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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相离 ...

  •   因战事正吃紧,周奕菏走得也匆忙。临行时那场面算不得辉煌隆重,一来是时间紧迫,二来也有先帝方过世的缘故。只是天子亲自,便是殊荣。那一日天公不作美,黑云压城,万里晦无穷,阵阵风过,那寒意皆是贴着骨头剜过去的,叫人不由心里发凉,面上便也带出几分萧索与肃杀。

      玄凌看那人起身,一身披挂,持兵上马,渐行渐远。那背影似可以纵贯天地。他心中莫名的便有几分怅然升腾而起,却又说不清来由。

      他却不知道,前一日傍晚,那人曾同林家天保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不然,他或许便会知道,这一份不安绝非心血来潮的一时伤感。

      对话中的二人都至极冷静。冷静如冰如刀。

      林天保淡淡的,挑眉做最后一次确认,“你这次真不带上我?”

      周奕菏眉眼含笑,可那笑意却并未渗至心底,便只显得浮夸又冷峭,仿佛一枝自崖壁横出的花,连那花根都是虚浮的,“留下来有什么不好,也免得到时候皇上寻林氏遗孤却寻不见。再说你也好帮我看着这府里朝上变动……军中之事我一人足可应付,你可莫要小瞧了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少给我来这套,周奕菏!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他语气又陡然软了下来,“泽之,你真的就想好了?你不过而立之年,位高权重,还长了张讨女人欢喜的小白脸儿,你想过怎样的日子不能够,何苦就这般窝囊的任一个女人摆布?!”

      “不止是因为阿璧……姐的缘故,如今朝局已然稳定,小玄凌做的也有模有样的,我又何必不知趣的杵在那儿碍人眼,倒不如乖觉些,也免了平添变数。”周奕菏那勉强的笑意微微一僵,便生裂纹,似乎下一瞬就要断裂开来。

      林天保“哈”了一声,“好吧,从前你被那个女人支使的团团转,如今还要再加上她的儿子还有那小子的天下?我说你到底图个什么,谁会念着你的好儿?!”

      于是那一点虚弱的笑意终于作飞灰湮灭无踪,这诘问实在太凌厉,咄咄逼人字字诛心,刀一般准准戳在人心尖儿。周奕菏被堵得没话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一心为人不求回报的圣人,只是……良久他叹一声,“六郎,你不懂。”

      这话彻底激怒了这林家仅存的男丁,他面上轮廓霎时冷厉起来,绷紧出青玉一般的坚硬质感,而他的声音也不复之前的讥诮或者循循善诱时的刻意柔和,变得暴烈起来,似乎随时可以扯住对方然后同归于尽,“对!我不懂!我永远都懂不了你们那所谓的大义!我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蠢到明知道是死路还要冲过去,也没办法做到,我就是林家的异数、败类!就连你这个弟子都能懂的我偏就不明白,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父亲哥哥他们就是一群愚忠的傻子!再选一次,我也还是宁可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周奕菏!我知道你心里也瞧不起我,我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因为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拿别人的命填了我自己的!对,我无耻之极!”

      周奕菏默然片刻,“除了你自己,谁也没瞧不起你过。就好像当年林师并不逃,却也没有要旁人同他一样谨遵圣谕一样,每个人也都只是做他自己以为对的事情。你身体弱,从来也没有真的领过兵,所以你不知道……为将者只该是君上的一把刀,刀是不需要有自己的感情与判断的,哪怕这感情并非悖逆,这判断完全无误,一旦刀开始自行其是,则国之将乱……当年林师赴死,免了大周一场乱离之祸,如今我虽远不敢同林师相提并论,心中亦存了许多私情作祟,却也自觉未曾辜负了我身为皇子亲王这许多年得的俸禄。”

      林天保静静听过,他心性不定,却也平复的极快,又是那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冷样子,似笑非笑的,“就那点子俸禄?你这战神的命还真是不值钱。算了,懒得同你争辩,那赌约你可别忘了。”竟就这么转身走了。

      周奕菏摇头一副老人看小辈儿的沧桑语气,“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先辩开的。”他声音压低了些,却又并不曾怎样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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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凌被那一点无端的惆怅所扰,心中烦躁难言,索性撇了公事独自去了上林苑。眼见湖中小舟来回,漾开涟漪无数,而舟上少女擎着一张张清水脸或谈笑或嬉闹,这般的鲜妍颜色活泼泼的伴着轻灵悦耳的歌声一并洗涤着玄凌为俗世纷扰所困的心,他一时间也为这气氛所染,露出几分欢喜神色来,俯身招了湖中离他最近的那宫女过来。

      玄凌仍着送别时的那一身朝服,玄衣镶绛边,愈发衬得他清俊,他身上自有无声威仪隐而不发,偏眉眼间又带出些微的笑意,引人亲近,这样的反差格外叫人移不开眼去。那小宫女脸色一红,甚乖觉的将玄凌引到自己的船上,将船慢悠悠的向湖心划去。

      玄凌也不嫌这宫女平日办事儿搭乘的小舟不干净,利落的坐下,四下张望一番后一边同那小宫女说话,一边伸出一只手胡乱拨弄着水花儿,感觉微凉的流水经行过指缝而去,他心情不由更好,“你叫什么?是在哪儿当差的?”

      小宫女方才为男色所惑,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玄凌身份,只是想想能在宫中随意行走的男子,还是这般的年纪,不是当今圣上又会是谁?想明白其中关节,宫女儿心中几分旖旎羞涩登时像被一盆冷水浇透,只剩下惶恐忐忑,她也不敢去瞄玄凌脸色,垂头糯糯的道,“奴婢青染,是均昭殿的。”

      均昭殿?玄凌想了想,似乎后来是冯若昭的寝宫,不过此时应该尚无主位,“均昭殿现在还没有正经主子吧?你是正殿的还是偏殿的?”

      “嗯……回皇上的话,皇上说的不错,奴婢是在正殿当差的。”青染都快要哭了,她想起来自己刚才说的话似乎忘了加“回皇上的话”,立马背后就被冷汗浸透了,心说自己不会被治罪吧?她只是个负责扫洒的小宫女,那里同主子说过话,愈紧张想的就愈多,也就更想哭了。

      玄凌一听这回话鼻音浓重,像是哭了一般,也有些惊讶,又觉得好笑,“青染是吧?朕都不知道朕竟然这么吓人。”

      得,这一下真哭出来了。玄凌看着这小宫女儿“噗通”一声跪下,也不顾划船了,只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滴的眼泪就哗啦啦的打在地面上,还不忘带着哭音一个劲儿的告罪,真真是啼笑皆非,索性接过船桨自己试着划起来。这一来宫女儿愈发惶恐,又不敢和皇帝抢船桨,语无伦次的更说不明白话了。

      玄凌懒得搭理她,说了声“起来吧”就自顾自琢磨着怎么才能划起来,结果研究了半天,小船儿进一步退两步的还是只肯在原地打转儿,不由觉得大失面子,轻咳了一声,板着脸把船桨又交还过去,“你等下就跟朕去仪元殿当差吧。”这么个小丫头怪有趣儿的,搁在身边逗个乐儿也不错不是?

      青染霍然抬头,“啊?”竟是吓懵了。见此,玄凌不由笑出声来。

      回宫时候,青染便跟在了玄凌身后。坐着不显,其实她身量竟与玄凌相仿,只是习惯埋头缩肩,便十分的怯懦摸样。玄凌初时觉得她有趣儿,然而此时看着她这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又觉得不配放在自己身边。

      没走多远玄凌便看见一抹玫红色倩影款款而来,他只一眼便知道那是谁,心下便是一叹,方明亮些的心情也顿时一黯,这样拙劣的邀宠啊……这几日估计是宜修同她说了什么吧,她再不守在昭阳殿里,然而在他回宫必经之途上却每每得见她丽影,其中心思不言而明。

      柔则显然是精心装扮了的,她这般的美人,一旦盛装实在无法不令人神魂为之所夺,玫红的颜色张扬热烈,更衬她肤光胜雪,而烟银色的绉纱外袍又在这惊心动魄的艳色上笼了一层冷冽的浮光。哪个男人能抗拒这般的绝色佳人为自己盛装而来费尽心思呢?于是青染便见皇上温声应下佳人的邀约,一同折回太液湖,二人一玄一赤,揽尽风华,真真一对璧人。

      然而青染却听不见玄凌心内的冷笑,看不出二人之间隐隐的疏离。玄凌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哪里给了柔则这样的信心,笃定自己会对她有求必应,或许在她看来自己就是个眼皮子极浅的好色之徒吧,而这样可笑的自己又怎么可能逃出她的温柔乡呢?玄凌这样自嘲着,却还是应下了,他倒是要看看还有多少难看的心计隐藏在这曾经心中的神女完美的表象之下,也看看曾经的自己究竟还可以蠢到什么地步!

      尽管再三告诉自己不该拿前世的种种来要求柔则,这样对她未免太不公平,可玄凌却无法做到将曾经的所有情分一并抹杀,毕竟对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发生过的,他如何也做不到将她只看做一个普通的有意勾引自己的亲戚,可她也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无暇的菀菀。

      此处离太液湖本就不远,只行了片刻便已到了。柔则含笑引玄凌去看她几日前发现的一处石上刻字,玄凌被她说得也有几分好奇,便也跟着她去到岸边累石上,俯身去看,便见石上两行刻痕,只是上有青苔,却看不大清楚。

      “皇上能看出这刻的是什么吗?”柔则转首问道。

      玄凌蹙眉摇头,看这字迹位置应该是谁坐在船上刻下的,便要说“不如撑船下去看吧”,话还不及出口,便见柔则身形一晃,轻飘飘便跌进水中,溅起一片水光。玄凌不及细想,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便觉脚下一滑,竟也控制不住的坠了下去!

      年前他在梁王府便险些落水,是以之后特地去学了凫水。然而他的水性也只是一般,更何况他今日一身朝服本就极厚重,浸了水愈发的将他往下坠,片刻功夫便呛了好几口水,好容易才算稳住,眼见已有船过来,他心下稍定,见柔则犹在水中挣扎,便游过去扶她。

      柔则本就不识水性,如今天气寒凉,水尤冰冷,她又挣扎太过,很快便腿上抽筋,玄凌一过来便被她抓住,手上再施展不开,竟也有往下沉的意思。这一来玄凌也有些慌了,口鼻里又呛进了水,一时间呼吸不畅动作便也僵硬起来。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柔则拖进水中之时,手上突然多出一股力道将他向上拉扯,玄凌精神一震,急忙顺势往上。

      很快二人便被救到了船上,却是青染见势上了一叶拴在岸边的小船,将他们捞了上来。玄凌坐在船上咳嗽不止,衣衫尽湿,风一吹颤的不止。柔则却要更惨些,发簪凌乱,几缕头发湿漉漉搭在脂粉花了的脸上,她啜泣不止,手还死死扯住玄凌的袖子,看着又可怜又可笑。

      玄凌观她前后神色不似有意而为之,只是如今她却是可以得偿所愿了……他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没去安慰受了惊的表姐,却向青染笑道,“看不出你倒好大的力气。”

      青染攥着衣角嗫嚅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是干惯粗活儿的,也只手脚上有些力气了。”

      玄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以后都不必再干什么粗活儿了。”

      再片刻,玄凌、柔则二人被赶来的宫人送回各自寝宫,这名为青染的扫撒宫女也跟着玄凌进了仪元殿。当晚,落水的相关调查结果便被呈上了宫中身份最高的二人手中。玄凌轻笑一声,太后冷了眼眸。

      经此一事,玄凌再次下定了决心,要将后宫与前朝彻底分开来。这一次朱家埋下的暗线可以在岸边涂上滑石粉,那下一次他不是又要如前世一般被自己的左右毒死?!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悲哀……他实在不想品尝第二遍。

      朱柔则落水时同玄凌的一番肢体纠缠已是失了名节,与抚远将军府的婚事自然也作罢了,虽说并未明言是哪一家提出的解除婚约,可谁看不出是朱家理亏?再一想朱家这艳名远播的大女儿明明已有婚约,却迟迟不肯完婚;说是探视妹妹,结果一入宫便再不出来;然后抚远将军一出事儿,她就闹出了落水的事情……此间自然是有一些说法的,又有有心人想起来朱夫人曾说的什么“我这个女儿便是做个王妃也是埋没了的”,总一副将军府捡了大便宜的样子,完全忘了当初还是他们朱家贴着人家季将军才结成的婚约……再看朱家眼光就都有些不同。

      朱成玮简直要被朱夫人气死——一直埋在宫中的暗线没了消息本就可惜,更重要的是皇帝会怎么想他朱家?便是太后此番怕也未必会十分向着自己娘家了,毕竟这是皇帝落水,若他有个万一,只怕整个朱家都得给陪葬!他自觉已对朱夫人这发妻仁至义尽了,她是公府嫡女下嫁,当初配着他过苦日子也从不叫苦,而且母早亡无人教养也是可怜,所以她处事为人不周到他也都忍了,几次失言得罪太后他也认了,一直无子他也没说什么……可这一次她居然算计到天家头上了?!而且这一来,以后朱家的女儿怕也要不好嫁了,他这族长如何能不被诟病?

      而更叫他担心的是,他本就不是太后的同胞兄长,比不得朱成瑞同太后的血脉情分。此番他私德有亏,保不齐朱成瑞就要踩下他自己做族长了?他如今也只能看皇帝对柔则是个什么处置了……唉,柔则也真是白长了那一副好颜色,却跟她娘一样不长脑子!

      翌日,朱家长女朱柔则被封正二品妃位,赐纯字封号。而同时次女朱宜修孕育皇嗣有功晋正一品贵妃,保留娴字封号;均昭殿宫女青染因救驾有功被封正五品嫔位,赐清字封号。

      凤仪宫昭阳殿,宜修闻听圣旨莫名的并不如何伤心,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感吧,她想着她那好姐姐以后都要向素日看不入眼的她跪拜,竟觉得无限欢喜快意。她勾着唇角,却没发现自己早已经攥紧了拳。

      长杨宫景春殿,新入住的主子面对着下头跪倒的一干宫人,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身旁立着的大宫女青鸾见状上前一步替她训起话来。柔则微微吁出一口气来,目光又不由向门外飘去,心想为何这许多天他竟一直都不露面?

      翠微宫染清阁,青染叹了口气,一旁是与她同批入宫的同乡木兰,她有些惊惶的问老友,“木兰,你说我要怎么办?我好怕……”木兰握住她手,“放心,如今后宫无主,翠微宫也没个正经主子,你也不必去问安,咱们就只安分的呆在这,谁还能把咱们怎么样?”

      而最悠闲自在的,则是披香殿里的端贵嫔,她似乎丝毫未为自己是此次后宫中唯一未被晋封的嫔妃这一事有任何意见,正兴高采烈的看着太后赐下来的新鲜水果。只是吃着葡萄的时候她轻轻地自问了一句,“怎么会是‘纯妃’呢?”

      这便是玄凌如今的后宫众女,其间各有心思,自成乾坤。有人更专心权谋,有人只满心情爱,有人明哲保身,有人事不关己。

      卷三·【相思长,离恨渺】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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