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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 ...


  •   夏侯瑾轩揭去把汗,把背上竹篓放下。
      脚边一株百灵草长得正好,叶宽肥厚,枝丫抽长,是摘取的时辰。
      他从篓里取出药铲,用铲背把泥土敲松软,才仔细连根拔起。
      叶尖上蜷起的边在拇指上细琢了道口,好在没有出血。
      掸了掸须根上沾着的土,小心地把草放进篓子里。
      默算今日采摘草药,当够用些时候。
      “回去吧。”
      夏侯瑾轩吁出口气,缓缓背起篓子。
      上山容易下山难。
      山涧露水重,走急了易打滑。
      半道捡了根枯枝,一路撑着地走,仍不免崴了几下脚。
      跌跌撞撞下到山腹,人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夏侯瑾轩细思片晌,决意停下稍歇再走。
      把篓子轻放一边,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两手扇风状吹了会儿。
      他见四下清寂,远山近林,闲来无事便起几分兴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夏侯瑾轩抚掌吟道: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吟道“还”字时,忽而索然摇首。
      无论日夕还是与还,都不衬这晨曦朝露啊——
      “不好不好,还是换一首……”
      轰——
      一声雷响,地动山摇。
      抬头见乌云蔽日,雷闪交加,转眼细雨纷纷,何来晴明?
      夏侯瑾轩啊的声,顾不得衣衫尽湿,提起篓子匆匆下山。
      雨淋湿事小,可惜一箩药材。
      云层愈积愈厚,雨势渐转磅礴。
      踏的一声踩过一汪水洼,惊起一只长耳兔急急躲回丛中。
      他不过回头望了眼,脚下一不留神就打了滑。
      “呃——”
      这一摔可谓跌碎骨头的疼。
      加上山势倾斜,两手没的抓握,一下就滚了出去。
      夏侯瑾轩摔得眼冒金星,好在雨天泥地松软,才没跌晕过去。
      迷迷瞪瞪之际,忽见左前一条岔路,幽幽深深不知通往何处。
      横竖都比摔死好——
      夏侯瑾轩打定主意,闭眼捻了道风咒,借推力把自己撞向道旁。
      本以为万无一失,偏偏一招失在这风咒上。
      许是太久未用,一时不察,竟控制不住力道,人堪堪往巨石上撞去。
      这可真是自作孽啊……
      他情知躲不过,急中生智施了道真元护体,打算硬捱过去。
      “咳…”
      夏侯瑾轩吃痛地闷哼一声。
      背心剧烈的疼痛让他以为五脏六腑皆错了位。
      一股呕心的感觉自腹腔直窜咽喉。
      晕过去前他想——幸好药都还在。

      **

      “……?”
      夏侯瑾轩呻yin一声,自昏沉中幽幽醒转。
      雨丝滴落成珠,划在脸上似一道弧形的泪,悄然无息。
      可惜缘不得见。
      他却漠不关心这无谓怅然,全身倏忽疼痛而他现在何处?
      “药……对了,药呢?”
      抬头四顾时见一道风压拖曳而过留下冗长痕迹。
      篓子就摔在丈余外,幸而只有铲子飞溅出来。
      夏侯瑾轩松了口气。
      起身想去拾药篓,一动下钻心刺骨,疼痛难熬。
      “哎……”
      经这一痛,人却是惊醒过来,记起昏迷前事,不免一声嗟叹。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怎么……起雾了?”
      夏侯瑾轩微微一怔,心头涌起古怪感觉。
      雨止风歇天未晴,林间忽又起雾——
      山间多精怪。
      蓦然顿首,惊起回忆中些人、些事,再者每每兴致高昂,翘首以盼的自己。
      而今却道当时远,不复年少,目下处境似曾相识,他却再难置一词。
      雾,愈来愈浓。
      渐渐只能看清足下方圆。
      他却有种奇怪感受——不焦急、不迟疑,反却平和。
      夏侯瑾轩踏出一步。
      这莫名一步叫他惶恐。
      实非他所愿,似有人在牵引,迫他迈步。
      难说清是惊是诧,足下似生风,缓缓向前,步步稳健,目的却未明。
      迷雾远在身后溅起,似正阻绝外界。
      山路蜿蜒,陡峭狭窄,那奇妙感觉却微微拉扯,硬要他走过。
      夏侯瑾轩不得不遵循。
      然则林深路远,时有藤蔓荆条,磕磕绊绊,叫他愈加吃力。
      天空灰霾渐深而雾则变浅,足足盏茶时刻,方才再度踏足平地。
      夏侯瑾轩深吸口气,两眼紧盯面前雾霭。
      那雾似薄薄一层,仿若挥手便可将其揭去。
      他却如实做了。
      “——!”
      分明使尽力道,却似厚实一拳砸在棉絮上,倏忽荡开。
      夏侯瑾轩一怔,不明所以,却见那堆拢雾气,由内而外,纷纷退散。
      触目所及一片湖水浅滩,当空一轮弦月清辉皎洁。
      如此瑰丽景致……
      吼——
      何兽在咆哮?
      那嘶吼竟比雷响更骇人。
      夏侯瑾轩惊而仰首,那威压盖过山峦,粗粗浅浅连成一线。
      山峦……?他不是在湖边吗,怎么——
      夏侯瑾轩一怔,举目四望,山峦在他头顶,而浮云在他脚下。
      他似一叶浮萍,随风飘荡天地间,无处着力。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吼——
      那吼声由远及近,怵人心惊。
      夏侯瑾轩以手掩风,极目望去——
      “这是……龙?”
      其龙焰红鳞角波光熠熠,赤金尾边长身蟠曲,张口犹若霹雳,喷鼻有火缠绕,掌爪翻腾,纵横九天。
      夏侯瑾轩久久说不出一字来。
      昔年曾见神龙穹武,当时愕然又再重现。
      不,是尤过之而无不及。
      顷刻间思绪如潮不知所措,脑中一幕幕繁杂景象,银钩霜月,赤金红龙,见湖水波涛,有人立足其上,口中喃喃——无端竟觉预示什么,又会是什么?
      他兀自出神,惊bian却再来。
      嚓——
      先是极轻的一声,尔后四面八方袭来。
      脚下作天的地方忽而炸裂——那碎痕犹如铜镜乍破。
      纹络一波波绽开,而天尽头铁作链道道劈下。
      夏侯瑾轩一惊,以为要锁他,却见那铁链化作奔雷,罩远处红龙而去。
      “别!…——?”
      喊出声又觉不对。
      为何他陡然心生不祥,惟不愿见那红龙被困锁住?
      那龙尚在挣扎,鳞甲不见焰红,长尾不复赤金,但见血肉模糊,皮开肉裂,龙身游弋,铁锁环环紧扣,任它兴云吐雾,覆手为雨,亦逃不得天作罚。
      夏侯瑾轩忽觉不忍,那龙也曾叱咤九天,遨游纵横,何以沦落至斯,作茧自缚……
      ——作茧自缚?
      “为什么……我竟这么以为?”
      话犹未已,红龙力竭,堕天而下。
      远处一阵强风袭来,吹得衣衫作响双目难睁。
      夏侯瑾轩以手遮眼——
      再睁眼时何还来龙的影子,便是那方弦月亦不见其踪。
      “怎么回事……?”
      他又驻足适才湖边,水色明晰,而四下寂静,渺无人声。
      左右长有奇树,似冰晶结成,触手温润,不像凡间有。
      夏侯瑾轩迷惑不已。
      他转身,见山路原是自己走过,道上足印还新。
      这——岂非庄周梦蝶?
      哗啦一片水声。
      心头不防一颤,虽不知缘何介意,却迈步向水声处走去。
      直到行至尽头,方才看清一人昏在岸旁。
      “人……?”
      说是人却又不再笃信。
      到底留了几分怪异梦境的惊悸。
      “姜……!?”
      然,红紫发下那半张侧颜焉敢相忘?
      脱口而出那人名姓,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喊什么。
      姜承、姜世离,姜——
      “姜兄……”
      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不论人为何在此,却不能一径待在水里。
      夏侯瑾轩倾身去扶,指尖尚未碰得,一股似有若无魔息骤然袭来。
      他撤手去挡,那魔息竟又收拢回去,虚虚当当漂浮半空,似在护着什么。
      姜世离光洁的额前魔纹忽闪明灭。
      那部分泄出的魔气随之愈加动荡不安起来。
      再下去那微暗的魔息亦迟早会被自然之力吞噬。
      夏侯瑾轩焦急却不能靠近。
      魔气一旦接触生人便自行燃烧黑火。
      戒心之强堪比本人。
      不愧蚩尤之后,血脉承继之力霸道非常,叫他束手无策。
      如今也只能行险一试了——
      夏侯瑾轩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咒诀不断。
      不多时一明黄一靛蓝两股灵力自掌间充斥不断。
      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天地阴阳相生,无寂无灭。
      他将积蓄阴力之手推出,果不其然靛蓝灵光渐与晦暗魔息交融。
      夏侯瑾轩吁出口气,缓缓送出闪动明黄灵光的手——
      那魔息虚弱至不可见,尤极力挣扎,欲脱出相悖灵能。
      藉此万不能大意。
      夏侯瑾轩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一手催动阴咒,待消去魔息抵抗,另手按向姜世离背心。
      掌间明黄灵光逐渐融进对方体内,他拼尽全力一再施放圣息愈创,料想不到姜世离伤重至此,竟濒临湮灭。
      难以想象——不,不愿去想、不可去想!
      “呵……这般重逢,当真不是上天考验么?”
      救与不救,恨与不恨,皆在一念之间。
      因而幸好、幸好不用亲眼见你魂飞魄散,消逝天地间……
      这一次,我真的救到你了,姜承。
      灵力一旦输送便不可断绝,另一面他却鼓足勇气揭开内心期许。
      拨开对方脸上碎发,湿热气息把真实呈递眼前,二人胸腹相贴额头相抵。
      再非枕梁一梦。
      “姜兄,我定会治好你。”
      他喁喁轻语暗下决心。
      殊不知眼前又将是一场惊bian——
      夏侯瑾轩撑起姜世离向回走去,而那水浪声复又响起。
      潮水浸湿靴底浪高过一浪,从脚踝漫过双膝。
      夏侯瑾轩生出感应。
      似方才催促他去寻姜世离般,这次却像挽留。
      可他没有时间停留。
      姜世离伤势太重,他耽误不起。
      夏侯瑾轩一正心神,回头欲往前走,那浪潮却戛然顿止。
      安静得仿若骤雨前夕——
      夏侯瑾轩顿住了脚步。
      在他顿足时四周燃亮数不清的光。
      自山林间、水波中,乃至他脚下——似萤火虫斑驳的光。
      星星点点汇集,尔后纷乱投向那片寂静无声的湖水。
      夏侯瑾轩唯一反应是把姜世离护在身后。
      他以为那将是危险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见到湖水像展开的镜面折射出一幕幕凄迷景象。
      夏侯瑾轩怔怔看着,一时心乱如麻。
      ——爹。
      锁妖塔封印前,一少年轻声呢喃。
      一人掌心堪堪落在少年额前。
      缱绻又温柔地揉乱少年头顶的发。
      尔后洒然回身。
      少年伸手欲留,面上似喜似悲。
      这转瞬一幕纷乱又变作其它。
      仍是那个少年,低眉垂眼,驻足一处洞中。
      破旧的四壁仅有张石床,剩下瓦罐东倒西歪。
      少年手握一块令牌,陷入回忆中。
      ——云淡风轻拂风暖,凡尘俗爱本无牵。
      ——世间多少痴情苦,离聚无悔尽是缘。
      他念出一首诗而夏侯瑾轩拼出一人名。
      那人在镜中冷笑。
      脚边是血玉封印的碎片。
      灭蜀山,斩封印。
      他眼里的情终转而成恨。
      二十年世事变化无常。
      有人心死,有人志不灭。
      “结果你还是……”——要与人为敌!
      他投给肩上人叹息的一眼。
      亦终于知晓是谁、是什么竟能伤他如斯。
      他还知道他有了孩子——
      有人照顾他、教导他,让他不至像父亲,凄苦一生。
      还有……枯木。
      二十年后他终于知道他是谁。
      二叔、枯木——魔翳,魔族夜叉的摄政王。
      自然而然他猜到了龙溟的身份。
      亦看到了当年那对兄弟螺要送之人。
      同样是兄弟,水幕中名唤龙幽的少年远比长兄幸运。
      后魔界水脉修复,而封印固守,长达两代人的恩怨终画下止符。
      死去的、活着的,离开的、留下的,无论谁都带着一身伤,疲了、倦了。
      “结束了——姜兄,都结束了……”
      这样很好。
      一笑泯恩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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