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 心境》竹竹竹竹竹

5、Chapter.4

　　Chapter.4

　　仲宣觉得眼前的故事似乎是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梦，就算是标本，也凝固素雅如一幅多年古画。但静静地看着，会感到凉意一缕缕缠绕上来。
　　他已经进入别人的故事，在水下潜水，可以呼吸，却不能出声。

　　——黑夜，人人都有点怕黑吧。
　　他是从人类的恐惧中生长出来的一株芝兰玉树，只在所有凄楚的情绪中微笑。他所经过的地方，只有心甘情愿的死亡。

　　他总是日以继夜地流浪，沿途风景渐化焦土。直到他站在一棵树下，接住树上少年抛下的一颗苹果。

　　少年对着他笑，脸上的伤口和油彩混杂在一起看上去荒谬而可笑。
　　然而少年却能直视着他，从来没有人能不在他面前迷失自己。

　　“你看起来不太好，吃苹果吗？”少年拍着手唱起奇异的歌谣，他身上穿着是小丑的服饰。
　　“你叫什么名字？”手中的苹果慢慢松软脆弱变成暗黄尸体，他忍不住抬头询问这奇妙少年。

　　“我啊，我叫‘照’。”少年抬头，眯着眼睛照耀绚烂阳光。他臃肿的小丑服敞开一角，白皙的锁骨如树下初生野花。
　　黑夜终于没有触碰那朵野花。

　　少年所在的马戏团叫做“勇气”。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小丑，他在生日当天终于鼓起勇气，从钢索上滑稽跌下。
　　他掉落在地满场尖叫恍惚成欢呼，五官分崩离析只有面具微笑依然。

　　现在他的衣服是照在穿，他是照的父亲。这个名字其实如同诅咒，人生就是不断地失手，唯一鼓起勇气的一次，只不过和死亡亲密接触。
　　照说：“我不会像父亲那样，我要一直做一个快乐的小丑，跳舞跳到筋疲力尽。然后倒在阳光下死去。”

　　他说这话时笑得很幸福，但他不敢笑容弧度过大，因为他面孔上都是被殴打的伤疤。
　　因为跛脚，也因为是孤儿，这一个快乐小丑在世间总免不了遭到戏弄。

　　照从不祈求黑夜的帮助，哪怕他在白天也得不到宽恕。
　　可当他闭起眼睛，长长的眼睫毛镀上一层静谧光华。黑夜竟然不敢走近。

　　但黑夜已渐渐将这座马戏团同化。
　　所有人渐渐屈从于欲望，这座马戏团像是一个牢笼，人人绝望发泄，随着这神秘来客降临，故事即将迎来终结。

　　——黑夜决定杀死照那天，他发现照被一群行尸走肉般的男人围住，当那些人渐渐散去，他看到照浑身不堪入目的伤痕。
　　地上白色的液体和浑浊的气息被空气中野花芳香冲淡，但这一晚，明日再无明天。

　　照大概看不到晨曦了，但轻轻把他抱起来的黑夜觉得手在颤抖。他的杀意还在可是掉转了对象。

　　“……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少年勉强睁开的双眼被夸张的妆容遮挡，可悲到令人捧腹。

　　黑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睁开眼睛，其实他只想用双眼确认——“为什么你不受我影响？”
　　照笑了，血堵在咽喉间发出痛楚的呜咽：“我第一次……看见你……好像看到阿波罗……”

　　黑夜不知为何自己骤然睁眼，然而眼神中的急切没有人见证。
　　因为当他睁开眼，照的心脏便攥在自己手中。

　　——来自黑暗的本能，哀切的悲泣也阻止不了一束光的离去。

　　黑夜倒在那棵树下，照的鲜血流淌过那朵野花，沉沉暮霭，芬芳依旧。
　　他真的想知道，照有没有看到他的眼睛。如果在得到满足的一刹，照也交出生命——那么照在想什么，有没有怨恨他的见死不救冷酷无情？

　　他心中有个猜想，但一旦尝试去确认，就如同有人要拔起那朵野花，是那颗树痛不可挡。
　　他自问没有感情，只是纯然觉得痛。

　　他慢慢转头看向仲宣：“……也许你能给我答案。”
　　仲宣一时之间也沉默。

　　良久仲宣开口，语气里有悲切和哀悯：“也许你没发现，但你给我看这段记忆时，一直在流泪。”
　　黑夜像被强光刺眼，猛然退后一步，白昼朗朗，他脸上泪痕未干。

　　“不……不……不！！！”他缓缓摇头，极力想笑着否认。但他眼睫抖颤，是遮蔽不了的痛楚。

　　“——如有来客，必须进店交易。这次是我方规矩不周，现在请您跟我回去。”
　　突然出现的声音，是颜渊！

　　仲宣回头，看到的不出所料是那张冰块脸。但此时好像又黑了几分，他气喘吁吁的难道是一路赶来？
　　念及此处仲宣不禁也微笑起来，不计较颜渊的指责，他迅速趁机拉住对方的手，在颜渊恼怒的表情中捏个诀，店内景物便一一浮现。

　　“如果您确定要看这段记忆，请做好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仲宣看着失魂落魄却仍在强撑的黑夜，摇了摇头。

　　颜渊站在他身后，一管笔伺机出动。面色凝重，但似乎不只是因为生意。
　　那可不是凡笔，亿万根情丝纠缠笔端，浩茫茫星辰凝聚笔身。动可写世间风月，静可守岁月苍苍。

　　其实，是他做给颜渊。
　　但他不会说，正如照永远不会告诉黑夜，他其实有点害怕。

　　——但害怕又怎样呢？第一次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危险但十分温柔。自己用苹果丢他，他接近那朵野花却并没有采摘。

　　点点滴滴，哪怕是被殴打后能看到他平静无波的面容，没有安慰，都算是一种安慰。
　　照爱上黑夜。

　　尽管他知道自己就算再挣扎，大概也没有多少沐浴阳光的机会。但还是想告诉黑夜，阳光下多么美，就算微笑都虚假，至少伤疤是真的。
　　我用油彩画出快乐面孔，但在你面前，我是真的快乐。

　　所以宁愿当个小丑，宁可被侮辱也不发一语，眼睁睁看着世界陷落，可还是想要那一双眼睛——那会是世界上最美的光芒。

　　黑夜再也忍不住，他睁开眼睛死死盯住照的幻影。
　　他翕动嘴唇，哪怕煽动过再多情绪此刻也不能说出一个字。

　　照看着他，虚弱地微笑。
　　黑夜想说什么，但发出声只有喑哑嘶吼。

　　照在他眼睛上印下一吻——“我索要的代价，是你对自己的原谅。我有看到你的眼睛，能遇到你，我已经庆幸。”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的阳光？如果可能的话，原谅自己吧。替我……好好照顾……那朵花……”

　　——烟消云散时，仲宣听到黑夜痛楚的嚎啕。

　　他转身忍不住想要离开，但颜渊竟捂住他的眼睛。他们的气息近在迟尺，彼此却忘了羞赧，只剩静静地感受。
　　同林鸟，就算不相识，就算再无情，也不能避免感染这一段故事带来的情绪。

　　照所希望的，并不是改变黑夜，而是黑夜对自身的宽恕。
　　——如果你能放下心中的愤懑，如果你敢于在那天亲吻我面颊，说不定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就算我心脏握在你的手中，也请不要责怪自己。
　　如果可能的话，请你替我看每一天的阳光。

　　每一天，都是我能爱你的最后一天。芭蕾，轮回像芭蕾，无缘共舞，何妨下世换个剧场再聚。
　　花蕾，坟前是花蕾。

　　仲宣收起这一段故事，若不是颜渊，他大概早已疲倦到无力收尾。
　　不管黑夜怎样，照的故事，已经走到尽头。

　　——要是你渴睡，渴望到处睡。跟我的心碎汇演上路。
　　等黑夜一到，人软弱时……让故事，传下去。

　　黑夜马戏团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