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差时》天因

8、8

　　元旦后的一场雨，将温度拖低至0，天空持续阴霾，却不见雪。
　　这个城市已经十几年没有下雪，虽然温度年年零下。
　　多寂寞，如果在北方，下课出去打雪仗也好过在教室里昏昏欲睡。
　　新年了，蓝夏仍消失着。不过商静桐并没有烧掉帽子，而是日日将它戴在自己头上。本来嘛，这是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小金库里挖出钱买来的，烧了多可惜，而且气温也够低的，可别亏待了自己。
　　黑色的厚毛帽，有点大，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来挡住眼睛，她只得不停地往上掀，顺便揉着自己发红的鼻头。
　　已经是感冒的第三天，仍有些发晕，到了下午5点就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干脆请假回家，放弃晚自习。
　　从来没注意这个城市冬日的阴天可以这样绝望，昏黄得完全足够刺激一个抑郁症患者从20层高楼一跃而下。
　　走完大路，拐进小路，虽然走这边的人向来不多，但今天，路边一排长椅因有雨水没人坐而更使整条路都空荡荡。
　　只会有人一脚蹬在长椅背后，将全身重量半倚在那只脚上。
　　商静桐强迫自己不要想起与这条路有关的任何事情，就连细枝末节，都不允许。
　　只不过越是这样越证明自己记忆不坏。
　　为什么只有单词记不住？
　　少女一边驱赶着脑袋里的片段影象，一边恨苍天无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直到声音第二次响起——
　　不打算还给我了？
　　没错，的确有人说话。商静桐转过头。
　　路边那个倚在椅背上的少年推了推大得足以遮住半张脸的黑框眼镜，平静地说：“我的笔记本，不打算还给我了？”

　　关于一男一女久别重逢，自古就有众多版本。
　　先呆上半分钟，女方先微微颤抖，继而鼻头发红眼发酸一不小心就要黄河大决堤的，那是台湾言情小说版。
　　先呆上半分钟，女方先微微颤抖，继而一边奔跑一边呼唤对方名字的，那是大陆改编台湾言情小说的电视剧版。
　　先呆上半分钟，女方先微微颤抖，继而一拳挥得对方口水四溅的，那是韩国野蛮女友系列电影版。
　　先呆上半分钟，女方并不微微颤抖，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谁”的，不好意思，这属于迟钝少女版。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商静桐会有此一举，脚下一滑，差点栽个跟头。
　　慌张地直起身来，一把将眼镜从脸上抓下，少年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老年痴呆还是失忆了？”
　　“啊！”这才认出来。
　　“啊什么啊，我说，我的笔记本呢？”
　　“在家里。”传说中的东西，怎么敢拿到学校招摇？
　　“什么时候还给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唉？”
　　“你没有躲去别的城市吗？”
　　“唉？你，你怎么知道？姓张那家伙大嘴巴了？”少年摸出手机就打算兴师问罪。
　　“没有，我猜的。”少女轻轻笑起来，“我猜你上学的地方暴露了，所以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好避避风头。”顺便在心里补上一句：因为只有这样猜，才不会萌发杀人的冲动。
　　蓝夏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
　　像要缓和气氛一般，他看到商静桐戴着的那顶与脑袋大小不符的帽子，一言不发地伸手去掀。
　　商静桐只稍微抵抗了一下，就让他抓了去。反正，反正也是买来送给他的。
　　只见少年将黑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顶白色的，“女孩子戴男生的帽子干什么，来，我拿自己的跟你交换。”
　　白帽上面的标签都没除尽，明摆着是新的，商静桐小心翼翼地戴起来，大小刚合适。她吸了吸鼻子，决定看在帽子的情份上，与蓝夏的所有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但是仍有疑问。
　　究竟，是为什么突然消失？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上课？
　　究竟，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正欲开口，却又如前几次一样，被蓝夏突然的动作打断——他很快站起来，右手揽过商静桐的肩，让她180度转了个圈，迫使她一起向学校方向走回去。
　　又来了。商静桐暗暗叹气。每次想说点正事，蓝夏必然会做出奇怪的动作，让问题们挨个挨个排着队胎死腹中。
　　那么这次又是为什么——
　　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蓝夏很快低声说道：“前面有可疑的人，我们绕道走，麻烦你帮我挡一下。”
　　“对对，你猜对了，学校被盯上了。先别说话。”见商静桐仍有疑问，少年一边紧接着说，一边将揽住她的手紧了紧，快步离开小道。
　　有东西在脑袋里一闪而过。
　　商静桐突然记起，那天，在蓝夏刚转学来没多久的那个周末，他也是这样借了自己的肩膀……“那天，也是因为有可疑的人？”将声音压到最低，还是问了。
　　“那天？”蓝夏愣了愣，将脸转过来对着商静桐，脚下却不停。
　　“你……借了我的肩……”牙根有点痒——死蓝夏，非得让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说难为情的话吗？
　　“啊……唔，对不起，一直忘了向你解释……”
　　该生气的吧，这样肆无忌惮地利用自己的少女情怀，还不止一次。商静桐这样想着，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抬起头又要吸鼻子的时候，看见少年两条英俊的眉毛微微皱起，平时就喜欢抿着的双唇抿得更紧。
　　好象……在关心自己。
　　算了，要生气也等感冒好了以后吧。商静桐将脖子缩进高领毛衣里，将嘴嘟起来，嘴角却无意识地微微上扬。
　　“有好消息和坏消息，想先听哪个？”少年低沉的声音刮得少女耳朵发软。
　　“坏，坏的。”
　　“前面也有可疑的人，我们好象没路可走了。”
　　“那好的呢？”少女有些着急。
　　“天无绝人之路，跟我来。”
　　“唉？”你不是说没路可走了？
　　“上公车。”

　　早出生一百年，自己大概可以摆摊算命。
　　坐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听着蓝夏絮絮叨叨地讲着这段时间的事情，商静桐有些得意。
　　一小时前，不过是自己胡编乱造的那些想象，其中还糅合了警匪片的基础知识，没想到一小时后，就在当事人嘴里得到肯定的验证。
　　那时，研究院的人几乎已经锁定了商静桐的学校，派了不少人在附近监视，逼得蓝夏不得不离开。大半个月里他去了好几个城市，四处撒烟雾弹，希望能将那些人搞得晕头转向。
　　效果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虽然仍有可疑的人不时地在这个城市晃荡，但至少，他们对学校的注意力降低了，蓝夏才得以乔装接近。
　　“如果被抓，你会怎样？”真正想问的是“你是专门来找我还笔记本的吗”，但总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便临时换了
　　“你见过年猪的下场没？”
　　“唉？”少女的眼睛睁得快脱出来，一脸惊讶，“你是说……你是说，会被杀掉？”
　　“命苦嘛。”少年作势假假地擦了擦眼泪。
　　“那不是草菅人命？”少女摇头，表示不信。
　　“谁知道，一定会做很多实验吧，全身插满管子，或者泡在绿色的溶液里，或者被解剖什么的，科幻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见对方的眼珠再次大规模外突，少年转过头去看窗外那些完全不能称之为风景的东西，巧妙地隐藏住嘴边的奸笑。
　　“那我们要去哪？”少女终于提到比较现实的话题。
　　少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公车站表。
　　“到我家去吃晚饭吧。”
　　“啥？”疑似听错了。
　　“再过一站下车，离我家就不远了。”末了又补充道，“我和张毅鸣一起住。”
　　“你不跟你父母一起住？”
　　“我爸妈啊……在很远的地方。”
　　“你怎么会认识张叔叔？我还以为我们只能交到同龄的朋友。”
　　“所以才有忘年交这种说法。”
　　“那会是个有趣的故事吗？”
　　这次蓝夏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笑着整了整商静桐的帽子，“到了，下车吧。”

　　很不起眼的住宅小区，很不起眼的C座四楼，很不起眼的两室一厅小套房，虽是如此，但作为两个男生的家，不得不说是相当干净。很不起眼的少女有点感慨。
　　蓝夏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就进了厨房。没一会儿他围了个围裙出来，问她想吃菠菜还是白菜。
　　商静桐差点把喝进嘴的水全数吐出来，“你做饭？”活像见到ET。
　　“难不成你会？”
　　少女的头摇得快翻出花。
　　“要打电话回去说一声吗？张毅鸣马上就回来，吃了让他送你回去。”蓝夏扔了几本杂志过去，让她自己打发时间，自己再进厨房的时候，关上了门。
　　这个神秘的家伙有什么事情会不让人吃惊？
　　坐下来细细打量，客厅并不大，正门对着两个卧室，都挂了牌，一个书“蓝”一个书“张”。蓝夏的卧室门并没有关紧。
　　商静桐闭着一只眼瞄了瞄，卧室的色调是乳白，应该也不大。
　　再伸手推了推……呃，卧室的色调的确是乳白，的确也不大。
　　当自己已经将一只脚踏入人家男闺之时，商静桐决定眼一闭，心一横，装作没注意到。
　　男生嘛，大不了藏点色情书，不翻他床底不就行了？
　　卧室和客厅一样整洁，连被子都叠得方方正正。摆设不多，一套书桌柜、一台电脑、两个床头柜，然后就是壁橱。
　　电脑桌和床头柜上大大小小放了不少照片，商静桐好奇地一张一张看过去。
　　多少年前啊，还黑白照呢，小时侯有够肥的。
　　应该有10岁了吧，打架输了吧？都快哭了。
　　小学毕业照……是哪个啊？
　　开始变漂亮了嘛，有点现在的影子了。
　　不公平，越来越漂亮了。
　　初中毕业……哦，找到了。
　　不是吧，军训的相片都有？
　　这么多小孩……
　　思路被大力撞开的门所打断，一个男人大声喊道：“表哥，邀请函拿到了我们明天就可以……”
　　“住嘴！有人……” 厨房门也在这一刻打开，蓝夏拿着大勺子吼着冲出来，随即看见站在自己卧室里的商静桐，正端着相框一脸木然地望着这边。
　　唉？
　　唉唉？
　　有几秒钟的沉默。
　　完了。刚进门的张毅鸣第一个反应过来，将手罩住自己的额头。
　　完了。蓝大厨肩一松手一软，勺子顺势掉到地上。
　　商静桐只觉得双眼发白，两耳轰鸣不断——谁谁谁，谁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