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决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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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离开过后，空荡荡的主厅就只剩下周奕菏一个人，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垂着头，一边磨裟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一边无意识的绷紧了唇线。他表情冷硬，眼神却空乏。
有足音渐近。
周奕菏不需抬头便知来者何人，表情便柔和了许多，带着笑意道，“天保，老师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我也终于能够了却这桩心事了。”
灰衣人或者说林天保的背也不再佝偻，闻言，那张疤痕累布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扭曲可怖的笑来，“哼，了却心事然后放心去死？！平反又有何用，已死的人还能再回返过来不成。”
周奕菏的笑意便暗淡了许多，“至少天保你不必再这样更名异姓委屈过活。”
林天保摇头一叹，“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有什么委屈的。倒是你……小皇帝对你的宽容真是让我开了眼界，如此一来你倒不如替自己多想些。”
“小玄凌啊……他倒是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些，我原以为他会趁此机会将西北驻军都安插上自己的人手，虽然布下此局却也未抱太大希望……却不想是我将他看得太过急功近利了，只是他容得下我又有何用呢，你也晓得的，她……太后总是容不下我的。况且此遭事过，怕是玄凌他也……”说到最后，周奕菏声音微沉，眼里几分悲凉划过。
林天保别过头，一副实在气不过懒得再看他一眼的架势，“那个女人，当初我便说过！你呀！……你倒是慷慨了，却置这阖府人性命于何地？！”
周奕菏却笑了，“天保你放心吧，到时候这府里我唯一的心腹消失，谁又会难为那些无辜的下人？小玄凌是个好孩子。”
这时却闻得细小的“咔嚓”一声，类似于齿轮咬合机关开启时的声响。周奕菏的耳朵微微一动，起身将厅子一角的圆柱上那行龙浮雕的龙首旋开，取出其中的竹筒，然后向林天保一声苦笑，“你瞧，这多久了，单单这个时候她想起我来，这是否便算是她给我最后的一点仁慈了呢？”
沉默片刻，林天保突然笑了，“泽之（周奕菏的表字，自己编的），你我来打一个赌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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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周奕菏果然践约而来，一身朝服垂手恭立，多日闭门不出的这人引得众臣侧目不已。便是玄凌也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无他，只是这人这番打扮实在许久不见。也是看到这人有异于一般亲王的朝服，玄凌这才想起来这人如今可还是摄政王，按理说其实不需对自己如此恭敬的，只是这人似乎从未在人前挑衅过皇帝的权威，分明只记得他倨傲无礼，却未察觉原来他一直是迁就着自己的。
思及此玄凌目光便有些复杂。
周奕菏请战后玄凌便顺势封其为平西大将军，又令慕容世松、慕容世柏兄弟二人为副将。待退朝后留了周奕菏去御书房说话。
周奕菏人后又恢复了他一贯散漫，笑道，“陛下放心，臣自然会记得对慕容兄弟多加关照的。”
“朕倒是希望皇叔看牢了他二人，慕容二人毕竟无甚经验，若是一时鲁莽坏了大事可就不好了。”玄凌含笑淡淡道。
这就是说主要的功劳还是不要让慕容兄弟沾了的意思？周奕菏颔首称是，昨日的感慨不由又浮上心头，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这孩子什么时候竟就已经长大了呢？
的确，即便是有意培养，此时却非放权良机，毕竟此时皇帝对朝局的掌控能力尚未到达绝对，此时若是一意捧起慕容世家难免有无他人可倚重之嫌，日后未必便不会一家独大，倒不如继续启用自己，待到此役终了再动些手脚让自己就此消失，岂不更好？怕只怕小皇帝只看得见他周奕菏手握重权，却想不到他无心恋栈。周奕菏便是在赌，赌自己觉察到的小皇帝对自己的那点儿依恋不是幻觉，赌小皇帝会看在自己曾舍命救他的情分上让自己不至于身败名裂、让同自己有所牵连者可得善终。
只是周奕菏却想不到玄凌想到的远没有他以为的多，他不过是蒙上天不弃得以重来一次的机遇，此时众人尚未得见的未来他早已一一经历过，自然不肯一切仍如前世般进行。
待周奕菏告退，行至门前时，玄凌却突然又叫住了他，“周奕菏！”
周奕菏停下，眼含戏谑施施然转身笑道，“怎么，不叫皇叔了？”
玄凌从案前绕出，疾步冲到他的皇叔的面前，微仰起头，一字一字都似乎是从紧咬的齿间逼出来一般，艰涩而生硬，“周奕菏，不要仗着我……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不想再听说你往颐宁宫去的消息！”
周奕菏也没想到他会将一切摊开来说的这样直接，愣了愣，反而笑得愈发肆意，“哈，小玄凌你这样直接了当的可还真让我不适应，我去颐宁宫向皇嫂问个安又……”然而被玄凌直直的盯着，周奕菏虚张声势的猖狂笑意反而继续不下去了，他垂下眼，按了按少年的肩膀，“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似乎是长大了，可这肩膀分明又是单薄的。
颐宁宫富丽堂皇，颐宁宫的主人亦是雍容贵重。她一袭正蓝正襟危坐，云鬓高悬，神色间却有着超乎年纪的冷寂。周奕菏静静的凝视着这高而孤寂的身影，试图从中寻觅到曾经那个穿着洗的发白的绿色儒裙的、神采飞扬的少女的踪迹，却终究是无果。
人世荒唐，物是人非。他们之间早已相隔天堑，可他仍舍不得放手，妄自苦求。人生有八苦，被他搁在角落，每一次见她时封印便骤然揭开，但这其实都无所谓，只因这苦因她而起，纵苦亦甘之如饴。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她是他的求不得，他却不是她的放不下，何其可悲，何其可怜。他一生骄傲总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从遇见她的一刻起，他就看见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如此渺小。
高坐台上的女子先开了口，语气冲淡，仿佛多年老友再聚，“听说你自请征西。”
“是啊，你消息来得好快，这也免了你再费口舌劝说不是？”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周奕菏心下苦笑，何时竟至于斯，已是无话可说，“小玄凌已经长大了，他做的很好，你终究是后宫女子，朝堂之事插手太多到底不美。”
朱成璧点点头，“是啊，待娴妃生下皇子，我便会自请避入佛堂，日日诵经以消罪厄。”
她声音顿了顿，又道，“所以你我以后，不必再见。”
周奕菏眼角发红，神色却平淡，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说，“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我一直在想你何时才会同我划清界限。那么，曾经的那个阿璧已经彻底死去了对不对？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对不对？！”
朱成璧目光闪避，细弱的颈子勉强的支撑着头颅，似乎轻易便能折断。然而她语气斩钉截铁！“对。”
“我早该知道的，老天再也不会把那个和我一起在深山里贪看桃花的女孩子还给我了，可我总是还存着一点幻想……我也只求你能留给我一个念想儿，可你这样残忍。”周奕菏边说边摇头，似乎在否定心存侥幸的自己，又似乎在否定曾经确信的一切。
“那个阿璧在入宫的前一刻就已经死了，她一直在等你，你一直没回来，她等不起了。就像过了花期的桃花，落了死了碾碎了再也缝补不起了。是，我欠你许多，周奕菏，可你难道就不欠我？”朱成璧冷笑，可她面色仍是死一般的平静，她不过三十多岁，应该是风情最盛的时候，却已经在寂寂的枯萎了，便是保养再好，也掩不住繁华背后的苍白。
周奕菏失笑，“哈，所以现在……一切两清了是么？好、好、好啊！”他甩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太迟了，太迟了。其实早该如此。朱成璧这么想着，反复的告诉自己，可目光如何也移不开，死死黏在那人背影上——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看见他在殿门前停下，心便也随之提起。然后她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俯身，轻轻地放在了脚旁的地面上。然后远去。
她终于狂奔到阶下，沿途水光抛溅，她幽幽的蓝色衣摆飞扬，仿佛失路的大鸟，跌跌撞撞的奔至门口，便看见那个尽管保管精心依旧免不了磨损脱色的珠灰绣修竹图样的荷包。她把它攥在手心里，不必打开，也晓得那里面是什么。
那么多年，可将它交与那人的场景仍历历可见。
已经那么多年了。
她已经这么老了。
他到最后都对她如此温柔忍让，他何曾欠过她什么呢？可他仍记得这是她亡母送与她的唯一纪念，他将它放下的动作仍那么轻柔。
她终于不再压抑忍耐，伏于地上，哀声痛哭。
——这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