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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幽城鬼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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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垅山谷的药房内,林谷主慢条斯理地在切药材。病人不多的时候,他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从上山采药到熬煮药汤,这或许是医者的洁癖。当然,青垅山谷的病人永远都少不了,只是未必见得人人都有那个荣幸成为他林谷主的病人——寻常的疑难杂症他是不愿管的,到了他手上的病人,不是被三个以上大夫判定无药可救,就是已然丢了半条命,也不知是“荣幸”还是“不幸”。
“谷主!谷主!”名唤朱砂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边跑边叫,她常穿一身红衣,眉心长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跑起来像一团火焰从屋檐下滚过。林谷主最讨厌在做事的时候被人鲁莽地打扰,这个叫做朱砂的少女,就从没让他省心过。林谷主的手无奈地离开小铡刀,抢在朱砂冲进药房之前将她拦在门口。朱砂激动地抓住林谷主的手臂:“那只鬼、那只鬼抓了仙惠当人质!”
“那只鬼”是那个特殊病人的绰号,别人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幽城鬼将,于是便以“鬼”指称他。林谷主二话不说赶往鬼金羊的病房。
脱去了幽城的黑色装束,少了那根送葬似的抹额,鬼金羊不过是个容貌清秀的青年,青垅山谷给他准备的雪白的中衣衬得他面无血色,和一般的病人无二。瘦削的右手成爪状扣在少女娇嫩的脖颈,目光凌厉与谷中众弟子对峙,一个个青垅弟子怒目而视,却无可奈何——青垅山谷从不传授武艺,若有弟子身负武功,必定也是别处学来的。
林谷主的武艺是上一任谷主、他的父亲传授的,后来又与栖雁山庄南家的兄弟几个一起习武。老谷主说,习武仅是为了防身,因此林谷主所学的武功也有限,够保自己安全无虞就行。直奔入鬼金羊的卧室,林谷主人未站定,一阵掌风向鬼金羊袭来,鬼金羊手上抓着少女仙惠,躲闪不开,生生接下一掌。他的武功本来远在林谷主之上,但此时大病初愈,力道不强的一掌竟然让他脚下不稳,向后一步靠在床柱上。
林谷主冷笑:“鬼兄,你在我家中做客,也太不客气了吧?”
鬼金羊愣了愣:“你是林南星?并非我故意冒犯,贵谷对我可一点都不客气。纵我是幽城之人,如今也只是个病人,林谷主的学生欲趁我昏迷之时加害于我,是什么道理?”
仙惠哭叫道:“师父冤枉啊。师父吩咐我每日给他放血,这个傻子说什么也不信!”
“鬼兄,你放了我弟子。确实是我的吩咐,不是要伤你性命,是为了救你。难道你没听说过放血疗法吗?”林谷主说话从容,眼睛却不时瞟向扣在仙惠脖颈上的爪。他的手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虎口爬到手腕,身上各处类似的疤痕不知几多。
鬼金羊怀疑地盯着他,林谷主不慌不忙:“不让任何人死在青垅山谷,这是我们的规矩。鬼兄信不过青垅山谷,也应该相信林某的医者本分。鬼兄,今日你大病初愈,不如我做东,请你吃一场山珍野味?青垅山谷别的没有,这四面的丛山,除却各种各样的药材,便是飞禽走兽。我的厨子是专程从岭南聘来的名厨,鬼兄可喜欢岭南口味?”
仙惠脖子上的禁锢不知不觉已经放松,仙惠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仍然不敢移动。林谷主朝仙惠招了招手,仙惠惊恐地扭头看了一眼,“那只鬼”出神地不知想什么,仙惠轻轻地推开他架在自己颈部的手,“那只鬼”漠然看着她,但她确实推开了。仙惠忙不迭地向林谷主跑去,途中还不忘频频回头看“那只鬼”是不是又追过来抓她。仙惠一跑过来,众人便争先恐后地逃出门外,林谷主从容迈出门槛,回头道:“鬼兄最好不要乱走,免得晚上我遣人来请鬼兄的时候,找不到人。”
收到南琢玉的书信的时候林谷主真是哭笑不得,听闻他人已到了山外的镇子,就是不肯进山来。林谷主的表情却在阅信的过程中冷却下来,朱砂与仙惠面面相觑,仙惠频频使眼色,让朱砂开口询问:“师、师父,南九公子的信里说什么?”
林谷主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你去一趟镇上,请他回来吧。”
“是!”难得有机会离开山谷,朱砂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虞晴由仙惠扶起来,坐在床边给林谷主把脉,林谷主诊完脉,取过桌上的笔在原先的药方上修改:“南九公子已到了谷外的镇上,我已经派人去叫,马上就回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虞晴不知道林谷主所说的小镇有多远,但既然已经到了附近,南琢玉应该自己回来才是。
林谷主的笔端一滞,在纸上晕开一圈墨:“他以为自己做错事了。我让他代我去接一位病人,病人却在途中自尽了,他怕我责怪于他。呵,我怎么会怪罪于他呢?小九从小便是这样,他不在意外人对他的评价,最怕让身边的人失望。或许因为他小时候被父亲责骂多了的缘故吧。”
“南庄主责骂他?为什么?我觉得南九公子,是个不错的人。”把她从天目山庄救出来,这些日子尽心尽力照料她,私心上对他的感激之情不必言说,在虞晴看来,无论外貌、武艺、人品,南琢玉都不差。
纸上的墨迹越来越混乱,林谷主懊恼地把整张纸都抹黑,重新取来一张白纸书写药方:“老庄主觉得他不求上进。他的五位兄长,有治家有方的、有精通机关的、有生财有道的,哪里有人像他那样游手好闲?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依赖家里供养兄长接济。”
“林谷主,”虞晴有些担忧地望着他道,“死去的那个病人,对你很重要?”林谷主一怔,笔端又晕开一片墨。虞晴继续问:“是被幽城害死的吗?”
林谷主再取出一张新的纸,边写边答:“不,是他自己要死,怪不得别人。”
青垅山连续下了数日的雨,今天豁然放晴,众人赶紧把药材搬出来晒。林谷主抓了一把枸杞,拣了几粒丢进口里。“一点肉都没有,什么好吃的?”话虽这么说,南琢玉的手已经伸到盛枸杞的竹匾里,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
“你不是来向我负荆请罪的吗?”南琢玉闷不吭声,林谷主爽朗地笑了笑,“回来的正好,吃得上今日的晚宴。”“晚宴?”林谷主吃完枸杞,拍了拍手:“鬼金羊,你不想和他聊聊吗?”
南琢玉经过虞晴房间的侧面,这里开了一扇窗,天气固然寒冷,从房间里散出来的刺鼻的药味,更加令人难以忍受。虞晴坐在桌边,执笔一丝不苟地在书写,在她的前面已经放了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南琢玉敲开了门,虞晴讶然放下笔:“南公子。”
南琢玉彬彬有礼地向她作揖,然后才走到她身边:“看到晴姑娘精神不错,我便放心了。姓林的算是没有辜负我的嘱托啊。”
虞晴发现他正打量着桌上的纸张,解释道:“这些是我小时候背过的典籍。不知天目山庄的典籍还剩几许,养病的这段时日,我回忆起了许多以前学过的内容,现在将它们都写下来,免得日后再忘了。”南琢玉将纸捧起来翻看,有诗文,有图画,甚至有她自己加上去的注解。“我爷爷生前在天相上研究精深,爹爹和叔叔正着手整理爷爷的著述,那些我们兄妹还不曾学习,如果毁在了天目山庄,真是太可惜了……呀!”虞晴一边研磨一边说话,衣袖不慎沾上了墨汁。
南琢玉忙给她倒了一杯茶过去:“晴姑娘,天目山庄的典籍,东斗山庄全部都有吧?”东斗山庄藏书数十万卷,其它三大山庄的藏书,在东斗山庄全部有备份。虞晴的脑子再大,也大不过东斗山庄。
“东斗山庄的藏书从来不让外姓人翻阅的——”
“如今时局不同,江南山庄也散佚大量文献,东斗山庄难道能坐视不理吗?东斗山庄的这规矩不得不改一改,他们不许外姓之人翻阅藏书,也要问问大楼主让不让。”东斗山庄对藏书管理之严格,南琢玉见识过。莫说外姓之人,就连本家子弟,要登藏书楼也需庄主允许,而书柜的钥匙分别由数十位族人掌管。
虞晴笑了笑:“南公子说得好。但是,东斗山庄与天目山庄的约定是十年一更新,上一次天目山庄送书到东斗山庄,已是八年前了。我正在书写的这本《八方志》,是前年兄长从荆南得来的。作者是一位故去多年的居士,他曾游历四方,后回归荆南,写出《八方志》,他的子孙因家道中落,将这部书贱卖,被我兄长得到。《八方志》记述了许多有趣的见闻,很多东西是我们闻所未闻的,那时我对这本书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阅读了好几遍。我也只是凭记忆书写,可惜未能全部背下来……南公子,我在《八方志》中曾经读到过一些内容,现在想来,似乎与幽城有关。”
南琢玉立时竖起了耳朵。忽然想起青垅山谷中还住着一位幽城的人,不知林谷主有没有告诉沈虞晴此事。
“湖清居士记载,在极北的白山黑水之地,当地居民皆信仰一个神秘的教派。它在长白山上建有神殿,湖清居士称之为白山教。白山教徒上山朝圣时身着黑衣,以五色抹额区分尊卑。这岂不是与幽城很像吗?”
“白山教,闻所未闻。”听起来,与幽城就是一个教派:“看来幽城就是从长白山出来的。可是,晴姑娘,旧日的幽城,不是自漠北而来吗?”据说幽城是北海边上的一座市镇,漠北的牧民每到固定的季节,便要到这个地方去进行交易。为了保护这一片土地、维护这里的秩序,牧民们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尔后人数不断扩充,原本不能称之为帮派的幽城,竟然成为一个牢不可分的群体,并开始扩张势力范围。
虞晴摇头:“南公子听说过,四十年前的幽城,会身着黑衣,以五色抹额区分尊卑吗?”
“没有,不过——”
“不过,听起来有些耳熟?”南琢玉看向虞晴。隐隐记得从父辈口中听过,有这么一个门派,门徒常着黑衣,用五色为门徒划分等级,和今日之幽城极为相似。但南琢玉没有费心去记,那是一个不怎么出名的门派,早早从江湖上消失。“被幽城肃清、曾经盛行于北方的五色教。”
五色教最盛时一直到淮河两岸还有信徒,这个教派也自北方极寒之地而来,当年江湖上一直执牛耳的南宫世家衰落,众门派为霸主之位明争暗斗,才使五色教趁机发展了大量信徒。玉海楼脱颖而出后,迅速着手镇压五色教,最终与五色教达成协议,五色教永不窥伺武林霸主之位,许其在淮河以北传播教义。后来幽城染指中原,五色教因与幽城信仰冲突,被幽城肃清。
南琢玉颔首:“幽城并非幽城,是五色教。但是,为何要假借幽城之名呢?”虞晴不解地摇了摇头,纤细的手指抚平纸面的褶皱。
林谷主笑容和煦,而他身边的两个人看起来却不怎么友善。右边的青年面无表情,一双筷子飞快地在桌上来回移动,晃得林谷主眼花。左边的青年神情冷漠,打量着对面的人,面前的碗筷还不曾动过。林谷主在桌子底下用手肘顶了顶南琢玉:“小九,别光顾着吃,今日难得坐在一起,不说几个笑话听听?”
南琢玉慢悠悠地放下筷子:“林谷主,你知道我向来最要面子了。我若说了,有人不笑,那不是很伤我的脸面?”对面的男子依旧冷漠。南琢玉见到他时便一脸愤愤,林谷主为他们相互介绍,得知对方是玉海楼的人,鬼金羊便知道不可能同他好好讲话了。
林谷主端着酒杯:“呵呵,小九这个笑话真是好笑。鬼兄,你说是不是?”
笑话?鬼金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向南琢玉时发现他眉头一跳,鬼金羊不做声,默默端起面前的酒杯:“林谷主是主,鬼金羊是客,我敬林谷主一杯。”
“你倒是很懂礼仪。”林谷主却没有喝下那杯酒:“你方才自称什么?鬼金羊?这恐怕不是阁下的真名吧?”
“在幽城,城主赐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南琢玉的反应出奇的快:“好比谷主把门房的那只狗叫白头翁。”青垅山谷的看门狗叫白头翁,因为额头有一大块白色毛发。
鬼金羊看着南琢玉一愣,还没领会过来南琢玉的言外之意,林谷主的声音已经打断他的思考:“鬼金羊,是城主赐你之名;但父母赐予你的,又是什么?”
“城主便是我的父母。”鬼金羊凛然答道。
南琢玉哼了声:“得了得了。实话说,我们就是嫌你这名字难听,你能不能换个名字?谷中有那么多小姑娘,成天鬼啊鬼啊,会吓着人家的。”
鬼金羊看人的眼神异常专注,专注到让南琢玉有些心慌:“季川。”
林谷主正在给鬼金羊斟酒,笑着向南琢玉递了一个眼色。南琢玉问:“鬼季川?”
鬼金羊似乎很费劲地想了一会儿:“沈,沈季川。”鬼金羊不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但长期的训练让他极为敏锐地察觉了南琢玉脸色的变化。是惊讶,是惊恐,是惊疑。
“天目山庄的四公子,怎么会变成幽城鬼将呢?那么多年了,小九,你当时还小,会不会记错了呢?”林谷主对南琢玉所说的事实根本无法相信。玉海楼与幽城是世仇,天目山庄惨遭幽城二十八将屠戮,满门老小只幸存下一人,如果二十八将的鬼金羊真的是天目山庄的沈季川,那真是天意弄人,对鬼金羊、对沈虞晴,必然是沉重的打击,或许,比天目山庄的覆灭还要沉重。
南琢玉笃定道:“伯兰、仲轩、叔夜、季川,是他们四兄弟的名字,断然没有记错的道理。”其实这个问题本也很简单,只要让虞晴去认一认,两人尽管都想得到这个层面,却不敢提出来。无论结果如何,对虞晴都太残忍。
“或许只是同名而已。若是天目山庄的公子,为何对自己的家人狠下毒手呢?”姓沈的人那么多,季川这种名字,虽说不常见,也不算生僻。
南琢玉瞟了一眼:“果真如此,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偿还他的罪孽。”
林谷主劝道:“明日我们再去问问,不就见分晓了。”南琢玉的顾虑很多,他明白,于私,不想让沈虞晴受到刺激,于公,万一鬼金羊是幽城故意安排的冒牌货,很可能对玉海楼不利。林谷主道:“我们冷静些,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明日好好试探试探。你要不要向玉海楼汇报?”
“不,玉海楼正多事,我自己能够解决的事,不想给楼里添乱。”林谷主望着他笑而不语,南琢玉只是想要证明自己而已。他并不在乎玉海楼,但父亲对他的不满,始终是他绕不开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