非只为了与前辈斗嘴的,我确有要事禀报。”南琢玉看了看杜风荷与宁紫鹃,念嗔看懂他的眼神,便让两位弟子退下。宁紫鹃不满地叫了起来,连杜风荷也别有意味地看了南琢玉一眼,才将小师妹拉了出去。
听完南琢玉将一路上的事道出,念嗔神色凝重:“我正担心着这孩子会闯祸,不想她已经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我徒儿虽然顽皮,对父母长辈一向言听计从,离家出走,若没有那个男人的教唆,她做不出来。”
南琢玉忍不住出言纠正:“前辈,令徒是自己追来的。”
“我知道。”念嗔白了他一眼:“要是那个姓范的小子没去招惹晴儿,她至于吗?”南琢玉也预料到,朱晴芷这边的人会将罪责全部归于范梦澜,不禁为范梦澜抱屈。可是事已至此,当前还是朱晴芷的安危为重。
念嗔的右手握成拳状,拇指与食指不断摩擦着,明显是不安:“你说你离开幽城之后,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吗?”
“是的。”
“玉海楼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吗?”
“我收到玉海楼温潍统领的传信,让我与天目山庄的晴姑娘到历城会合。我和晴姑娘失散了,也没能赶上会合。之后同玉海楼就断了联系。玉海楼现在有无朱姑娘的下落,我也不得而知。”
“你和你的晴姑娘也分开了?”念嗔看见南琢玉脸上落寞的神情,“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南琢玉想了一下,诚实地回答:“回玉海楼,确认晴姑娘的消息。”
念嗔点点头:“很好。我再给你一项任务,让玉海楼,把我徒儿晴芷的下落找出来!”南琢玉尚未作出回应,念嗔狠狠地道:“人是你们弄丢的,你们休想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